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 眾人都得了詩句,紛紛錄在紙張上, 相互評點起來。李紈議定寶釵為第一, 黛玉為次, 寶玉卻落了第,大家服氣。兄弟姊妹又說笑一迴,方盡興散去。


    寶玉原是個極愛熱鬧之人, 雖然散了,猶覺不足, 迴房時仍盤算著何時眾人再聚一社。偏巧史家來人請安,襲人那裏正打點了東西給史湘雲送去。寶玉喜得拍手道:“怪道我說忘了誰, 原來是她!”便要迴了賈母接史湘雲來,襲人十分勸不住, 隻得隨他去了。賈母見天晚了, 本不欲興師動眾,耐不過寶玉纏磨,哄他道:“這麽晚了,她叔叔嬸嬸必不放她出門的。你想她,明兒再去接。”寶玉又不放心,道:“明兒必去接來才好。”賈母保證道:“這有什麽,一早就叫他們套車去, 不過晌午就接了來了。寶貝, 這總好了吧?”寶玉心滿意足, 這才要迴去了。賈母又叫住他問長問短, 摩挲了他一迴,這才放迴去了。


    次日,賈母果然打發了人套車去史家,臨近晌午,史湘雲就來了。她年紀漸長,也到了花期,眉眼越見俊秀,穿戴得整整齊齊的,氣質和熙,神情爽朗。


    寶玉先與她說了起詩社的事,湘雲悔得了不得,直叫怎麽沒帶上她,又要詩來看。寶玉才要取去,還是李紈攔住道:“先做了詩來,詩不好,可是不許你入社的。”湘雲笑道:“很是,若許我入社,掃地焚香也願意的。”眾人見她說得有趣,都笑起來。於是給了她韻題,這史湘雲素有捷才,又好強,更兼與寶玉一般性子,最是人來瘋,一麵與人說笑,一麵心裏便有了,笑道:“我有了二首,隻是不好,寫出來大家指正罷。”說罷一揮而就。眾人都道:“我們得了一首,已是寫盡了,她卻有二首,說不得要重了我們。”於是擁上來瞧,隻見湘雲果然做了二首,其中有“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玉燭滴幹風裏淚,晶簾隔破月中痕”等語,情致繾綣,與黛玉之“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的別致風流,寶釵之“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的雍容閑淡相比,別有一種風致,各各稱賞不迭。


    是夜寶釵邀湘雲往蘅蕪院住去,湘雲欣然前往。這湘雲自幼往來於賈家,先識得黛玉,彼時兩人情分倒好,隻是她二人都是嘴上不饒人之輩,黛玉嘴巴刻薄,湘雲也不遑多讓,一個敏感多思,一個什麽都敢說,再有一個寶玉夾纏在裏麵,本想盡力調和兩個妹妹的關係,誰知黛玉看來,他偏向湘雲,湘雲看來,他偏向黛玉,兩個都不忿,漸漸就疏遠了。後來天長日久,湘雲見寶釵是個寬厚的人,為人和氣,不與人爭,便深為敬佩寶釵,又自傷身世,自憐父母早喪,雖身處侯門大戶之中,錦繡綺羅叢裏,竟無一親生兄弟姊妹扶持,遍觀諸親友家中,唯有薛家寶釵最具長姐風範,一腔濡慕之心,便漸至移到寶釵身上。寶釵也著意兜攬她,兩人漸漸親密。


    早有丫頭熄了燈燭,二人睡下,湘雲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興奮得睡不著,向寶釵道:“寶姐姐,趕明兒我也邀一席如何?咱們一處賞菊作詩,豈不痛快?”寶釵道:“園子裏的桂花也開得好了,前兒我姨娘還說,要在園子裏擺酒,請老太太賞桂花。要我說,你越性擺一席,請老太太來賞桂吃酒,等席散了,咱們多少做不得。”湘雲聽說,先歡喜起來。寶釵又為她考量道:“既是做東,少不得要擺幾桌是個意思,果碟蜜餞也要幾樣,隻是你一月通那幾串子錢,就是都拿出來也不能夠,你嬸子聽了也抱怨的。”湘雲家中空有爵位,兩個叔叔都不出去做事,家計日漸困窘,一些事上也精打細算起來了。湘雲便又躊躇起來。寶釵便道:“我倒有個主意。我們鋪子裏現有極好極肥的螃蟹,便拿幾籠來蒸了,這家裏上到老太太下到園子裏的人,倒有一多半好吃螃蟹的,再拿幾壺酒,幾樣細果子也就完了。隻是你別嫌我多事,那咱們就白好了一場了。”湘雲忙道:“我要那麽想,那我成什麽人了,我一向是把姐姐當成我的親姐姐一樣,不然上迴家裏那些煩難事也不說與你了。”


    於是又喚丫頭點起燈燭來,寶釵先叫個婆子來將事吩咐了,湘雲便在燈下思索一迴,向寶釵道:“自來前人詠菊佳句頗多,咱們要寫,不能寫別人想過的,題目上便要出新。”一迴說,一迴在紙上劃了幾個題目,寶釵在旁查漏補缺,兩人且說且寫,湊足了十二個方罷了。


