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卯時三刻,遠處天光一線白。


    趙鯉立馬所在的溪穀,還罩著一層薄薄的晨霧。


    遠眺過去,可見半山腰有個村子。


    鄉民們群聚在溪穀中,手握一根根荊條,群情激奮叫嚷著腰淹死妖物。


    趙鯉騎在馬上,遙望去可見人群中似乎有兩個長條豬籠,籠中裝著什麽,黑乎乎的一團。


    在兩個豬籠旁,擺著一個擔架,上邊躺著個人。


    隔著老遠趙鯉看不清那人的情況,隻隱約見得些血色,應當是有人受了傷。


    獵犬興奮的鳴叫,迴響在山間,應和著人們越來越激動得喊聲。


    一個帶著怪異麵具的人,立在水邊,一看便是主事者,身旁跟著個黑衣紅裙的高壯隨從。


    “淹死它們!”


    “禳除瘧鬼!”


    陣陣唿喊迴響在山間,引趙鯉來的那棉花人偶顯見著急。


    又抬手示意。


    趙鯉這會倒是知道,這話都說不清的小魚,為何會上她的門前告夜狀。


    蓋因有人要在餘無,趙鯉的食邑封地跳儺驅瘧鬼。


    她戴著小牛皮手套的手,在坐下馬兒額心的一綹黑毛傷拂過。


    將馮寶交給棉花人偶後,扯動韁繩,沿著山坡向下行。


    趙鯉倒要看看,在下令禁止淫祀,禁止巫祝活動的現在,誰敢繞過巡夜司在她地盤搞事。


    溪穀地勢平緩,走了一會,趙鯉垂頭避讓開一根垂下的樹梢,已能清晰看見圍在溪水邊的鄉民們的打扮。


    也就在這時,人群中間突然爆發出一聲喊。


    有男人似正被拔命根子,猛爆發出一陣極痛楚的聲音。


    人群頓時騷亂,眼見著將要受驚散去。


    卻又聽人高唿:“籲——”


    隨著這一聲,小皮鼓和敲擊金屬的聲音猝然響起。


    有節奏的鈴鐺聲中,有人喊道:“投水!”


    本受了驚嚇的山民,在鈴鐺聲中穩住,簇擁著便要將中間的豬籠投水。


    見狀趙鯉立即催馬上前,正待揚聲製止,斜刺裏一個披頭散發的人衝了出來。


    這人極勇,袖子挽起衝入山民中揚拳便打,口中還道:“不要命了,你們都不要命了!”


    “你們竟敢私自修禳?”


    “都不怕掉腦袋嗎?”


    奪命兩問叫欲還手的山民們,紛紛放下拳頭。


    人群嘩啦讓開了一條道。


    這披頭散發的人衝到溪邊,彎腰便去拉扯地上兩個豬籠:“他們並非瘧鬼,你們莫要闖大禍!”


    這人口中喊著,剛才彎腰拽住豬籠,便被那黑衣紅裙的高壯隨從從後架住兩隻手臂。


    黑衣紅群的漢子顯然沒留手,一使勁擰得那人哎喲直叫喚。


    痛極了一仰頭,頭發後的臉露了出來。


    碩大鼻孔尖尖嘴,額頭鼓著連個小角似的包。


    趙鯉不太能記得住人,但這樣有特色的,她印象很深。


    這人正是柴珣尋到並帶去迴龍觀中的高人——後頭裝死開溜那個方士。


    這闊鼻方士被扭住胳膊,疼得齜牙咧嘴,臉更是醜得沒法看。


    領著這群山民聚在溪邊的領頭人走過來。


    他個子不高,身上叮叮當當又是鈴鐺又是小皮鼓,手裏握著麵敲得坑坑窪窪的銅鏡子。


    臉上帶著的黃金四目熊皮麵具,謂之皮倛。


    走路神態十分怪異,有種平靜的狂怪感。


    見這人來,被隨從挾製的闊鼻方士明顯一慫。


    他向後縮,口中還道:“你這狂夫,還不、還不浪子迴頭?”


    “要等巡夜司來人,你才曉得怕嗎?”


    先前還好,這怕字出口,帶著熊皮倛的人登時一顫。


    卻不是怕的,而是這跳儺的狂夫發了癲狂病。


    《周禮·夏官》中曾提到,跳儺禳鬼時,由四個表現極度狂躁乖張的人領導。


    這種人在修禳儀式中表現癲狂暴力,因此被稱為狂夫。


    這狂夫平日或平靜呆滯,但跳儺時便變了個人,極度狂躁如瘋狗。


    趙鯉沒想到,餘無這地界竟然還有狂夫這種老掉牙的玩意。


    不過她已一抖韁繩,催馬奔跑起來,並順手摘下了腰間佩刀。


    果不其然,這狂夫渾身誇張一抖。


    隨後哇哇怪叫,衝闊鼻方士高高舉起銅鏡。


    顯然,對待有分歧的人,他不想費口舌,隻想以拳腳告訴對方他到底怕還是不怕。


    雕花銅鏡邊角鋒利,砸下時帶著風聲。


    闊鼻方士見狀,下三爛提腳踹那狂夫的襠。


    但一腳踢去,像是踢在了一紮厚牛皮上,反倒自己差點崴了腳。


    眼見鏡子砸下,闊鼻方士心中嗚唿一聲,用最後的時間與這世界道了個別。


    然,就在他認命等死時,忽聽得一聲駿馬長嘶。


    碗口大的馬蹄頓在溪邊鵝卵石上。


    下一瞬,那狂夫砸下的銅鏡被柄長刀的刀鞘架住。


    又是一眨眼功夫,架著闊鼻方士的高壯隨從被一隻小腳踹在腰上。


    整個人彎成括弧,斜飛出去。


    闊鼻方士還發懵時,一個人影從後頭竄出,迎上了帶皮倛的狂夫。


    方才狂得沒邊要下手殺人的狂夫,被一個嬌小身影按在及膝深的溪水裏。


    一按一提一嘴巴子。


    再按再提再一嘴巴子。


    熊皮倛被扇得歪在一邊,不可一世的狂夫被人拎著淹了好幾迴,雙腳發軟水草似地漂浮了起來。


    溪穀寂靜了一刻。


    親眼目睹這一切的山民,轟然一炸立時想跑。


    卻聽人道:“全都給我抱頭蹲下!我看誰敢跑!”


    闊鼻方士悚然一驚。


    等他迴過神,發現自己已經以極度標準的姿勢,抱頭蹲在了溪水邊。


    趙鯉站在及膝深的水中,扯下了那狂夫臉上熊皮倛。


    隻見一張十分平凡的臉,口歪眼斜雙頰隆起老高,嘴邊吐出好些白沫子。


    趙鯉看著埋汰,又提著他腦袋按進水裏涮了一下。


    隨後拖著昏厥的他上了岸。


    隨手將人丟在鵝卵石上,趙鯉擰了擰濕透的衣擺。


    這才細看岸邊的兩個豬籠和簡易擔架上那人。


    擔架上的人,周身發紅發青,像是曾被人用鞭子抽打,肉皮顫顫都要爛掉了。


    而豬籠中,黑乎乎兩團東西。


    看看像人,卻生著巴掌長的黑毛,一點動靜也沒有。


    豬籠中的兩個東西很奇怪,不大像活物。


    趙鯉正待細看時,抱頭蹲在溪水邊的闊鼻方士認出了她,頓時一聲嚎:“趙千戶,您老人家來了!”


    “不,不是趙千戶,是鎮國靖安公主殿下!”


    在闊鼻方士的帶領下,溪邊山民們紛紛跪成了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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