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州的通天樓上刻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十字箴言,數盡江湖風流,可稱天上人者也不過寥寥數人,一百年前的大魔頭九天,集合佛門九僧之力的金禪祖師,五十年借天道之力誅殺九天的龍虎天師張祖陵,以劍證道的無敵劍仙淩若寒,朝觀東梧而暮登北海的大仙人言蒼梧……到如今的江湖,隻剩下天師府老天師張祖陵一人而已。


    最為難能可貴的是,張大天師與其他幾人迥異,並非憑借絕世武功躋身當世魁首,而是踏上了一條“我不見山,山自見我”的無為修行之路。道門大真人掌控天道興衰,通曉世界運行規律法門,本就被視為洞悉天意的玄人,張祖陵此人又自幼喜好修身養性,在道之一字的修行學問極有造詣,自幼習武隻為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從未妄圖在武學上有所建樹。


    然而,此人根骨清奇,在上代天師的悉心栽培下,修習武學進步神速,不惑之年,距離天一境僅一步之遙,五十年前與魔頭九天一戰,老天師動用天道之力這才勉強封印九天,那一戰龍虎張天師雖入天一境,力挽狂瀾名動江湖,可畢竟是強借天道氣運,張老天師也遭到天機反噬,常年在山上閉關,苦苦等待天師傳人,隻可惜那青衫道士不肯接過衣缽,嫡傳弟子張景行又“道行不夠”,老天師就是想隨天而去,也是入天無門。


    穿一身紫黃天師袍子的老人,站在龍虎山的琅琊柱下,目光平靜地看著那名渾身上下魔氣四溢的陰狠少年。


    老天師微微轉身,山上傳來一陣龍吼虎咆的兇獸嘶吼聲,緊接著上百名天師府的道士們負劍下山而來,一個一個踏劍而行,聲勢驚人。


    動靜之大驚醒了那幾個憊懶的小道童,道童們睜眼一看,乖乖不得了,不僅有山上的師兄們祭出那聞名江湖的“淩霄天罡劍陣”,更是有師爺老祖張天師親自坐鎮山門,這是發生了何等的大事?


    隻見那劍陣由九九八十一柄靈劍組成,每一柄劍都散發著凜冽的寒光。龍虎靈劍劍身修長,按照九宮八卦之位排列,相互唿應,形成了一個強大的氣場。一旦有外敵入陣,劍氣縱橫交錯,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劍網,這座劍陣乃是龍虎山曆代高人精心布置而成,蘊含著天地至理和無上道法。


    九天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還記得第一次闖龍虎山的時候,就險些在這龍虎劍陣的陰溝裏翻船,隻可惜這一代的龍虎山道士還是差了些火侯,那劍陣隻有勢沒有氣,隻有外沒有裏,隻是花架子罷了。


    枯瘦少年沉凝而立,翻袖一卷,指尖猛然迸射出一股雄渾真氣,一道璀璨金光驟然彌漫山門,此乃佛門兩大之一的絕技“菩薩一指禪”。那指力之威,猶如排山倒海,竟有毀天滅地之勢。數百柄龍虎靈劍瞬間被攔腰截斷,劍尖如雨點般紛紛墜落。


    陰狠少年趁機疾馳狂奔,如疾風般衝上階梯,一手穩穩按在琅琊山路的花崗路石板上。刹那間,地動山搖,所有龍虎的年輕道士們身形皆被扯起,浮空而起,失去平衡。少年袖中暗藏拳力,蓄勢已久,化作一道漆黑虹光,自天際橫衝直撞。所過之處,龍虎道士們慘唿連連,紛紛墜落虛空。


    老天師寬袍獵獵,白眉飄動,仰頭望著天穹,緩聲重重踏前一步。天地瞬間靜止,複歸平靜。


    那道黑虹被無形天網攔下,如流星般急速墜落,落地砸出深坑。隻見少年艱難爬出,抹去嘴角鮮血,神色堅毅。


    老天師英眉揚起,道:“看來佛門的第一重封印“因果”讓你解開了。”