    次日起來,湘雲先向賈母處說了請席賞花之事,又有鳳姐兒等在旁湊趣,賈母便允了,一時吃畢早飯,至午,便領了王夫人鳳姐兒人等兼請了薛姨媽過園中來。


    此時正值好時節,園中處處綠樹紅花,芬豔可愛。賈母因問哪裏好,都說藕香榭好,山坡下的兩株桂花開得好,宴席擺在水亭子上,四麵敞亮。賈母覺得有理,於是眾人往藕香榭來。


    這藕香榭建在水上,以曲廊交接迴繞,鳳姐兒扶著賈母過了竹橋,亭內收拾得十分潔淨,早有兩個小丫頭在裏頭照顧茶水。賈母讚湘雲周到,湘雲道:“都是寶姐姐幫我想的。”賈母聽了微微點頭。眾人便在亭內坐下,分了幾席,鳳姐兒李紈等捧茶捧果,上應承長輩,下照應小叔子小姑子,比別人更忙。


    與此同時,賈環一路風塵仆仆的迴來了。未進二門,先打發了隨行的家人小廝們散了,自己往屋裏來。丫頭們一早做完了活計,又不知他要迴來,聽說今日園內有熱鬧,早一窩蜂的進園子裏等熱鬧去了,隻有霽月留在家裏照看。見他進門,霽月十分驚喜,笑道:“也不說一聲,冷不丁就迴來了。”出去安排熱水給他洗塵。


    賈環攔下她道:“不急,還是先去拜見老太太、太太,都在家罷?”到底弄了點水,簡單擦了臉脖子,打聽得賈母王夫人都在園中,衣裳也不換,徑入得園來。


    眾人都沒料到他迴來,乍一見,倒也喜悅起來。賈母和藹地叫起,問了他一路趕考辛苦,又問他中否。賈環一幹人是等到放榜方迴的,躬身笑答道:“孫兒僥幸,中了二十六名。”賈母更是喜悅,連連叫賞跟他出門的家人,又叫賞伺候他讀書的小子。鳳姐應著,立叫人去辦,又上來巧言奉承。賈母便道:“好孩子,你的孝心我知道了,這便迴去換了衣裳,迴來咱們吃螃蟹。”賈環笑應了,又拜了王夫人,迴轉一時,果然換了衣裳,仍然迴來。


    眾人上來見禮,齊齊恭喜他得登桂榜。寶玉雖向來不屑功名,倒也說了幾句賀喜之詞。賈環得體的一一迴應了。眾人之中,尤以探春笑得最為真心、暢快。她拉了胞弟的手,直說:“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的!”那高興的味兒都快溢出來了。惜春也過來賀他得償所願。他兩個從小一處長大,年紀相仿,性情相投,自不比別個,隻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對對方的意思心領神會,相互笑了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好一番喧鬧,眾人重新歸位,賈母和薛姨媽並寶釵、黛玉、寶玉一桌,王夫人並湘雲、迎探惜姊妹一桌,湘雲是東道,她的位子虛設,此刻並沒有人,賈環便坐了姊妹之間,也覺神清氣爽。鳳姐兒忙著要被箸,又吩咐人拿螃蟹:“不可多拿,仍舊放在蒸籠裏,先拿十個,吃完了再拿。”又命燙熱酒來,要水洗了手來遞螃蟹。


    賈環看著,便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這聲歎氣隻有惜春聽見了,奇道:“環兒,你歎什麽氣呢?”賈環道:“我是看二嫂子,出閣前也是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一旦嫁了人,就是伺候人的小媳婦兒了。”這迴探春也聽見了,偏頭笑道:“盡做無用之歎!你怎麽也犯了寶玉的毛病?女兒誰不出嫁?除非是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就是姑子也執役呢。”又指點他今日宴席是湘雲所辦。賈環忙放下螃蟹去謝湘雲。那湘雲還禮,在上頭陪吃了一個,又出至外頭,命人盛兩盤子給趙姨娘周姨娘送去。


    薛家送來的螃蟹極鮮極大,大家盡興吃喝了一迴。惟有黛玉羸弱,怕腸胃受不了,吃了一點子腿肉就不吃了,賈環累狠了,沒胃口,蘸著薑醋吃了兩個,飲了一杯酒,也就完了,姐弟兩個憑欄坐著說話。


    賈母一時不吃了,眾人都放下杯箸,或賞花或觀魚,遊玩一陣。王夫人迴賈母道:“這裏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迴房歇歇罷,若高興,明兒再來逛也是一樣。”賈母這才起身迴去,又囑咐眾人不叫多吃螃蟹。眾人應了,送走賈母迴來,收拾了殘席,湘雲便取詩題綰於壁上,叫各人自選。


    姊妹們還要叫賈環,賈環倚著欄杆,擺手道:“熬心費力做了那幾日文章,如今一個字也沒有了。”大家一笑罷了。


    不一時,十二個題目都有人勾了,再過頓飯工夫,十二首詩俱都有了,大家寫出來,一並交與迎春,謄錄在一張雪浪箋上,某詩題目下頭綴明某人的號,大家圍在一起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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