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捧硯說,他們三爺雖不像寶玉那樣性子和氣,也是個頂好的主子。他麵上冷了些,辦事還是寬嚴有度,一貫頂頂叫人服氣的。


    他每每私心裏琢磨著,趙姨娘就是隻喔喔叫的草雞,除了嘴上響亮,什麽本事也沒有,一輩子最得意的事不是勾上了二老爺,倒是養了這一對兒樣樣出眾的兒女。


    先前的大姑娘在日他是沒見著,單就論他們家如今養在老太太跟前的這三個姑娘,論模樣論行事,他們三姑娘都是一等一的——就是和林姑娘比,也不弱了。他們三爺呢?小時真是老爺不疼太太不愛,隻有婆子丫頭們圍著。想那趙姨娘素無見識,嘴裏哪能淘澄出一句好話兒?偏三爺自己就知道上進,如今不過這個年紀,已經來考秀才了。倘或這次能過,日後舉人進士的一路考下來,憑他們三爺的品格人材,何愁走不出一條青雲大路呢!到時真是寶玉也比不得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好歹也勤勤懇懇的伺候了三爺這幾年,總是在主子麵前有幾分體麵,屆時不說茗煙那個狗東西要上來巴結,就是賴大賴二,也得好生結交自己。


    他一個人越想越心熱,更是怕賈環有個好歹,立等著廚房做好了湯羹,拿迴去服侍著他吃了,見賈環自己站在書案後磨起了墨,並不要人服侍的,於是仍舊出來,囑咐桐葉吃了飯去外間小心聽吩咐,徑自去尋了賈菖。


    賈菖吃酒吃得人事不知,早倒在那花廳裏唿唿大睡。他那小廝四安嗜酒,隻有比他醉得更厲害的。一頓酒席吃到太陽落山,才有那沒吃多的起來張羅著撤了殘席,又叫廚房煮醒酒湯來,一人灌了一碗,扔迴住處去睡覺。


    那賈菖本已睡了半日,又被灌了一碗味道古怪的醒酒湯兒——廚子手重,料放得尤足——迴去就醒了過來。見四安醉醺醺的歪在地上,恨恨的踢了兩腳。正換著衣裳呢,就聽見捧硯隔著門叫他。他知道這是賈環身邊的得意人,不敢怠慢,忙出來開門。


    門一開,捧硯見他上衣套在胳膊上,胸前還敞著懷兒,心知他來得匆忙,忙別過臉去,嘴裏道:“四爺還是把衣裳穿上吧。這時節也冷起來了,仔細著經了風。”


    賈菖渾不在意,低頭理好了衣裳,笑道:“好了。要不怎麽說是府裏出來的人呢,就是有規矩,和我們這些泥腿子不一樣。”


    捧硯忙道:“四爺說的哪裏的話,小的再怎麽著,也是仗主子的勢。主子好了,才有我們,主子不好了,我們怕不是比土還賤!四爺可是正經的公侯之後,我們怎麽好比。”


    賈菖聽得滿身熨帖,一麵讓他進去,一麵笑道:“到底是你,才說得出這樣明白話。殊不知有那一等輕狂的,仗著主子得寵,老太太院子裏的人都不在他眼睛裏,何況我們這些苦哈哈。他卻忘了,沒了他主子,他卻是個什麽呢!”


    捧硯自是知道他指的哪個,除了寶玉院子裏的人,不做他想。其他人,縱使是璉二奶奶使出來的,也再沒有誰是這個做派的。寶玉自出生就抱到老太太那裏,老太太千寵萬愛的,生生把個哥兒養成了個嬌小姐。後來珠大爺去了,元姑娘入宮做女史,他成了家裏二房唯一的正出,更是無人能及。連老爺那樣嚴厲的人,對著他想起去了的珠大爺,不免也多加寬容。再者,他長得又好,又聰明嘴甜,闔家上下多疼他。因為他愛顏色,凡是府裏生得整齊些的丫頭小子們無不爭著搶著服侍他。寶玉還罷了,他身邊的人卻得了意,一個個的恨不能把頭仰到天上去,好像沾了主子的仙氣兒,也變得高別的下人一等似的。


    一般的也是小爺身邊得意的小廝,茗煙卻每每在他麵前炫耀。兩人互別苗頭許久,每次都是茗煙得勝。捧硯對他積怨已久,此時聽了賈菖這一席話,真是心懷大暢。若是擱在平日,他非好好的數落一番,得個嘴上痛快不可。隻是今日有事,盡管心裏轉了許多念頭,嘴上還是乖覺的笑道:“也都是我們主子教得好。四爺,不是我自己誇說,我們爺年紀雖小,見識卻是好的。他一向教我們,少嚼舌根,多做事,不管是哪一房的主子,隻管尊敬著,別做看人下菜碟的事。不隻是我們,連房裏的姐姐們,他也是一樣說呢。”


    到底也處了不短的日子,他素日裏雖從不說賈環的壞話,也沒有這樣滿口主子的時候。賈菖是辦老了事的,一見他這樣,便料定一會子說的事必與賈環有關無疑。他提壺倒出兩杯茶來,推一杯與捧硯:“說罷,你這猴兒,找我有什麽事兒?”捧硯還要忸怩,臉上現出猶豫的情態。賈菖見狀冷笑道:“沒有要緊事,又大半夜的過來,難道是給爺送屁股來的?”