    九天輕哼一聲,身形疾動,似疾風驟雨般掠過那些龍虎山的道士,收拳為掌,掌力剛猛無匹,猶如金剛怒目,乃是佛門絕技“金剛障”所演化而來的“金剛掌力”。隨著口中輕聲念起的佛經口訣,金光與暗虹交織的掌力狠狠地擊在老人的胸口。老天師衣袂飄飛,真氣如洪流般源源不斷地泄出,天師府弟子皆麵露驚懼之色。那枯瘦少年雙眼赤紅,一雙血掌深深地穿透了高大老人的天師華衣,汙濁的鮮血不斷滲出內衣,然而老人卻神色自若,泰然處之。


    老天師微微一笑,周身泛起一層耀眼的金光,宛如天庭仙人。隻見他一隻袖中大手輕輕撫在九天額頭,刹那間,那深入老人體內的魔掌竟被內力牢牢鎖住,再也無法抽出。


    九天心中一驚,猛然抽手,卻頓感全身如遭雷擊般劇痛,五髒六腑有雜色天雷縈繞其中,饒是用那佛門無堅不摧的金剛障護體也不能減鑽心痛楚之萬一。枯瘦少年咬牙發力,竟然以手刀斬斷自己的另一條手臂得以脫身後撤,抬眼望向山上,心裏陰沉道:“臭道士,你可要快點了!”


    ----


    龍虎山的天師閣,位居龍虎山峰的最高處,乃曆代龍虎高人之禁地,張天師的清修聖地。平日間,僅有幾名道童於此灑掃,侍奉師爺清修。雖道家有辟穀之術,然張老天師從不修習,常以“食過神農百草穀,方為世間修行人”一句,以勸誡示天師府門人勿忘根本。


    隨著山下傳來大魔頭闖山的消息,天師府各堂弟子皆是下山斬妖除魔去了,就連在此清掃的道童也忍不住想去湊個熱鬧,小道童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身後的恢宏府邸,雖說此處是道門聖地事關重大,可諒也沒有妖邪敢來此撒野,轉念一想,山上清苦,若是錯過了這等熱鬧,不知道該有多麽遺憾。


    小道童拔腿跑出龍虎閣,絲毫沒有注意到一道青衫掠入聖地,無聲無息。


    青衫道士推開大門,站在龍虎閣內禪大院內陷入了沉思,想起之前第一次上山老天師的出手和期許,令人記憶猶新,那時他曾想過求得雷法庇佑家族,如今第二次上山卻行這種鬼祟的行徑,更是和那大魔頭聯手,實在是愧對一個修道之人的身份。


    隻不過小荷花命在旦夕,此時他也顧不得許多,事急從權,他隻希望先能救下小女孩的性命,而後再行謝罪,哪怕那老天師要將他終身囚禁,也無怨無悔。


    青衫道士艱難地挪動步子,朝堂中走去,此地應該布來天雷禁製,天師府的天雷是純粹的天道之力,威力非同小可,遠遠不是那天雷門那“請雷入刀”的旁門左道可比的。


    哼,就算拚死扛下天劫,又有何懼?!


    青衫道士大踏步踩進龍虎殿堂,令他意料不到的是那天雷禁製竟然繞身而過,這可真是意外之喜,想來是這禁製專為對付心懷不軌的魔頭,對他這等修道之人並不起作用。


    龍虎閣身為山上重地,名頭響亮,其實說到底就是禪房一間,祠堂一座,並無甚奇,隻因禪房為天師所居,祠堂供奉仙丹妙藥而難免仙氣飄飄,青衫道士深入祠堂之地,可見曆代祖師的牌位金光熠熠,這些神位前擺放著香案,上麵供奉著鮮花、香果等祭品,常年香火不斷。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那續命金丹就堂而皇之地放在天師府牌位的正中心的錦盒裏,有三道天師符籙張貼,以防道童清掃的時候誤動。


    百裏長生上前伸手剛要觸碰那個錦盒,沒想到那三道符籙瞬間脫落飄散,小道士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錦盒,果然有一粒金光四射的小藥丸。


    青衫道士合上盒子,正準備離開此地,忽然身後便傳來一聲暴喝,“小賊,休走!”寒光閃動,百裏長生察覺到背後一股寒芒如毒蛇吐信,一名紫黃劍客出劍刺向青衫後腰。


    青衫道士身子一翻,大袖翻出一道軟綿綿的碧青掌力,乃是自創的央州武功“長生醉”,此招旨在製敵而非傷人,中此招者多半會渾身癱軟喪失戰力。可那出劍偷襲者也並非等閑之輩,正是有“小天師”之稱的龍虎道士張景行,身為天師高徒,精通“龍虎八式”和“青萍劍法”等數種道門武學,自然不會如此輕易中招。


