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們必須加緊速度了,照這個腳程,天黑之前趕不到最近的市鎮,這一帶一直不安生,露宿野外,我怕招惹是非。”顧三摸出地圖,努力辨識著這和實際地形都有些鬥轉星移的山川地貌。


    “狗日的!地方上做的地圖怎麽這麽糟糕,道路橋梁沒幾個對得上的,河流山澗的比例也全都是錯的,說起來那幫德國佬還真是服氣,他們店裏賣的地圖,一些小地方都標注的清晰準確。”孫勁風猛灌下一大口水,漱了一口又吐出,頓時就神清氣爽了。


    “唉!人家可是當做軍事地圖來用的,我們國家的邊境口岸,這幫洋鬼子可比我們的官老爺還清楚!”


    “大家夥趕把勁啊,等到了前麵集鎮,我們找一家好館子,酒肉小菜包子饅頭全都管夠!”這一個多月的曆練一點點的在改變著這個富家公子哥,在潛移默化中孫勁風慢慢的開始了他的脫胎換骨,仆仆風塵將他原本白皙的皮膚鍍上了些許粗糲之感,話語間那份豪爽隨性也拉近了他和這些幫傭們的距離。


    “弟兄們,公子說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吧,出來賣力氣,最難得的就是有個貼心的好東家,公子這一路上待我們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為了這份恩義,為了今晚的這頓犒勞,顧三拜托大家了!”


    “全聽東家吩咐!”一陣爽朗的應和聲此起彼伏,車隊略顯鬆軟疲憊的狀態得到極大的改觀,吆喝牲口,山歌打氣,沉寂的車隊一下子就熱鬧開來,一個真正的老把式從一隻小口袋中摸出一把黑豆,讓馱貨的牲口舔進口裏,並且細心地捋著它們的毛發,叮囑道:“老夥計,拜托了!”這一個個牲口好像都聽懂了一般,緩緩扶正了身體,愈發賣力的向前方奔去。


    臨行前兩天,孫佩仁找到孫勁風,一臉的歉意:“大侄兒,沒想到這個節骨眼出了變故,我怕是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這……”孫勁風實在是心裏沒什麽底,那天熱血沸騰一口答應,等剛開始的狂熱勁消退了一點,這路上的種種艱難就一股腦的在腦子裏狂炸,外國!?早幾年自己就算去下麵鄉鎮征收蔬菜瓜果,也是管家仆役好幾個陪著,去外省上學,雖然是一個人過去,但是街麵的巡警、學校的老師、碼頭的大哥,也被老管家帶著一個個打過關照,可現在遠渡重洋,光是自己這腦袋瓜子能想到的困難就夠頭疼的了,更別說其他的明槍暗箭!為了這一趟,自己的可是豁出去的,成!臉麵榮耀,迴來也算是衣錦還鄉,可要是敗了,這一頓灰頭土臉可怎麽收場啊!


    “大侄兒,其實我正在辦的事情你也曉得,前陣子學生遊行,你小子倒是好運放出來了,可省城關著的學生還有不少,這些人都是大好的熱血青年,可家裏沒有撐腰杆的人,誰也不敢觸這個黴頭幫他們說話。地方上幾位賢達一看,這事情不好!可他們說話分量也不太夠啊,於是一番合計就來到孔府,希望衍聖公他老人家能賣上幾分在大總統麵前的薄麵,為這幾個學生求情,其實衍聖公他老人家早就動了心思,於是就草擬了一封信函,想要直接麵呈大總統,可按照家裏的規矩,政府不主動召見,衍聖公是不能隨意離開山東的,家裏商議了一番,考慮到我出過洋走動的多,場麵上的事情也熟悉,就委托我去辦這個差。”


    孫勁風沒話說了,為這事情他也正犯愁呢,牢裏關著都是昔日同窗好友,一群人雖然開始對他的提前釋放有些誤會,但大家都相識多年,這幾天見到的幾個同學大部分都對他表示理解,知道他家裏也算是朝中有人,同校的幾個希望他能出麵請家中長輩說話,不求能全部解決,但能放出一個算一個。孫勁風這時候哪敢開口啊,自己出來付出的代價整天被父親掛在嘴上喋喋不休,牢裏的同學攤上的事情可比他還要嚴重,自己多少還能僥幸,但裏麵那幾個上了名單的同學可是一點兒也脫不了幹係的,北京當局發了那麽大的火氣,總要有些人為這事情付出代價啊!


    可他沒想到,平時一直對他忽冷忽熱的蘇婭竟然約了他喝咖啡,蘇婭家裏是做棉紡的,在山東北部算得上聲名赫赫,父母在她小時候就出了意外,一直是叔叔養育,同學們剛剛出事,她連夜就找了那個平日裏好像神通廣大的叔叔,可叔叔一改慈眉善目的模樣,嗬斥道:“你一個小孩子,懂現在外麵的血雨腥風嘛!可不要因為你的任性,給家裏人招惹禍患!”一席話把蘇婭委屈哭了,轉臉就躲到房間,學校還沒有複課,第二天知道孫勁風剛剛放出來,蘇婭感到一絲希望,立即就約了孫勁風在附近西餐館。


    這飯吃的有些悶,孫勁風不知道怎麽開口,蘇婭也沒辦法唐突,這家店的東西都是小碟裝的,分量不多,可是按照順序,菜上的節奏緊密。


    紅酒——開胃水果——餐前麵包——小牛排——蔬菜湯——沙拉——


    蘇婭知道,要是照這個順序,過一會恐怕就隻能晚安再見各迴各家。


    於是在土豆泥端上來之前,她給兩人的酒杯添上紅酒,孫勁風抬起頭,像是明白對麵已經做好準備打破這一份沉默。


    “勁風,再次祝賀,你能順利出獄!”


