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穀內,已經是六月初的時節。


    天氣越發熱了,水池裏的蓮花也爭相開放起來,一池碧綠一池紅,水風吹來芬芳滿庭。


    梧竹居屋簷下的竹子茂密起來,翠綠的蔭涼遮擋了夏日的炎熱。院後花架上的紫藤蘿開得正盛,一大串一大串粉紫的鈴鐺兒翻過院牆,盎然的美麗抵去了暑氣的惱人。


    月君起先還隻是偶爾過來乘涼,次數一多,索性就在梧竹居裏揀了一處臨水的小軒住了下來。兩人成天到晚待在一處,天一配置藥劑,月君就在一旁吹起玉蕭作伴。


    涼風習習的夜裏,月君命人在梧竹居的庭院裏高高挑起十丈見寬的鮫絲帳,又把書房裏的桌案軟榻一起移到院子當中。月上中天,他跟天一在帳子裏點起燈來說話,或者作畫


    遊戲,引來無數的蜻蜓和螢火蟲在外麵徘迴,兩人偶爾會隔著帳紗去逗弄那些小小精靈,十分的有趣。


    這樣的光陰,日日杯深酒滿、朝朝小圃花開,便是過一輩子,也是美事一椿。


    隻可惜沒等到繁花落盡時,月君卻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天一花費了所有心力配置的藥劑,仍然對他的心疾沒有效果。


    薄如蟬翼的帳幕內,月君靠在天一的懷裏,看著滿天的星光,「你說,我還能活多久?」


    天一抱著月君,拈指替他將被風吹散的發絲撩到耳後,勉強笑道:「胡說什麽呢,我已經派人給師尊送信去了,等他迴來,我們一定能治好你。」


    星光之下,月君臉上的笑容美麗而平靜,「你騙我,安慈早就跟我說過,我這個毛病沒有人能救得了……」


    天一不說話,看著月君蜿蜒在榻上的長發,那些藏在黑發間閃閃發亮的銀絲,是他生命漸漸耗竭的證明。


    月君感覺到醫者的悲傷,往他懷裏靠得更緊了,「藥師,我有點冷呢。」


    天一用力將月君抱住,將額角抵在他的發際,在他耳邊發誓一般說道:「相信我,再等一等……一定會有辦法的!」


    月君垂下眸去,「藥師,我想再聽你說一遍那天說過的話。」


    「哪一句?」


    「就是我讓你記住的那句。」


    天一笑了起來,輕輕吻他的鬢角,「你說過的話我每一句都記得。」


    「是揚州那晚說過的。」


    「那晚我說了很多話,你說的是哪一句?」


    「你說,『不管你是什麽人,我都會喜歡你。』」


    「對。」


    「什麽叫『 對 』,我要你再說一遍!」


    「唔,說多了就不值錢了……」


    「你本來就不值錢。」


    「嗯,那就更不能說了!」


    「不說我就殺了你。」


    「……」後來的話語,都被吞進了兩人纏綿的吻裏。


    拿著安慈迴信的綿娥,躲在院門之外,慢慢落下淚來。


    天一拿到師尊的信,拆開看了一看,就在燈下把信紙燒了。


    信中所說,他竟然是那百年難得一遇的二心之子!隻要他是真心愛著月君,就可以取出一心救人。這實在是個天大的驚喜和幸運。


    若是能救月君,那怕是要自己的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隻是這個辦法先不能讓月君知道,否則若他擔心自己的安危不肯接受,那麽事情就難辦了。


    天一這麽想著,暗暗下了決心。


    第二天午後,天一想去跟月君商量取心之事,走到他居住的小軒門外,忽然聽到房內有人在談話。他聽出那是月君和綿娥的聲音,也不在意,抬腳就要進去,卻被裏麵的對話


    生生定住了腳步。


    「君上,跟著你去天雲山莊辦事的那批死士已經迴來了,大宮主那邊傳話過來,很滿意這次的行動。」


    綿娥的聲音低低的,天一卻仿佛被人朝胸口打了一記,他先前百般為月君開脫的一番心思,原來都是白費了。


    天雲山莊的血案之後,月君又立刻告訴了天一他的身份,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把兩件事情分開看。可是天一偏偏在心裏不斷對自己說,月君跟天雲山莊的關係畢竟非同


