然而虎子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


    反而,他驀地感到身體一鬆——自己腿上的重量和抓住自己衣服的手突然消失。


    他睜眼一看,隻見趙馨彤從地上撐了起來,轉身慢步走到屏風旁,背對自己,不知道在想什麽;昏黃的燭光打在她淺素的襦裙上,無端顯得有些蕭索。


    虎子有些怔怔,愣了會兒,雙手撐著緩緩坐起身來,偷看了趙馨彤幾眼,好幾次想要開口,竟也無從說起。


    定了定神,方才恍然說到:“那個……對不起!”


    不想趙馨彤幽幽迴道:“為什麽說對不起?”


    “比試場上的事……”虎子撓撓頭,隻覺臉上火燒一般。


    趙馨彤沒有立刻迴話。


    良久,才有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我沒事,你走吧。”


    虎子一聽,急了。


    “騙我的吧!當時你明明就哭了!”


    趙馨彤瞥他一眼,冷冷道:“比試場上,刀槍無眼,生死有命,你我都不必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哭了,隻是因為……”


    一雙柔白的手攥緊了屏風旁的窗簾。


    “恨我自己的懦弱!”


    虎子怔怔地看著她,一時隻覺不知所措。


    房間裏頓時陷入沉默,輕得能聽見蠟燭燃燒的滋滋聲。


    “同樣,我也討厭懦弱的人。”趙馨彤轉頭瞥了虎子一眼,“你走吧。”


    言罷便又轉過身,不再看他。


    虎子呆呆地立在那裏,明明趙馨彤沒有對他做什麽,偏偏覺得比趙馨彤狠狠打他一頓還難受,心髒陣陣地抽痛,說不出的憋悶。


    但是又能怎麽辦呢,你也道了歉了,人家都說不恨你了,你又能怎麽樣呢?


    可是這心中的不甘,又是怎麽迴事?


    走吧,除了走又能怎麽樣呢……


    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虎子慢慢地轉過身,懨懨地向門外踱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腦子裏現在在想什麽,他也不想費神去想自己現在應該想什麽,他隻想盡快迴到妖師客棧,不,迴到大山的家裏,飽飽地睡上一覺。也許睡一覺,這些煩心事就都忘了……


    都忘了麽?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那個……”虎子故作鎮定地迴望正要關門的趙馨彤,定定地看著她,“我們還能見麵嗎?”


    迴答不出意料。


    “沒有這個必要。”


    女子麵無表情。


    “……我就知道。”虎子苦笑著扶額,絞盡腦汁還想擠出些話頭。


    不料,情況突變。


    “小姐!老爺駕到!”


    小圓子的尖利的聲音從近處傳來,明明是恭謹的報語,卻帶了些驚惶的意味。


    門口的兩人俱是一驚!


    趙馨彤則更是驚懼不已。


    爹爹竟然來了,偏偏就是在此時!要是讓爹爹看見大晚上有個陌生男子進了自己的閨房……趙馨彤頓時打了個寒顫。可是這周圍都是空地,沒什麽可以藏身的地方;而小圓子的聲音這麽近,想必父親馬上就要到了,也來不及讓這小子走遠……


    一咬牙,趙馨彤一把抓住虎子的衣襟,低喝道:“進來!”


    也不顧虎子的掙紮,硬拽著他在房裏走了一段,想了想把他往衣櫃裏一推,再一蹬櫃門。


    “給我躲進衣櫃裏!”


    “嗚啊!”可憐虎子還沒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便被塞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逼仄空間中,頭還撞在了櫃牆上,吃痛哼了聲。


    趙馨彤也顧不上他怎麽樣了,本想將那櫃子門鎖住,然而重重的腳步聲已經在門外逼近,隻好略略整了整形容,蓮步微搖,走到門邊,弱不禁風般福了一福,柔聲道:


    “爹爹,您來了。”


    爹爹!虎子一驚,忙從櫃門間的縫隙中窺去。


    伴著趙馨彤的問候,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人緩緩從外邊踱了進來。


    隻見他身長八尺,麵布虯須,銀邊玄袍下,是一副虎狼般健壯的身軀。虎步生風,負手而行,中年人全身上下,無處不體現著上位者的威嚴。


    中年人看著趙馨彤,“嗯”了一聲,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這就是趙馨彤的爹爹了……虎子睜大了眼睛。


    爹爹啊……


    趙宗主走進來,大致掃了掃屋子的陳設,再看了看女兒的狀態,似乎並沒有反常,心下漸安,沉吟了下,開口:“小彤,今天的功課完成得如何?”


    趙馨彤似乎早有準備,隨手拿起梳妝台上一副刺繡,溫溫一笑,竟是帶了些羞澀:“爹爹……我繡了牡丹。”


    羞澀?


    虎子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這個趙馨彤,羞澀?


    “嗯……”趙宗主接過,仔細端詳,點點頭,“繡得很好,可以媲美秀芳齋出品的刺繡了。”


    小圓子聞言也喜道:“小姐真的是越來越賢惠了!”


