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評判,孫勁風之前活過的二十來年,和那個時代大多數富家子弟大同小異。養尊處優的童年,接受良好的家教;舊學的啟蒙,老派先生的循循善誘;入學之後開始接觸新學,新思想、新浪潮爆炸一般的湧進他年輕、茁壯的生命,這一切讓他倍感新奇,同時又蠢蠢欲動、狂躁不安。


    那是進入學校的第一個年頭,南邊來了一個年輕的先生,是個激進的有些過分的革命黨人,上課第一天,在講台上振臂一揮,用半個走廊都能聽到的聲音高唿:“同學們,凡我國民,莫不以實現三民主義為畢生之光榮!”


    這話一出,舉座嘩然,隨之掌聲雷動!不得不說,這個自稱錢穆孫的小先生對孫中山的崇拜和追隨確是達到了一個相當的程度,據他自己介紹說,他曾經和孫先生奔走南洋,募集革命資金,槍林彈雨風餐露宿不離不棄,自己的真名就是那時候棄之不用的,錢穆孫就是錢慕孫,隻是他自己認為在中山先生麵前,需要多幾分肅穆和恭敬,才用了這個穆字。關於這點倒沒人懷疑,雖然錢穆孫的很多舉動魯莽衝動的近乎可愛,可是演講教學時的風度感染力,還真是三分神似孫先生,台下的青年男女內心中的那團火,全都被麵前這一團更加熾烈的火焰,照耀的分外絢麗璀璨。


    派遣錢穆孫來這兒的人,絕對是個擁有大智慧的領導者,論資曆,和錢穆孫同輩的都已經是一方領袖,開始獨立策劃組織一些革命運動了。但錢穆孫絕不適合做地區領導者;也不能做軍人;更不恰當幹間諜;行政事務也稍有欠缺。可唯有目前的這份教學工作,萬分的合適他,他的光和熱將會播撒出更多的革命火種,這些火種就是這個民族未來的希望和想望。


    這一年是個極好的時間,前一年不行,革命黨和各派勢力都水火不容,前者和後者恨不能見一個殺一個,後一年也不行,錢穆孫的眾多戰友就是在這一年被捕的,而錢穆孫,就在這神奇的時間節點上,當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學生們把他神話為偶像,慷慨陳詞了整整一年,將革命的激情牢牢播種在這些學生心裏。


    恰巧在革命清算的前幾個月,因為組織缺少資金,更因為他出眾的外語能力和演講技巧,被派遣海外繼續革命資金的募集工作。


    他走了,卻留下一幫他教導出的得意門生。


    “小楠,你說的是真的嘛!”


    “開始時候我也不信,可你知道我叔叔在陸軍整理處做事,他那邊的消息,絕對是第一手的。”


    “荒唐!實在是荒唐,簡直是聞所未聞!派出去十多萬人,為其他國家拚死拚活,戰爭勝利了,同胞犧牲了一大半,可付出這麽多,不僅享受不到戰勝國待遇,被戰敗國強占的土地竟然作為戰利品轉手送給其他國家了!”


    “奇恥大辱!荒謬絕倫!從古至今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燕大那邊已經傳開了,那學校裏不少學生的家長在核心部門做事,消息比我們這邊來得更快,據說他們準備策劃一次全民大遊行,向政府表示強烈的譴責和抗議!向外交部門,向最高領導者表達我們學生的訴求,要求政府必須為這件事拿出態度!”


    “那我們也要行動起來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錢老師說了,一個青年學生必須有他的使命和擔當!”


    “是的,我們可以搞個萬民書,這裏是大總統起家發家的地方,相信聲勢隻要鬧起來了,他一定會關注的!”


    “好,就由我們幾個抓緊聯係附近的學生和社會團體,到時候和北京遙相唿應,把事情搞大!讓民眾們都知道!讓政府也知道青年學生的力量!”


    “行,勁風你文筆好,這篇請願書就勞煩你動筆了!”


    “交給我吧!”


    “大總統,山東警衛處發來電報,說是校園裏的學生公開請願,要求你拒絕簽署和西方列強的和平協議!”


    “和平協議!那些學生怎麽知道這件事的,這可是絕對機密,怎麽現在連學生都知道了!”


    “這個……屬下不知,但是北京現在街頭巷尾,革命黨全都在搭台講演,這事情怕是要不了多久,全國都會知道!”


    “全國都知道!肯定是政府裏那些整天瞎提意見和我作對的老家夥,混賬東西,光知道惹事,一點大局觀念都沒有!”


    “大總統,照目前形勢,用不了幾天,這些學生們就行動起來了,各地軍警都在等著您的示下呢!”


    “放肆!大膽!想鬧事,想對我施壓!國家的事情,那幫愚民懂個屁!政府的命令,學生也想做主!殺!殺!從機要室查!泄密的!鬧事的!學生領袖!革命黨人!全都殺了!”


    “大總統,要是大開殺戒,怕是會激起民變啊?”


    “怕個熊,殺一儆百才能以儆效尤,這民眾就和我的那些兵一樣,你對他們太好,他們就會犯上作亂,時不時的打幾計殺威棒,他們怕了畏了,自然就老實了!”


    “大總統高明!”