    一般,這或許是個巧合,又或許下手的人根本隻是模仿秋水神宮的手法,這種栽贓嫁禍的手法,在江湖上隨處可見。


    其實他找了那麽多理由,原因隻有一個:他不相信月君會是那樣殘忍的人,他不願意相信。


    會低頭溫柔看著畫像的月君,會抱著孩子輕輕擦拭她臉上泥土的月君,會看著瘦西湖上煙花慢慢訴說過去的月君,天一答應過即便天下的人都說他的不好,也絕對相信他,不


    放棄不離開,一直守著他。


    天一相信月君一定有理由去做這些,或許是大宮主的命令,他會是身不由己的麽?藥師一想到這裏,立刻就要推門進去問個明白,手剛觸上門環,卻又被燙著一般縮了迴來。


    他要怎麽開口問?又要用什麽身份來問呢?自己算是他的誰?


    若是要質問月君,也輪不到他來,天雲山莊的血案發生的時候月君就在他隔壁的房間裏,知道月君身份的時候他也沒問,陶硯追殺的時候又是他包庇了月君,說起來他簡直可


    以算是半個同謀了。


    天一苦笑,瞬間陷入尷尬境地,他發現這世上誰都是自私的,他沒有辦法大義滅親。


    裏麵的對話還在繼續,綿娥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君上,安慈長老的信,我已經交給了藥師。」


    「嗯。」


    「他此時已經知道自己是二心之子,君上,我們是否要進行下一步?」


    裏麵沉默了片刻。


    「安慈什麽時候迴島?」


    「長老此刻還在南海蓬萊島為君上找換心要用的藥材,隻要君上下令,奴婢立刻召他迴來。」


    「不急。」


    「可是君上,您的身體……」


    「我說了不急。」聲音裏有些不悅。


    綿娥撲通跪倒,「君上恕罪!奴婢隻是擔心您的身體。」


    「起來吧,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君上,莫非您擔心,藥師不是全心愛你?長老說過,如果得不到二心之子的愛意,您就會有危險,奴婢害怕……」


    月君冷笑一聲,懶洋洋開口:「你怕什麽?那傻瓜現在對我死心塌地,說不定正擔心若被我知道了二心之子的秘密,會替他擔心呢。」


    天一站在門外,一瞬間好像被一把把冰刃透胸而入,紮了無數個透明窟窿。他努力扶著牆,屏氣聽下麵的話。


    「嗬嗬,真不知道該說他太笨還是太好心,哪有人連真情和假意都分不清楚的?」月君的口氣裏帶著嘲笑,「他這麽好騙,倒叫我省了不少功夫。」


    綿娥恭恭敬敬說道:「如今萬事俱備,奴婢先向君上道喜。」


    門外站著的天一,聽到此處,剛才被紮了口子的心仿佛裂開了一塊,他甚至可以聽到那裏的碎屑嘩嘩向下掉落,冷颼颼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情緒。


    他一步一步從門外退開,跌跌撞撞朝著院門外走去,直到看見腳下亮得刺眼的湖水,才發覺自己已經走離了梧竹居很遠。


    好痛,胸口也痛、頭也好痛,可是都比不上心裏的痛。


    心明明還在,為什麽會好像空了一個大洞?


    要他的心麽,直接拿去就好,為什麽一定要騙走他的感情?那個該死的上古神諭,到底出自哪個神祇之口,他沒有愛過人麽,怎麽可以如此殘忍?


    天一直著眼睛看那湖麵反射的刺眼日光,天地四方都是白晃晃的一片,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一腥,一口血已經噴了出來。


    盯著草葉上猩紅的一片,天一愣了半天,終於淒涼笑了起來。


    天一靠著湖石慢慢滑坐下來,火辣辣的陽光照在身上和臉上,皮膚在發燒,他的心卻好像浸透在冰窖裏。


    『他這麽好騙,倒叫我省了不少功夫。』月君略帶嘲笑的聲音在耳邊一再響起,天一仰著頭,大口大口喘氣,四周的空氣滾燙,飛快地在他的肺裏進出,帶走他身體裏最後一


    絲力氣。


    原來,竟然是這麽一迴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設計,連親手養大自己的師尊都在幫著月君騙他,目的不過是他多出來的那顆心。


    為什麽要騙他?為什麽自己要是二心之子?為什麽要讓他喜歡上那個殘忍的男人?


