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韌梗著脖子看圍欄外,半晌才發出聲音:“你到底要幹什麽?能不能別管我啊?”楊樵反問道:“你到底要幹什麽?能不能別讓我這麽難過?”他還抓著薄韌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我這裏每天都好疼,你能不能幫幫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了,薄韌,求求你了。”他最終還是哭了起來,薄韌呆若木雞了半晌,伸手抱住了他,說:“你別哭了,我錯了,是我錯了,別哭了好不好。”於是變成了兩個人抱在一起哭。羅林也快看哭了。這時顧遙從他身後的教室門邊探出頭,看了一眼,伸出手指戳羅林一下,道:“別看了,快進來。”第29章 螢火理科實驗一班旁的樓道裏,薄韌和楊樵並肩坐在高處的台階上。抱頭痛哭了一場,積壓的情緒短暫得到了發泄,兩人現在都稍稍平靜了下來。“對不起啊,害你為我擔心了。”薄韌道。這一陣子,他總是在不停地道謝,或不停地道歉,已經道出了肌肉記憶。哪怕此時麵對的是楊樵,他開口第一句也是,對不起。究竟有沒有真的對不起誰,他也不是太清楚。深重的歉意像冰冷的石塊,壓在了他的心頭。“你沒錯,是我剛才太著急了。”楊樵道,“能告訴我,你這段時間都在想什麽嗎?”薄韌又沉默了。楊樵道:“告訴我吧,求求你了。”以前薄韌在應對楊樵提出的小要求時,經常會以要挾口吻提出“你求求我”,楊樵每次都會順應他,說一句“求求你了”,他每次就會在楊樵的“求求你”之下,得意地去做好那一件事。“我也不知道。”薄韌想,他應該先解釋為什麽考砸,道,“書攤在我麵前,一個字我都看不進去,考試的那些題目,我其實會做,腦子像鏽住了一樣,它一點都不轉。”楊樵在意的重點從來就不是他的成績,隻說:“你太累了。”薄韌再次道了歉:“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想兇你,我隻是想躲開你,不想讓你來管我,誰也不要來管我。”“我喘不過氣,想藏起來,想找個地方,誰也看不到我,那樣也許我就……就自由了。”他說話的時候,楊樵把頭轉過來,一直看著他。他卻始終看向了他的前方,聲控燈的光線能照亮的區域有限,他目之所及,是樓梯的轉角,教學樓的外麵,那裏隻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在他說完後,氣氛又沉寂了數息。薄韌從看到楊樵在教室門口等他,就有一點害怕,當時他以為自己害怕的是楊樵會生氣,會批評他沒有好好學習。可其實這麽多年,楊樵從來沒有因為這種事對他生過氣,沒有批評過他,更從來沒有試圖“鞭策”過他。現在他把這些話慢慢地說出來,也漸漸地想明白了,自己在怕的其實是什麽,他害怕的是楊樵會討厭他。像他自己一樣,一日複一日,極度地厭惡著自己。“是這樣嗎。”楊樵說話的聲音很輕,說,“我這次,考得也不太好。”“……”薄韌不知該說什麽,他現在腦子生鏽一般,很是遲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說,“你和我不一樣,你還是要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楊樵靜靜看著他,說:“怎麽不一樣?我考個好大學,那你呢?”“我?我就這樣吧,沒救了。”薄韌說了一句從前的他絕不會說,想都不會想的話,“活著就這迴事吧,沒什麽意思。”楊樵短促地吸了幾次鼻子,明顯是又哭了出來。薄韌沒敢看他,心底沉重而冰涼。“你……”楊樵把鏡框摘了,極力用鎮定的語氣問道,“你說活著沒什麽意思,是什麽意思?”薄韌:“……。”楊樵固執地追問道:“你告訴我,是什麽意思?”薄韌低下了頭,他忽然間很羞愧,一種他自己也解釋不了為何而來的羞愧。“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他對楊樵說起了他無法對其他人訴說的內心,聲音也帶了哭腔,道,“我翻來覆去地想,為什麽,為什麽死的不是我?”如果去死的人是他,更優秀的哥哥留下來,父母的心碎也許能少一些。如果他去死了,他自己也再不用忍受這好像沒有盡頭的痛苦了。家庭也好,學校也罷,在青少年的教育中,死亡一直是個禁忌話題。大人們對此諱莫如深,在很多時候,“死亡”比“愛”還要難以啟齒。當一個高中生想到了生不如死,他自己的第一感想都是覺得,這太丟臉了。楊樵愣了好久,他知道薄韌這段時間過得很難,卻沒想到,有這樣難。要怎麽辦?能怎麽辦啊?“好……好。”他用手背胡亂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又吸了吸鼻子,說,“你想怎麽做,我陪你一起。”