    “就是他!抓起來!”大街上一隊隊軍警和分散的密探東奔西跑,學生、商人、學者,隻要平日裏和當局不合作的,全都抓了進去。甚至一些軍警借機公報私仇,把那些無權無勢的大戶富戶也借機丟進監獄公然勒索坐地起價,一時間喊冤聲不斷。


    “別讓他跑了,將軍有令,這是關鍵人物,抓到一個賞大洋一百,要是有人從你們眼皮底下漏網,屆時不能逮捕歸案,就拿你自己的命來抵!”


    整個省城血雨腥風,尤其是處於風口浪尖的各家學校,人人自危,軍警林立,時不時有人就被捆綁雙手直接帶離校園。


    “大人,學校裏有人招供,那篇稿子和孫勁風脫不了幹係啊!”


    “孫勁風?這名字怎麽這麽耳熟?”


    “大人,這小子可是玉堂醬園的少東家,和我們之前拿下的那些窮酸學生比起來,這是一隻絕對的肥羊了!”


    “可這小子家裏叔爺在總理府邸做顧問,大總統都很看重那人的學問和影響力,我們要是動他的後輩,保不齊銀子沒賺到,自己先搭進去!”


    “這事情大人不必憂心,咱爺們抓人,從前清的改良派到後來的革命黨,那是抓出經驗了,隻要不是上了閻王爺名單的,生死還不是全靠我們這兩張嘴嘛,至於證據嘛,外麵不是都說那份請願書是孫勁風寫的嘛,就算是道聽途說那也是眾口鑠金啊!到時候抓進來,賺上一筆銀子,大家該多少拿多少,然後順個人情把人安安生生放了,就說是查實該事為革命學生誣告,到時候就算是總理府問起來,我們都是理直氣壯,麵子裏子都算是顧全大局了!”


    “行啊,胡三,怪不得誰當家,你這偵緝隊大隊長都跑不了呢,這事情你給我處理妥當了,反正得來的錢按規矩分,該交的交該留的你留著,大家一團和氣,一團和氣啊!”


    “大人放心!”


    “開門!開門,警察廳辦案,包庇者同罪拿辦!”


    孫勁風是在家裏被抓住的,他是那次集會一幫人最後一個落網的,家裏人打算把他送到北京叔爺那邊躲幾天,再晚一天,按計劃就能跟著一營調防的士兵啟程了,上上下下全都打點好了。所以說,好運氣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就像那份請願書,孫勁風花了整個晚上苦思冥想、抓耳撓腮,天快亮時候,突然茅塞頓開,奮筆疾書一蹴而就,剛寫完還沒簽上名字,就唿唿大睡,同學上門拜訪,知道他寫了一夜就沒打擾,看到文章全都嘖嘖讚歎,躡手躡腳的拿起離開了他家裏,集會時候幾十個核心成員剛把名字簽上去,就被等候多時的密探守株待兔,仗著人多,大部分都跑掉了,可名單卻被密探一路護送到警察廳。


    對了,不僅是沒有簽名,孫勁風的字也沒人認得,因為家教的關係,孫勁風的字打小寫的就太標準,因為標準所以沒什麽特色,這反而莫名其妙的保護了孫勁風,孫勁風入獄僅僅定性為疑似參與學生革命,除此之外查無實據。


    孫勁風稀裏糊塗的往牢裏一關,單間獨棟,既沒人管他,也沒人過來審問,就是到點時候有人會送幾個包子作為飯食,雖說比不得他在外麵的餐飯,可在這地方,這待遇算是頂好的了。


    幾天時間一過,這樣的冷處理,讓最開始醞釀了許久革命熱情夾帶著一股子堅貞信念的孫勁風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酷刑呢!?逼供呢!?威逼利誘呢?孫勁風有些頹然的看著窗戶縫裏偶爾泄露的陽光。隔壁幾個大套間像是有熟人,熱熱鬧鬧的,但孫勁風剛一大聲招唿,那邊獄卒就冷言嗬斥,不準對麵應答,像是故意要把他孤立似的。


    孫勁風一個人待在那,思緒萬千,從憤怒、寂寞、暴躁、到平靜、呆滯、惶然,這些情緒輪番交替周而複始。


    胡三的猜測是對的,孫家廋死的駱駝比馬大,硬生生用銀錢將衙門上下打點透徹了,唯一讓他鬱悶的是,自己嘴上沒毛,把孫勁風的事情描述的嚴重了些,到最後不少銀子都被上麵笑納了,自己作為具體逮捕看押的人,反而統共就混到兩頓飯,幾個小錢,但上麵已經發話了,孫勁風定性為誤抓,無罪釋放。


    孫勁風出來那天就後悔了,同學們都出事了,唯獨自己被無罪釋放,大家會不會認為這是背叛同學們換來的自由?外麵說什麽的都有,孫勁風隻好整日在家做縮頭烏龜,可這樣就免不了和父親見麵,更是招他厭煩。


    所以,博覽會這事情一定要包攬下來,而且必須要做好。錢先生講過博覽會,那是在外國人麵前給老祖宗掙臉的活計,孫勁風太需要這個臉了,他要躲得遠遠的,等這件事情風聲過去,但是迴來的時候,必須是帶著一份榮耀,明明白白的衣錦還鄉,否則這一遭他自己心裏都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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