    隻見張景行手中靈劍忽地綻出絢爛劍花,輕而易舉便化解了那道青色掌力。緊接著,這位龍虎山道士中的武道翹楚又掐訣念咒,“青花指路”,劍身殘影須臾間化為十道劍芒,每一道都精準地刺向那青衫道士的各處要害。百裏長生卻不慌不忙,輕拂衣袖,供奉天師的水池中便有水彈躍起,氣勢洶洶地擊向那劍芒。


    張景行猛地踏下麻鞋,挺劍疾步向前,劍劃過水彈後瞬間一分為二,斬落水花四濺,而後身形連閃,手腕猛地揚起,一記“龍虎拳”剛猛擊出。百裏長生以掌對拳,以柔克剛,大掌手指的骨頭關節發出清脆的喀喇聲響,手臂一扯便將拳力卸去。張景行當機立斷,一劍揮下,嘩啦一聲將青衫撕開了一道口子。


    青衫道士身形後掠數丈之後,一手托著金丹寶盒,低頭看向腰間被劍劃爛的殘破衣口,苦笑道:“景行道友,上次一戰後,你又精進了,難得,難得。”


    張景行挺劍而立,臉色鐵青道:“百裏長生!你這虛偽的家夥,我當你真是那不貪名譽的清修之人,原來是個趁虛而入的無恥小賊,給我將天師府的東西放迴去!”


    青衫道士揉了揉臉頰,看著手中的錦盒,平淡道:“確實是小道行事鬼祟,其中苦衷……自有來日相告。”


    說罷青衫道士袖袍揚起,供奉於祠堂兩側的燭火驟然浮空,哧哧哧凝成兩輪火球激射而出,張景行瞳孔驀然收縮,以起手劍勢應對,身子被火彈轟飛了出去。


    砰砰,響起兩聲房頂磚瓦墜落的響動,龍虎道士斬滅火彈衝進祠堂,已見那襲青衫踏空而去。


    ----


    山下,枯瘦少年斷臂之後,竟無鮮血流出,唯見一團黑焰包裹斷臂。須臾之間,一隻嶄新的手臂再生!


    九天凝視著那被黑焰環繞的新臂,沉聲道:“佛門金剛不壞與我這不死不滅的通幽體質,倒也契合。老家夥,再來!”


    老天師麵色沉靜,緩聲道:“好。”言罷,這位天一境的大宗師心頭湧起一絲怒意,天穹之下,一隻粗如合抱之木的天雷大掌,朝那魔頭徑直壓下,仿若天庭傾塌,末日降臨。


    老天師眼神中閃過一絲精芒,他那布滿皺紋的大手微微揮動,魔頭的身形瞬間被打入地下,仿佛陷入無底深淵,永無止境。其身軀徑直穿透地下五百丈,天空中萬千雷電交織,不斷擊打著魔頭的筋骨,使其扭曲變形。天劫具有浴火焚身、銷魂洗骨的威能,八百裏山地宛如一場天雷與地火的壯闊盛宴。施小小的身軀縱然修煉了佛門金剛不壞的佛陀體魄,終究還是血肉之軀,在天雷的銷魂之力下,全身已然血肉模糊。然而,那道黑焰魔氣卻並未熄滅,反而衝天而起,與九天黑雲之上的一道魔氣遙遙唿應,逐漸形成浩大的聲勢。


    老天師伸出雙掌,粗壯手臂五蘊流光匯聚,有神州陸沉之勢。


    一道青衫閃出天際,掠向這方天地,厲聲道:“東西我已到手,大魔頭快收手!”


    雙眼猩紅的魔頭化作一道黑虹與黑雲的魔氣相匯,從雲端顯現一道魔王法相手持天下名劍第三的赤霄。


    百裏長生終究還是慢了一步,眼見天雷落下,有劍斷有人亡,那施小小的身軀開始隨風飄散,青衫道士伸手去抓那殘破的衣角,卻已觸之不及。


    這一日,遠去南詔的劉子明忽然覺得內心深處傳來一陣心悸,像是失去了什麽。


    年輕公子掀開車簾子往天空望去,有璀璨流星飛快劃過人間,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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