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韓振海從租下的宅子中起床,問了家人休息得如何之後,吃完早飯就往曲陽城趕。


    他昨天又找機會探聽了玉米、土豆、紅薯的產量,但就連店家都含糊其辭,沒有正麵迴答到底多少,讓韓振海心裏癢癢的,都想直接跑進衙門裏找個官員問問看了。


    但昨天也累了,加上這又不是急於一時的事,因此沒有刨根究底,想著找機會找明白的人再問,產量高應該也高不到哪兒去吧。


    韓振海並不知道,為什麽本地人將這三種作物的產量保密,其實原因很直接就是利益。


    就像做生意時對著顧客都想把商品成本喊高一點,讓顧客覺得自己沒有被商家賺走太多錢一樣。和九陽城裏不論攤販還是酒樓,都不想把玉米、土豆、紅薯的具體產量描述清楚,免得賣不上價是一個道理。


    你三種作物產量是正常糧食的好幾倍甚至十倍,卻賣得比糧食還貴合適嗎?顧客不會覺得被坑了嗎?


    如果真的產量人盡皆知,那外地人可就不肯用幾文十幾文錢來買這三種作物了,到時候攤販那邊一個能賣1文錢都夠嗆。


    有關產量的數字本地人是瞞不住的,消息也在四處傳播,但冕州本地人因為目前對三種高產作物的生產銷售占據壟斷地位,利益相同,自然而然地就產生了對外地人隱瞞作物產量的話術。


    韓振海隻接觸攤販和酒樓這些在玉米、土豆、紅薯價格上利益瓜葛更深的群體,是根本不可能打聽到具體產量,作物成本的。


    他們大早上上了馬車之後一路前往曲陽縣,原本以為大概要將近一天的時間到達曲陽城。結果這一路上竟然鋪的全是煤渣路,馬車在上麵跑的非常舒服,又省力又不顛簸,速度還快,休息的時間也少,結果半天就到了曲陽縣。


    不僅韓振海,他的手下們也都很吃驚。就算是京城周邊的直道照樣有坑窪呀。以前朝廷有錢的時候還能找人修修補補,雖然用的都是最簡單的方式修補,沒什麽耐久度,壞的也快。但隻要勤修補,那路還是不錯的。


    可是安右道這地方不聲不響弄出的煤渣路,竟然一路上幾乎沒有坑窪,又長又平整,讓韓振海十分驚訝。


    韓振海不懂什麽叫後發優勢。雖然京城那種地方過去的路好,但是想要重新鋪更好的路,阻力肯定比沒有好路的地方更大,會有許多人認為那是浪費民脂民膏到沒用的地方去。


    就說那些修馬車輪子的就不答應,怕路太好讓他們沒了生意。


    但在冕州,有延壽教牽頭,根本不用扯皮,大家也樂意有一條好路,這才修出來新的煤渣路。而且因為用料紮實,施工認真,路還新坑窪當然少,讓韓振海大吃一驚。


    心想安右道的富庶果然不是隨便來的,就說這種道路行商們可太喜歡了。原本需要一天的旅程半天多就到了,節省了多少力氣多少支出。


    韓振海的馬車隊一路上並不孤單,到處都是行走的馬車,一會兒就能看到一輛或者一隊馬車迎麵而來。


    而且不僅有馬車,行人也不少,甚至韓振海還看到了巡邏的人。但卻不是官方的人,對方穿著帶壽字的衣服,帶著刀槍不說領頭的人還穿著盔甲。


    韓振海原本還有些警惕,但很快就發現這裏的人對他們並不害怕,哪怕他們拿著刀槍。


    韓振海的車隊還被他們警告了——馬匹或者驢騾都會邊走邊拉,他們都最好收拾到路邊去,免得踩得一地都是。


    但實際上有附近的農夫就在路邊閑逛,看到有牲畜的糞便立刻就衝上來撿了。


    韓振海一路上直接打開了馬車的簾子,這一路上的景色和人文他看個沒夠。


    接近曲陽城時,韓振海看到了延壽教的“總部”,一個占地巨大的用牆圍了起來的建築。人、車輛、馬匹進出絡繹不絕。


    小丁:“老爺,那兒就是延壽教的地方了。”


    韓振海眼神犀利地點了點頭,說道:“他們在此處建了廟宇之類的祭祀場所?”