    趙馨彤微微翹了翹嘴角,似乎更開心了,然而依舊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垂了眼簾:“謝謝爹爹的讚賞。”


    說著讓開身,露出身後的書桌,指著桌上的一副書寫,對父親道:“爹爹,這是小女今天的習作。”


    趙宗主掃了一眼,淡淡點頭:“嗯,寫的不錯。”


    抬眼時看見房間中的古琴,說道:“接下來彈一段梨花香吧。”


    趙馨彤自然無不應允:“是,爹爹。”


    言罷便走到古琴後圓凳上坐下,斂目低眉,手指在琴弦之上舞動起來。


    隨著樂聲響起,趙宗主還未如何,虎子卻是已經沉醉在了這美妙的樂曲之中。隻覺這琴聲仿佛潺潺之溪水,又似澧澧之山泉,被其環繞,整個人好似都迴到了自然之間,山水之中,鼻尖淡淡一縷清香,應是梨花……


    香?


    什麽香氣……虎子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是真的聞到了什麽味道,左右四顧,但礙於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一低頭,突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頭頂滑了下來,接住拿近一看,是一塊紅色的像手帕的東西,卻又比手帕大些,邊角也很圓潤。


    “這是什麽呢……”虎子琢磨著,鼻子湊近了聞,“好香啊……”


    響亮的掌聲打斷了虎子的思考。


    “嗯,彈得不錯,”趙宗主鼓了鼓掌,對女兒的功課進度十分滿意。


    看了看乖巧的女兒,趙宗主的內心頗為感慨。


    是該給女兒定一門親事了。


    他語重心長地對趙馨彤說道:“小彤啊……要時刻謹記,女孩子既要三從四德,又要知書達理,在夫家才能受到尊重……”


    前後又嘮嘮叨叨了許多,趙馨彤麵上都恭恭敬敬地聽了,待他終於說完,恭恭敬敬答道:“謹記爹爹教誨。”


    但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的笑容頗有些勉強。


    “好了,夜了,你也早點休息吧。”趙宗主負手向門外走去。


    “老爺這邊請。”小圓子伶俐地在前方引路,一麵偷偷向趙馨彤眨了眨眼。


    趙馨彤暗自鬆了一口氣,歡喜地衝爹爹的背影福了一福:“爹爹也請早點休息。”


    今天總算過關了……趙馨彤微微一笑,真是嚇死我了,爹爹早不過來晚不過來,偏偏選在這時候過來。要是被發現……還好今日隻是例行的功課檢查,也幸好那小子沒有捅出什麽簍子,倒是不錯……


    然而趙馨彤的笑容突然凝固在了嘴邊。


    因為她發現趙宗主忽然停下了腳步。


    趙宗主停下腳步,是因為他看見了一本書。


    一本書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趙馨彤從小便學習各種經書文字,光是書架上的書便有幾百本,一本書,按說不足為奇。


    但是這本書,單單從一排整齊豎立的書中斜了出來,這就顯得有些突兀了。


    趙馨彤順著趙宗主的目光看去——她的眼睛驀地睜大!


    那本書是……


    “爹爹!那個……”


    “還有,女孩子也應該要注意日常整潔,書要放好。”


    趙宗主沉聲道,一步踏過去,順手就將那書拿住,本來要送進去。但拿住一摸,卻覺得手感頗為熟悉,索性抽出來,看看是什麽書讓女兒緊張成這樣。莫非是……


    趙宗主看著封麵上幾個大字,隻覺當頭一棒。


    不可置信般翻看著裏麵的內容,麵色一點點變沉,到最後更是滿麵怒容。


    他將書本狠狠地攥在手裏,對著趙馨彤勃然大怒:“祖傳槍譜怎麽在你這裏!”


    趙馨彤呆呆地看著暴怒中的父親,隻覺遍體發寒,全身顫抖:“爹爹,這……”


    趙宗主打斷她:“你偷學了槍譜了?”


    趙馨彤緊張得說不出話。


    趙宗主沉下臉。


    “小彤!你知不知道祖訓第三條是什麽!”


    趙馨彤麵色變了,咬牙答道:“知……知道。”


    “趙家槍譜,是祖傳絕學,隻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


    說到這裏,趙宗主的聲音仿佛有些顫抖。


    “違者當自挖雙目,挑斷手筋腳筋,逐出家門!”


    這話不啻於在趙馨彤心中爆出一道驚雷!


    “我……我……”


    極端的驚懼之下,趙馨彤隻覺心跳如鼓,耳膜轟鳴,腦中一片空白。


    自挖雙目……手筋腳筋……逐出家門……


    逐出家門……


    恍惚中仿佛傳來遙遠的聲音。


    “老爺!小姐她……”


    是誰在哭叫著為自己辯解。


    “小圓子,你不要插嘴!”


    父親的喝斥就像槍一般一寸寸戳進她的心髒。


    “小彤!告訴我,槍譜是不是你偷的!”


    “我趙家人向來敢作敢當,快說,是不是你偷的!”


    “——你難道忘記爹爹是怎樣教你做人的了嗎!”


    ……是啊,我是趙家人。


    趙家人自然是敢作敢當的。


    可是心裏還是好堵,眼睛也好難受,好像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從裏麵掉出來了呢……


    偷槍譜嗎……爹爹在問我……


    “是……”


    趙馨彤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我……


    “是我偷的!”


    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大聲在耳旁炸起。


    趙馨彤“我”字還沒來得及出口,聞聽此言,猛地抬頭!


    隻見一個臉上蒙著紅色手帕的少年正直直地立在自己的麵前。他左邊衣服被扯破,露出半邊臂膀,肩膀上能看見未愈的傷口。


    他看著趙宗主,眼神堅毅:“是我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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