    為什麽一直到現在,眼前浮現的,還是月君的笑臉?


    這糾結的情感完全俘虜了天一已經脆弱不堪的理智,一邊是被愛人欺騙的滿心恨意,另一邊卻是愛人平日的笑語音容,那麽激烈那麽真實,越是真實就越激烈地衝擊著藥師的


    心,把他一浪一浪推向崩潰的邊緣!


    再也控製不了,不要想、不敢想,這一切都是為什麽為什麽……


    「啊——!!!」


    天一突然大吼著撲到了樹下,他一拳又一拳發瘋一般捶打著麵前的泥土,草屑四濺,手背上卻慢慢潮濕起來,一大顆一大顆的淚水砸落下來,模糊了他的視線。


    假的假的,什麽都是假的!花雨樓上捂住他眼的手,那掌心傳來的溫度是假的;梧竹居的庭院裏,那一天一地的星光下,多少個夜晚的竊竊私語也是假的……


    他的笑,他的話,他在山坡上那個帶著淡淡甜香的吻,都是假的。可是總得有些是真的吧,這麽多個日夜的相互依偎,難道月君對他,竟然沒有半分真心?


    那自己的真情真意,在月君的眼裏,又算什麽呢?他到底算什麽!


    他的指縫裏滿是混著草汁的泥土,用力砸向樹幹,直到十指上血肉模糊,竟然連痛都察覺不出來。


    好恨!好恨這樣無力的自己!越是想要趕走腦海裏的影子,卻隻是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歡那個人,再怎麽被欺騙也無法討厭他!


    不甘心,不能甘心,卻不能不甘心!


    天一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死死抓腦子最後一點殘念:總得有些是真的吧,就算月君對他是假,可是他卻無法把為月君付出的一切隨便抹殺。


    總得要有些真實的東西留下來。


    雖然月君不是真心對他,也讓他盡自己的最後一點力,努力給這份殘破的感情一個美好的結局吧。


    天一扶著樹幹慢慢站了起來,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恨月君,那就隻能給他想要的。感情好比一場賭博,他輸了這局,輸了自己的心,卻不想把最後一點尊嚴也輸在這裏。


    他打理好剛才弄亂的衣服,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跡,卻抹不去臉上灰敗的痕跡。


    綿娥開門出來,發現藥師顯然在院子中央站了很久,忙走過去拉他:「先生,大毒日頭的,您站在這裏做什麽?」


    天一看著她,還是無法把眼前無邪的少女跟她背後的陰謀聯係起來。


    綿娥怔了怔,不禁抬手摸了摸臉,「先生,奴婢臉上有髒東西麽?」


    天一搖了搖頭,低頭繞過她逕自進了月君的房間。


    月君就睡在裏麵的涼榻上,天一走了過去,試圖從他放在胸前的那隻手裏把那杆苦竹煙槍拿走,月君忽然睜開眼睛,泄住了煙槍上的玉佩,雪銀色的絲絡纏住他雪白的手腕,


    指尖有一點淡淡的紫色。


    「不給。」那眉眼耍賴著彎了起來。


    天一無奈,在他身旁坐下,「這個對你的身體不好。」


    月君不說話,先把身體倚了過來,「你跟安慈還真像,都愛找我的麻煩。」


    「不要小孩子氣,身體是你自己的……」


    「夠了夠了,我不愛聽這些。」月君將手臂環在天一的頸上,他的身體微涼,淡淡的香氣襲來,藥師的手一顫,煙槍隨即被那人搶了迴去。


    月君順手把東西扔到了天一構不著的地方,轉過臉來看他,「小孩子氣的是你吧,到了外麵怎麽也不進來,額頭都是汗,那大太陽下麵有意思麽?」


    額角上冰冰涼涼的,是月君手裏的冰絲帕子,一點一點拭去他臉上的細汗。


    天一動也不動,乖乖讓他擦完,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月君。


    月君忽然看到了他手指上的傷口,皺了皺眉頭,「你的手怎麽傷得這麽厲害?」


    天一看了眼手上的紗布,「不打緊的,我剛才去後山采藥的時候沒抓牢樹枝,這個是小傷,我有大事要告訴你。」他輕輕捉住了月君的手,這才認真開口:「師尊的信來了,


    我給你治病好不好?」


    天一說完這句,把頭靠在了月君肩上,神情很疲憊。


    月君的眼神閃了幾閃,靜靜說道:「你不是一直在給我治著麽?」


    天一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的聲音不可以有異樣,「這次不一樣,我師尊找到了根治你的法子,隻要等他迴來,我們就一起動手。」