    小丁解釋道:“我讓人查了,這延壽教的確沒有公開祭祀過,那些信徒最多也就來喝一喝井水。因為過來喝水的人太多,每人隻能分得一小碗。據說那口井是延壽教立教之地,沒什麽大名,隻是叫路邊井。可有人傳喝井水能延壽,所以又給它取名為延壽井,成了安右道之外信徒必來的地方。”


    韓振海點點頭:“我們過去看看。”


    喝個路邊井的普通井水如今竟然需要排隊,小丁本來想要花幾文錢買個位置,但韓振海阻止了他,而是自己排了上去,然後和前麵的人攀談。


    “兄台是哪裏來的呀?”


    排在韓振海前麵的人迴頭打量了韓振海一下,拱了拱手:“不敢不敢,我是荊襄人。”


    韓振海努力讓自己和藹一些,對這個衣著殘破的人說道:“荊襄道到這裏路途可遠。兄台是過來投奔朋友麽?”


    “不敢不敢,我是過來投延壽教的。”


    “哦?荊襄道那邊沒有延壽教麽,你怎麽跑這裏來了。”


    “有的有的,就是大家都說荊襄道的延壽教是分部,肯定沒有安右道的延壽教好。我一琢磨最少也得來冕州投奔啊,就一路跑到曲陽縣來了。”


    看著對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韓振海沒有追問對方為什麽要離家到這裏來,不用想就是活不下去了唄。


    “哈哈,那你倒是聰明。怎麽樣,入了延壽教沒有?”


    “本來早就要入了,就是過來時遇到這裏有地主在招佃戶,這裏可比荊襄道鬆快太多了,所以我猶豫了是不是在這兒當佃戶。今天過來喝口延壽井的水,一口喝下去,不咳嗽就入延壽教,被水嗆到咳嗽就在這兒當佃戶試試。”


    韓振海眼睛一轉摸了摸胡須:“這裏的地主為什麽要招佃戶?按理說曲陽縣繁華,和你一樣來這裏的人也多,地主們不可能缺佃戶才對啊。”


    “您有所不知,就是因為曲陽縣能幹的活夠多,本地人隨便都能掙到錢,根本看不上當佃戶在地裏刨食。我也問了,有人說進延壽教比當佃戶舒服,所以曲陽縣許多人寧願去延壽教種田,也不願意自己佃地主的田種地。”


    這有些超出韓振海的認知了:“在這裏當教徒比當佃戶還舒服?而且你還說本地地主招佃的條件鬆快。哦,應該是沒人當佃戶,所以他們條件才會鬆快。”


    “對,就是這個理。隻是我終歸不是本地人,那個何一民老爺招佃的條件可低了,還送我饃饃吃。我心想這裏的地主應該挺仁善的,幹個兩年說不定就能娶媳婦。不敢說本地媳婦,外地過來的媳婦或者托人在荊襄道那邊說一門親,也挺好。進延壽教要說媳婦難些,聽說最快也得三年呢。”


    韓振海驚訝道:“延壽教裏也會幫說媳婦?”


    “您畢竟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在荊襄道的時候就聽說了延壽教有辦相親會,女的在屏風後麵跟你說話,若是談得合適就能見麵,若是還滿意就能婚配。不用彩禮嫁妝,教裏幫你辦婚禮不說,還給一棟房子住另十畝地。”


    韓振海不信:“這怕是謠傳吧,若是入教之後並無此事你豈不是很失望?”


    “我也不是那麽好騙的,過來之後我就問了本地的人,他們都說有,他們還見過呢,有人真的成了。就是得當三年以上的教徒才有這種機會,而且男多女少,要輪到自己還得有點運氣,要是長得不好或者太老,就別想了。”


    和此人聊了一會兒讓韓振海對延壽教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變。他自忖如果是個底層人民,聽到天下竟然有延壽教這樣入教就能從窮苦瞬間躍入溫飽的地方,怕也是無比向往。


    輪到他們後,韓振海接過一個小木碗,喝了裏麵半碗水。水是從井裏直接打上來的,喝到口中時還有些冰涼。但要論有什麽特殊是沒有的。


    但是小木碗竟然是熱的,原因是喝完的小木碗被放進了沸水裏煮了一會兒之後才放到架子上晾幹等著再使用。韓振海不知道這是什麽儀式,但這樣一弄,確實讓他和別人共用一個碗的心理不適感消失了。


    走到遠一些的地方,看著這裏不論是延壽教還是外地到來的人的精神狀態,他都能感到一股不同的精神氣,在這裏看不見興漢國遍地凋敗、低落的氣氛。如果說別的地方的底層人是在艱難地活著,這裏的底層人卻已經通過延壽教這個渠道,輕鬆實現了溫飽。


    入安右道之後沒有看到一個乞丐就說明了許多。


    之前和韓振海說話的那個荊襄人,在一口喝下了延壽井的水之後沒有被嗆咳嗽,他說這是上天讓他加入延壽教的預示,決定不去考慮當佃戶了,去延壽教裏種田也是一樣的。


    韓振海本來想要在曲陽城裏待一晚上再說,結果發現有一支大車隊出發上了路,從延壽教營地裏開出來,有種綿延不絕的感覺。韓振海立刻讓自己的隊伍停下避讓,自己在一旁觀看。


    “小丁,去問問這是幹什麽的。”


    “是,老爺。”


    延壽教的這支車隊不僅裝滿了貨物,車旁還有人在步行,隊列齊整不說連擺手的動作都很整齊。


    軍隊?


