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慶手捂著右邊的胸口,尾巴一樣打馬跟隨著左光先左大人身後。對於這個小個子的大明總兵,他打心底裏有一種不寒而栗的畏懼。想他“射塌天”也曾經是風雲一時的人物,自打遇到這個命中的克星後,就再也沒有什麽自尊可言,一切是一切都是為了苟延殘喘。即使是跟在左光先的身後,他仍然感覺到左大人黑漆漆眸子裏射出的利劍一樣的寒光,時刻在他粗短的脖頸上逡巡。

    右邊胸口上的箭傷火辣辣的疼痛不止,李萬慶呲著牙,咧著嘴,卻不敢發出半點不滿的聲音來。那個該千刀的劉鐵蛋,離俺那麽遠的一箭,竟然射透了俺穿的三層重甲。要說都怪這個這個幹老,要不是他讓自己上午埋伏在劉鐵蛋退路的南邊,還讓他打起“左”字大旗,自己說什麽也不能挨這麽一箭。都說自己怕左大人,以至於認其為父。他用兵也太神了,更會利用一切時機。憑借上午的大霧,他讓自己靠著一百多搖旗呐喊的鄉勇,竟然嚇跑了不怕死的劉鐵蛋,這也算我李萬慶一生少有的榮耀。

    可話說迴來了,還真是懸哪。要是劉鐵蛋射箭之後蠻勁發作,不顧一切的衝向我那支微不足道的小隊伍……我的天娘唉!李萬慶現在脖子後邊還在冒著颼颼的涼氣。自己投誠之後,一直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伺候著 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幹老。可看今天的情況,不會是他奶奶的借刀殺人吧?計策成功了固然是他指揮有方,要是 被看破了,掛掉的還不是我這個替死鬼?……李萬慶越想越心驚,兩條短腿禁不住哆嗦起來。剛剛恢複點紫色的胖臉,一下子又變得慘白。

    左光先鄙夷的掃了身後的李萬慶一眼,心中哼了一聲。這個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這次陰錯陽差來到靈寶,也真是倒足了大黴。本來以為是個撈錢的好差事,誰曾想,差點把一世英名栽在這個小地方。自己過於托大,認為此地並無大股流寇,因而不聽眾將的勸告,隻帶了窩囊的李萬慶和隨身的五百黑騎鐵衛呢。可知人算畢竟不如天算。還好自己臨變不慌,三番兩次戲弄了鹵莽有餘,計謀不足的劉宗敏。想到這裏,他也不禁暗自得意:要說你們是流寇呢?連點兵法都不懂,怎麽可能成什麽事呢?靈寶縣令王不丹差事辦的不錯,溜須拍馬的本事更是一流,比自己軍中那些隻知道給自己鞠躬行禮的粗魯漢子說話好聽得多。

    “大將軍八百破十萬,有當年嶽元帥擊破金兀術的遺風,真乃當今名將也!”

    自己知道他是在拍自己的馬屁,可是聽起來還是滿舒服的。流寇自然沒有十萬,但是一兩萬人還是有的。自己這邊,五百親衛加上函穀關的三百守軍,還真是八百人,這個王不丹倒沒說錯。至於那些參戰的鄉勇,堂堂左大帥怎麽會把他們看作是人?

    左光先的計策是相當陰損歹毒,同時也應該是很有效果的。他本來的打算是:放任義軍進城,等得勝軍大部隊占領城關,一半進入甕城的時候。同時點燃預設在城頭和甕城地下的炸藥,一舉可以消滅大半反賊。然後,埋伏在函穀關北麵樹林和南邊山嶺上的黑甲騎兵,趁亂直衝殘存的敵陣。如果計策成功,則這股反賊可滅,賊首劉鐵蛋可擒矣!誰知自己所托非人,都怪自己,舍不得讓自己的心腹大將離開剿滅八大王張獻忠的戰場。隻有倚靠這個壞事的李萬慶,自己怕死,早早撤離了函穀東關。而留下點炸藥的官軍士卒,也是個機靈鬼,知道自己擔任的不是什麽好差事。所以沒等流寇大部隊進城就點燃了城關上的火繩,自己苦心安排的妙計,隻消滅了城頭上的幾百反賊。而在甕城內安置的大量火藥,卻失去了大量殺傷流寇的機會。雖然黑騎趁亂衝誇了上萬流寇的敵陣,但是自己打了漂亮殲滅戰的想法落空。隻是消滅了一千多流寇,可以說失望至極。