    靜了片刻,月君才問:「可以治好我麽?」


    天一直起身,用力擠了一個笑容,「是。」


    月君搖頭,「我不信。」


    「真的可以……」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天一把後半句吞進了喉嚨,如同吞下一截布滿利刺的荊棘。


    月君忽然提高聲音,「為什麽你不敢看著我的眼睛?」


    天一便去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對,藥師並不害怕自己眼底藏匿的悲傷被月君發現。早知道躲不開,他又何必再躲?好不好看都是掙紮,既然是個遊戲,不如好好配合月君演完


    最後這幾場。


    月君果然微微一笑,「我說笑的,我信你。」


    天一貪婪地看著月君的笑顏,突然胸口一窒,伸手把他拉進懷裏,「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我不會騙你。」


    月君笑著敷衍她,稍稍扶著他的肩膀用力,「是、是,你不會騙我……天氣很熱,你不要這樣抱著我,會流汗啦。」


    天一鬆開他一些,卻還是不肯放手,「寒魄……」藥師低聲喚出這個名子,「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喜歡我,可不可以說一次給我聽?」


    懷裏的人咯咯笑了起來,「你想聽啊?」


    「嗯。」


    「那你先說一遍。」


    天一看著他,一字一頓,「我喜歡你。」


    「我也是。」月君微偏著頭,清波瀲灩的眸子裏含著笑,用情意纏綿的眼神迴視著天一,「像你喜歡我一樣,喜歡你。」


    四周的空氣一瞬間,都變成了謊言的箭,狠狠朝著天一刺戳過來。他感覺自己好像落進了一個寒潭裏,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都凍結起來,躁動的情緒卻在身體裏衝撞,要把他


    從裏麵撕裂開來。


    如果說破一切,就隻能形同陌路,這樣的結果,真的是自己要的麽?


    如果可以放棄尊嚴和執著,裝做什麽都不知道一樣留在他的身邊,這樣會不會比較快樂?


    天一緊緊抱著他,沙啞著喉嚨,發誓一般說出每個字,「寒魄,我是真的喜歡你,你要記住,你要記住……」他已經說不下去了,隻能用力把喉間的哽咽壓下去。


    月君依舊微笑,「我知道。」


    天一的指甲陷進了掌心,血絲慢慢從白色的綁帶間滲了出來,可他感覺不到那傷口撕裂的痛。他的世界毀於一旦,劊子手卻在他的懷裏,他甚至沒辦法恨他。


    月君的手掌撫著天一的發,聲音仿佛從無盡的虛空傳來,「或者,你還想告訴我些什麽?」


    天一不說話,忽然站起身來,他偷偷把手藏在衣袖裏,「也沒什麽要說的。時辰不早了,我去準備你晚上要喝的藥。」他說完頭也不抬,逃命一般朝外衝了出去。


    端著茶壺進來的綿娥與他擦肩而過,「哎」了一聲,隻望見藥師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她倒了杯茶,捧過去遞給月君,「先生今天這是怎麽了,來去都反常得很。」


    青瓷小盞裏的茶湯碧綠,月君垂下眸子,慢慢飲了一口,「不過是,聽到了我們剛才的談話。」


    「君上!」綿娥的手一滑,茶壺打翻,織錦桌布濕了一片。


    這一聲驚叫落在月君的耳裏,他不過是一聲幽幽歎息,自言自語道:「這個笨蛋啊,竟然連質問我的勇氣都沒有……也好,省去我多少力氣……」


    「君上,難道你先前是知道先生就在外麵,所以故意引我說那些話?」綿娥再要追問,眼見月君朝她揮了揮手,隻好噤聲退了出去。


    隻剩一人的房間裏突然安靜下來,月君苦笑一聲,不覺盞中茶霧氤氳,一時間竟然濕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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