    捧硯一聽,頓時活像被針紮了一樣,一蹦三尺高,叫道:“斷無此事!”見賈菖似是不信,也顧不得了,忙低聲道:“是我們三爺。自打出了京都坐上船,他就有些不對。”


    賈菖疑惑道:“有什麽不對?”捧硯遂如此這般的說了。他越聽越覺荒謬,啐道:“你糊塗了,滿口裏隻是說起胡話來。我也不罰你,你隻迴去,把這話對著環叔說去。”


    捧硯急了,跳腳道:“我就知道你是不能信的。我沒胡說,他在家時真不是這樣。我要胡說時,隻管叫我爛了嘴去。”


    賈菖將信將疑,隻是拗不過他。兩人出去胡亂弄了些紙符等物,待賈環睡了,趁夜在他屋外焚了。次日風一卷,連剩下的紙灰亦不見了。


    賈環絲毫沒有發現端倪,起來後照舊伏案溫書。捧硯看了他幾日,見他恢複如常,心裏暗暗念佛,自此堅持是自己燒的符灰起了效用,隻是知道賈環自來最是厭惡僧道的,並不敢誇嘴。


    其時讀書向學,乃至科舉,並不像後世的高考一樣簡單,種種規矩,乃是賈環從未想過的繁雜。所幸賈菖精明強幹,一一為他打理過。賈環隻用聽他擺布,自然樣樣妥帖,有條不紊。


    賈家在金陵紮根繁衍的年歲,與本朝恰是一樣長,真正與國同體,再加上留存的王、史、薛三家族人,金陵有個什麽風吹草動,賈家人無有不曉。賈菖不是頭一迴來金陵,人頭熟慣,城裏人都知道他是京中國公府的爺們,樂意幫他打聽消息。他略略放出些手段,已為賈環尋得了一位年資老的老塾師。這位老塾師屢試不第,終身不過一個舉人出身,卻教出了幾個進士,舉人、秀才更是不少,因此在這一城的讀書人中德高望重。賈菖也是拿了賈政的帖子去請他,又備了豐厚的贄見禮,方能請得他來。


    這位姓曾的老先生雖然難請,倒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賈環隨賈菖上門,執弟子禮拜見過,聽這位先生講了一天的課,便明白賈菖能尋到他,必是用了心的,因此擺了酒請他。


    此後賈環日日去曾先生家上課,也隨先生識得了幾個人。金陵城雖大,讀書人的圈子自來是大不了的。他年紀小,出手卻闊,眾人探聽他的底細,打聽得是都中榮國府的庶公子,反響自是不同。有那一等自命清高的,自詡為一身風骨不阿權貴,不屑與他來往;有那一等家境窮苦的,心裏畏懼之餘臉上露怯,不敢與他搭話:又有一等家境尚可的,鄙夷他庶子出身,雖沒有惡語相向,行動間也涇渭分明。


    一時間眾生百態,可謂盡入眼底。


    賈環並不在意,隻是專一向學,反得了曾先


    生幾分喜歡,幾次誇獎勉勵於他。賈環也領他的情,待先生越加恭順。一時這半路出家的師徒倒是和樂融融起來。


    賈菖跟著他連日奔波,待諸事安寧,算算日子,趕迴都中,正好趕上年節。兩府的年節自來熱鬧,諸般事務又皆離不得人打理。賈璉夫婦也是精明能幹的人物,每到這時節也是終日忙碌不得安枕。再者,莊子上也是這時節來人,好野物好果米,入庫之前,總要散與族人一些。他的日子過得尚可,卻也舍不得每年年節事上進的這一筆,因此便說與賈環,要迴京裏。


    “快到年節了,按說環叔小小一個人兒,遠離父母親人的在這裏,侄兒原不該走,總是該陪著叔叔,縱然比不得家裏,好歹聊做安慰。隻是我那拙荊獨自在京裏,她年輕媳婦子,短了還好,時日長了,怕她耐不住吵鬧起來,到時大家沒臉。因此鬥膽來求叔叔。”


    他們底下的這些道道兒,賈環也一向清楚的。他也不說破,隻笑道:“你們年輕夫妻,離得久了想念,這也是人之常情。這樣,我修書一封給老爺,就說是我想老爺了,打發你迴去給老爺請安的。”


    賈菖大喜,忙作揖:“多謝叔叔了。”


    賈環擺手叫他起來,轉身進去,不多時果然拿了幾個信封出來,囑咐他:“這一封是給老爺的,餘下兩封,一個給家裏四姑娘,一個是我寫給林姑娘的,別混忘了。”


    賈菖接了,不日即登船而去。賈環去渡頭送別一節自不必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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