    函穀關勢難久守,而自己此行的目的又不是打擊消滅這股流寇,而有更重大的任務需要完成。左光先安排原來關城的守備遊擊孫平,帶領他本部的三百士卒和殘存的三百多鄉勇繼續堅守函穀關。憑借今天這兩仗之威,雖說不能確保城關不失,但終究可以震懾敵膽,讓他們輕易不敢進攻。從而給自己做好掩護工作,讓自己的車隊從容離去。左光先心裏憋悶:原來以為已經完蛋了的闖匪已經流竄到了豫省。看來,經中州向東的路是走不通了。原本想借漕運之便的打算也落空,隻有繞遠走前途莫測的陸路。這番,雖說自己保住了朝廷征召的戰略物資,可也擅做主張,動用了大將軍銅炮,發射了三十一發珍貴的開花炮彈。一想到這裏,戰場上揮灑自如的左大帥就一陣陣揪心,要是自己讓兵部或者禦史參上一本,這刀山血海的功勞是不用指望的,不鬧一個撤職嚴辦就算祖墳冒青煙了。自己在戰場怎麽的也算是一個合格的統帥了,而在變幻莫測、黑不見底的官場上,還是個毛頭小子,絕對是個入流的政客。

    輜重車和炮車的前進速度奇慢,左光先又命令不許點燃燈火,一群人默默的在黑暗中漸行漸遠。

    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左光先前腳剛剛離開不久, 似乎牢不可破的函穀關就換了主人。

    田見秀可算是倒黴倒到了家。原本探測好的地形,被一場不期而遇的濃霧完全搞亂。他和手下的三百毛葫蘆兵,象瞎子一樣摸索前進,本來就不熟悉的地形,現在更成了迷宮一樣。函穀關城處第一次響起炮聲的時候,田見秀悲哀的發現,他們又轉迴到剛出發的小樹林——因為,那裏還拴著他的棗紅馬。看著馬兒望向他的喜悅的眼神,田見秀差點急得哭出聲來。

    一一一團三營的營長朱良推開走得一身臭汗的毛葫蘆兵們,來到田見秀身前。問:“師長!關前已經開打了,咱們怎麽辦?是繼續找路還是迴去攻城?”

    田見秀咬著鼓起 的腮幫子,眼珠子一瞪。“什麽話?我在司令麵前說了大話的,不從函穀北麵爬起去,我就不姓田!”

    大家聞聽此言,不由得麵麵相覷。朱良心裏就頗不以為然,心想:要是大部隊先把函穀打破了,咱們也得跟你爬北關入城不成?當然,也隻是想想,就田大將軍這副臭脾氣,自己問這樣的話,那不是找死嗎?

    田見秀憨勁發作,派一個小卒把自己的棗紅馬送迴老營。然後不顧一切的再次踏上尋路之旅,豈不知那邊的大部隊早已經敗退而去。

    也是天命使然,田見秀帶人離開沒多久,另一股人馬踏著漸漸稀薄的迷霧,悄悄來到這個小樹林裏埋伏起來。田見秀的靈機一動,不但救了自己的棗紅馬,更救了自己和手下的三百名弟兄。否則,這些官軍看見他的戰馬,怎麽能不四處探察?就田見秀手底下這幾百人,還不夠人家馬蹄子的一頓踩踏呢。