    韓振海皺起了眉頭,靜靜數著大概有多少這樣的“軍隊”出發了。直到整個大車隊過去,韓振海才發現自己揪下了幾根胡須都忘了疼。


    “至少兩千兵,其他的物資不計其數。”


    韓振海原本對延壽教剛剛放下的一些忌憚又迴來了。這時候小丁也迴到了他麵前,他打聽到了情況。


    “老爺,這支車隊說是去淮揚道的,已經出發幾支車隊了,一天一支呢。”


    “淮揚道?去淮揚道做什麽?”


    “老爺,那個我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我說出口您可別生氣。”


    韓振海眉頭一皺:“你說。”


    小丁:“他們說是前安右道觀察使彭大人要求的,讓延壽教搬去淮揚道幫他,所以延壽教這幾天在大搬家呢。”


    “嗯?!豈有此理!”


    延壽教再有威脅,勢力再大,也是安右道的教。韓振海可以不給延壽教好臉色,但你肉也得爛在安右道這口鍋裏。搬家是怎麽迴事!


    “都搬了幾天了?這豈不是要搬空?不行。”


    韓振海沒想到自己原本隻是想要明察暗訪看一看安右道的情況呢,居然就碰見這種事了。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安右道的東西掏走。


    他現在才是安右道觀察使!


    “彭秋東你給我等著!”


    韓振海咬牙下令:“走,進曲陽城。”


    “是,老爺,我去先找好今夜下榻之處。”


    “不,我們直接去找此處知縣。這裏的知縣叫什麽來著?好像姓牛。”


    “是牛敏學。老爺您不微服私訪啦?”


    “再隱瞞身份,安右道的家底不知道要被那彭秋東掏走多少,走,我要約見那個周宇。”


    當牛敏學聽說新的安右道觀察使到訪時,差點嚇尿了。


    因為太突然了,對方已經快到門口了才讓他去迎接。這位大人都還沒到首情城去赴任,更沒有聽說到九陽城去找令泰清,怎麽就直接找到自己頭上來了呢?


    還是親自過來,不會是過來把自己拿下吧?


    牛敏學汗流浹背了,他使勁想著自己到底這幾年做了什麽事。他自認貪贓枉法是沒有的,而且曲陽縣因為他的“無為而治”現在十分繁榮,治政方麵總不能治自己的罪吧。


    盡管做了心理建設,牛敏學來到門口迎接韓振海,口唿參見觀察使大人之後。麵對韓振海的一句“牛敏學,你該當何罪!”仍然驚得差點坐到地上。


    “大人,大人何罪之有啊!”


    其實韓振海原本也不想這麽喊一聲的,但是見到牛敏學汗流浹背一副心虛的樣子,作為安右道主官,他忍不住出口詐了一句。


    “進去說。”


    牛敏學腿都軟了,走路都要順拐,腦子裏瘋狂地思考自己到底哪裏犯了“罪”,等到了衙門裏麵,牛敏學還是想不出來。


    隻能說:“大人初見敏學就言吾有罪,但下官這幾年雖然不敢說兢兢業業,但不說苦勞至少是有功勞吧!這在曲陽縣是眾所周知的。若不是我對延壽教管得鬆些,安右道哪有今日這般盛景,延壽教能從曲陽縣發跡惠及全省,我該當首功。延壽教是有一些出格的地方,但隻要百姓們安定,一些小小出格的地方在我看來確實無傷大雅。前觀察使彭大人也與教主關係莫逆,我一個小小知縣,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


    韓振海聽得眉頭大皺,都懷疑這個人是不是不學無術啊。“不敢說兢兢業業”“沒有苦勞至少有功勞”聽起來怎麽是顛倒的呢。


    “你罪在身為安右道的官身為曲陽縣的知縣,為何眼睜睜看著延壽教搬家到淮揚道去而不阻止?”


    牛敏學傻了:“延壽教搬家了?我不知道啊。”


    “你……”韓振海壓下火氣,不知道這家夥是怎麽當上知縣的:“現在,你把延壽教教主約來,說我在這邊等他。你親自去請,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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