他做出了隻有在這個年紀才能做出的選擇,輕率莽撞,不計後果,隻因身無長物,唯有自己。薄韌呆住,幾秒後,他抬起頭,錯愕地看向楊樵。楊樵摘掉了眼鏡,眼睛鼻子都哭得通紅,說:“反正你要是……我也沒法好好活不去,那麽早晚結果都是一樣的,還不如和你一起。”薄韌被震撼到了,又很茫然,他失聲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我知道啊。”楊樵迴答道,“說不定還真有地府或者天堂,我們要去排隊報到,能作個伴,我不想一個人排隊,也不想……我害怕孤單。”“……”這下輪到了薄韌傻了眼。半晌,他才顛三倒四地說:“不要胡說,你怎麽能這樣?你……你媽怎麽辦?你爸知道了,肯定會打死我的。”他忽又想到,如果真那樣做了,楊漁舟沒處打他,隻能鞭屍了,這……真是字麵意義的地獄笑話。“你瘋了嗎?”薄韌終於找迴了理智,心裏一陣後怕,他們這是在聊什麽啊?他喝止楊樵道:“快給我住口,我聽不了這種話,你怎麽能……你這是在我傷口上撒鹽,快停下你的想法,快住了!”他像是覺得語言力度還不夠,兩手上去捧了楊樵的臉,拇指用力按在楊樵的太陽穴上,似乎這樣能把想法從楊樵的大腦中趕走一樣。楊樵隻是默默流著淚,兩眼通紅地看著他。兩人對視了片刻,薄韌放緩了語氣,說:“不要再想這事了,你再想我就真生氣了……我也沒有真的想去、去那個。我就是太累了,我隻是……”楊樵道:“我知道,我都明白。”薄韌卻又委屈了起來,道:“你是不是故意來刺激我的?我還不夠可憐嗎?你也要欺負我。”“那是誰在欺負我啊?”楊樵突然按捺不住生氣了,用他幾乎沒有用過的激烈語氣,說道,“我每一天都來看你好幾次,就怕你會把難過悶在心裏,想和你說說話,讓你早點好起來,可你有這麽多心事,為什麽一個字都不跟我說?”薄韌支吾道:“我,我不是……”楊樵道:“你還總是問我最愛誰,我說過多少次?我最愛你,最愛的就是你。以前你老是嚷那麽大聲,說我心裏沒有你,原來都是賊喊捉賊,我最愛你有什麽用,你心裏如果有我,就不會在這麽難的時候,還要推開我,還要躲開我。我們處了這麽多年,都是白好了嗎?”“我錯了,我錯了好不好?”薄韌道,“你別再說了,也別再哭了,我真的再也不會那樣想了。”楊樵也發完了火,劇烈喘息了片刻,道:“你、你對我發誓。”薄韌便道:“好好,我發誓,我再有那種想法,我就、就……”他想不出什麽賭咒的誓詞來,卡殼了一下,直視楊樵雙眼的瞬間,他卻想到了,認真地發完了誓:“我就會失去你。”“怎麽咒我啊?”楊樵被哽了一下,也並不真的在意,想了想說,“反正你不能再那樣想,否則我就不跟你好了。”“我就是這個意思。”薄韌道。這對他來說,是極其有威懾力的懲罰了。兩人默默坐在一起,楊樵伸出手,摸了摸薄韌的頭。薄韌慢慢側過身,橫躺在了台階上,把頭枕著楊樵的腿。一瞬間,就像迴到了什麽都沒發生時。“會好起來的。”楊樵道,“我們都會好起來的。”薄韌道:“嗯。”夏末秋初的晚風,淡淡地吹散了幾許憂愁。不久後,下課鈴響,楊樵還在晃神,薄韌想起了什麽,噌一下起身,就要朝樓下跑。楊樵被嚇了一跳:“幹什麽去?”“你習題冊還在樓下呢,”薄韌快步跳下台階,道,“我去撿!”楊樵仍坐在台階上,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木頭說他考得不太好?”鄒冀十分無語,道,“是是是,一般一般,年級第三。”晚自習放了學,他又照例在學生車庫門口等薄韌,看到薄韌和楊樵一起過來,察言觀色之下,知道事情有了好轉,非常高興,也很樂意當氣氛組,努力說些俏皮話。薄韌消沉了這些日子,要調整狀態,還有點尷尬,看看鄒冀,再看看楊樵。兩人也都看著他。薄韌發言道:“嗯……縱向跟他自己比,年級第三,還是退步了。”“對啊,”楊樵附和道,“四舍五入,我也快變成學渣了。”薄韌兩手插在兜裏,道:“就是,就是。”在場唯一學渣乃是鄒冀,發出一聲冷笑,道:“夠了,不要看不起學渣,學渣是什麽人都能當的嗎?數學老師今天還誇我了,他教學幾十年,從來沒見過選擇題能隻拿到五分的天縱奇才。”楊樵馬上笑了起來。薄韌慢了半拍,也終於擠出了暌違已久的笑容。“周末我給你補補數學吧。”楊樵提議道。“好啊。”鄒冀瞥向薄韌,道,“周末你們都去我家,我們一起學習。”楊樵當然覺得很好,現在如果能把薄韌叫出門,那再好不過了。薄韌也沒有表示反對,對鄒冀伸出手,道:“車鑰匙給我。”“幹什麽?”鄒冀問,“你車沒電了嗎?”“你先迴家吧,我和我……”薄韌差點又脫口叫出了“老婆”,適時停下,改口說,“讓楊樵騎你車,我們溜達一下。”鄒冀:“……”鄒冀:“……”鄒冀:“……”“你們是不是人啊!”鄒冀的悲憤之情如火山爆發,在車庫門口獅子吼起來,他是真生氣了,道,“為什麽要這樣排擠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