    田見秀透過逐漸散去 的濃霧,他驚異的發現,他們鬼使神差般居然摸到了冰棱突兀的黃河邊。毛葫蘆兵的體力的確好的很,可是這一上午不停的來迴轉圈,也耗盡了他們的體能。任憑田見秀怎麽打罵,也是沒人能夠站起身來。田見秀隻好無奈的命令大家吃點隨身攜帶的幹糧,大部分人因為是輕裝掩襲,故而都沒攜帶水壺水囊。看著天下第一大河,卻幹著喉嚨咽下粗糙的幹硬的玉米餅,那份悲苦的心情也許隻有當事人心裏清楚。田見秀急火攻心的抽刀砍向一塊突出河岸的冰棱。“哢嚓”一聲,一塊拳頭大小冰塊掉落下來。田見秀隨手撿一小塊冰,扔進急得起滿了燎泡嘴裏。一陣清涼沿著幹渴的嘴唇、喉嚨流進似欲爆炸的胸腔,田見秀終於冷靜下來。同時也一陣狂喜,高聲叫著:“弟兄們!砍下點冰來,也能止渴!”眾人一聽,紛紛起身,一時刀槍並舉,殺向黃河的冰麵。“乒乒乓乓”聲中,壓抑了許久的戰士們終於有了些許歡笑聲。

    解決了肚子的後顧之憂之後,逐漸從暴走狀態恢複常態的田見秀,開始冷靜的分析起現在的形式。濃霧已經散盡,他們所處的位置恰巧位於函穀北關巍峨的懸崖下不足二裏。現在就是天塌下來,也得先把士兵們的體力恢複好了再說。否則,領著這些腰酸腿軟的疲兵們,別說是爬懸崖了,就是走路都走不動。田見秀安排大家分散躲避在背風的草窩子裏,一來避寒,二來避免被關城上巡視的明軍發現蹤跡。田見秀自己也是十分疲乏,一躺在親兵鋪成的草窠子裏,眼睛一閉,就打起了震天的唿嚕。漸漸的,除了警戒的士卒,這些疲勞的毛葫蘆兵們都逐漸進入了夢想。

    “咚!”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把所有沉睡中的義軍驚醒。田見秀手握刀柄,翻身望向關城方向,哪裏還有一絲一毫的睡態?隻見函穀關上濃煙滾滾,灰塵漫天。大家都驚疑的看著田見秀,等待他的決斷。朱良走到田見秀身邊,小心的問:“師長!是不是我們已經打破了函穀關了?”

    田見秀沉吟了一會兒,果斷的說:“絕對不對!”朱良低下頭,把鄙夷的目光小心的射向地麵。心說:你個蠻秀子,就知道認死理。看來弟兄們命苦,今天是無論得勝軍勝負,我們都得爬北關進城了!

    就在大家心存疑慮的當口,一陣大炮聲連續響起 。田見秀牙齒都咬出了血。別人也許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而從它死亡身影下僥幸逃脫的他,可是對這東西印象深刻。那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而又轉眼會讓刀馬純熟的武人成片死亡的魔鬼武器。他剛剛平穩下來的心情又要沸騰起來了,也更加疑惑。上午的炮聲產生的疑慮還沒有消散,而此時的炮聲,更象是催命符一樣,揪住了他緊縮的心髒。他在心中呐喊著:“捷軒大哥!我的好大哥!可別和這些的敵人硬拚哪!”

    田見秀也在納悶:從哪裏來的這些多火炮呢?這麽說,函穀關裏不隻是幾百敵人?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三百來人即使進去了,也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迴嗎?可是轉念一想,即使是我們這些人全軍覆沒了,也能夠給捷軒哥哥減輕一下正麵的壓力。就是死!也值了。

    夜色朦朧,吃了最後一口幹糧的田見秀集合了自己的隊伍。看著這些跟了自己大半年的弟兄們,他眼眶不禁有些濕潤。自己馬上要帶領他們踏上一條不歸路,而他們還懵然無知的跟隨著自己,信任著自己。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田見秀果斷的一揮手,三百名死士起身踏上茫然未知的險途。他迴望了這些弟兄們一眼,心裏不禁想到:這些勇敢的士兵們,有幾個能夠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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