    “謝謝你的款待,這次真算是九死一生啊!”


    “是的,也就是你,家裏麵能有門路,其他人恐怕就沒有你這樣的運氣了!”


    “別瞎想,政府怎麽會對我們這些學生怎麽樣呢。他們一定能夠躲過這次劫難。”孫勁風有些底氣不足,了解真實情況的他自然知道,這次的事情太大了,這可不同於他們平時上街為了一些所謂的公民基本權益和警察的針鋒相對,政府這是要動真格了!孫勁風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像是要刻意迴避這個話題。


    蘇婭端起了杯中,沒有喝,微醺的麵頰在西餐店迷醉的紅黃裏分外嬌豔,蘇婭逼視著孫勁風不說話,孫勁風開始躲閃著這對眼睛,他清楚自己對這個女子的愛慕,對,就是愛慕,喜歡是對於彼此雙方而言的,可他明白這個女子的心思,肯定並不在自己身上,所以這時候的對視,對他既是誘惑,更是未知的兇險。


    蘇婭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勁風,我能求你件事嘛?”


    “事情?”


    “你應該知道的。”


    孫勁風自然知道,蘇婭是為了劉元,其實孫勁風和劉元最開始相處的不錯,劉元的家庭條件很差,父親死得早,母親傳聞是出賣自己身體才把他送去上學的,這樣的出生,鍛煉出他遠超常人的堅毅自信以及察言觀色的能力,母親在他十五六歲時候就去世了,劉元就靠著做些小工、算賬之類的事情竟然也順利進入了學堂半工半讀。學堂裏麵課業緊,學費也沒辦法拖欠,孫勁風沒想到,他會找到自己。


    “同學,我想向你借點錢,你放心我會在半年內還你,我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這是孫勁風第一次見到劉元,據他自己說,劉元觀察了很多人,才挑選他開口的,最後的結果是兩人成了關係不錯的朋友,並且一直維持到孫勁風發現自己追求了愛慕了很久的蘇婭正和劉元一起有說有笑的走到校園裏。


    “蘇婭,我絕對不是故意,更不是冷漠無情,我承認我妒忌劉元,但這事情,我真的沒有辦法!”孫勁風實在不敢對視那雙眼睛。


    “你有辦法的!”


    餐後水果——“先生、小姐,你們的東西上齊了,祝你們用餐愉快!”


    “勁風,我知道最終我不可能嫁給劉元的,他的出生、他的未來、他的現在應該都不行,門當戶對在你我的家庭意味著什麽,你最清楚的!”


    孫勁風被這話驚到了,猛地抬起頭,對上了那雙眼睛。


    蘇婭沒有躲閃:“如果,我是說如果,劉元和同學們能被放迴來,勁風,我想我不會拒絕你來我們家做客,一起見一見我的叔叔!他或許對你會很滿意!”


    “那你呢?”


    “我……我會尊重我叔叔的意見。”


    “我是說你!”


    “你是個值得相處的人!”蘇婭的眼睛有些濕意。


    “我迴去試試,你等我消息!”


    “去北京,找你叔爺?!你又在想什麽心思,還覺得給家裏捅的窟窿不夠大嗎?!”


    “就是好久沒見了,想去看看而已嘛…”孫勁風略有些底氣不足的抗辯。


    “不準,你給我老實在家呆著,別說北京了,家門你都不要出去,送你到外麵念個書。別的本事沒有長進,倒是學會去革命造反了!這陣子你哪都別想去!”


    孫勁風知道,父親是動真格的了,家裏的仆役應該是接到死命令,對他“照顧”的貼身不離,自己的零花錢也沒辦法去櫃上隨意支取,每天所能做的就是從前院走到後院讀書吃飯,唯獨的出門機會就是和父親應酬。


    這麽悶了幾天,孫勁風怕蘇婭對他失望,鼓足勇氣去求父親,他知道自己支支吾吾的反而空惹老頭子生氣,索性一五一十說了,結果父親更為生氣,說是他為了一個女子竟然能開這個口,全然不顧家族利益,實在是不仁不孝,劈頭蓋臉的一頓喝罵。


    “叔叔,這事情真有辦法解決?”


    “我估計沒問題,你別看袁大總統天不怕地不怕,他唯獨怕自己在曆史上留下罵名,北京有一幫筆杆子仗著自己學問大資曆深,每天就專門對他口誅筆伐,特別是章太炎大先生,那個罵的真叫一個絕!可老袁是敢怒不敢言,如今這事情傳到那幾位耳朵裏,更是得理不饒人,罵的叫一個混天黑地啊,現在大總統是騎虎難下,可是一般人可沒有這個麵子開口求情,但沒人開口就沒法下這個台階,可是衍聖公他老人家的金口絕對是有這個資格求情的,有他牽頭,那些不敢做出頭鳥的官員幕僚們就能站出來做應聲蟲順水推舟,到時候全民奉勸萬人請願,袁大總統自然就能借坡下驢。


    “那我就放心了!”


    “可我不放心你啊,你一個去參加世博會,真的能行?”


    “沒問題的,沒問題的!”


    孫勁風沒敢去找蘇婭,托人帶了口信,說是學生應該沒事了,畢竟這事情還沒個準數,況且也不算他的功勞,帶個信,隻是想讓自己安心點。


    在孔佩仁的斡旋勸說下,孫耀祖總算答應了讓孫勁風出發,畢竟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要是不出去曆練一番,別說是繼承家業傳承玉堂,日後就是糊口填食自給自足他都對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敗家子”沒什麽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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