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季延與喬璦對視一眼,見老漢神情不似作假,便側首問道:“老伯莫不是在說笑?我們也不是第一迴出門,對外邊的東西也略知一些的。”


    茶棚的主人歎氣道:“老漢哪有什麽心思說笑。實不相瞞,最多十天半個月,老漢恐怕也要收拾了茶攤迴家去了。”


    “這條官道上隻得這麽一家茶攤,生意該是不錯才對。老伯為何要放棄?”


    “連公子都覺得老漢的茶水太貴,其他過路的有幾個人願意買?”茶攤的主人放下饅頭,想來心中也著實愁苦,索性走到他們這邊細細攀談起來:“以前每日少也有百八十人經過歇腳,一壺茶添水隻收二十文錢。但如今最次的茶餅也要五錢銀子一斤,有時整日見不到幾個客人。老漢燒火還費柴,又是拖家帶口在這裏看茶攤,實在是不劃算。”


    他搖了搖頭,又添了句話道:“聽說西南那邊出了大亂子,這路上也不□□生,不如迴家刨地種田去!”


    “西南?西南雖有旱情,陛下不是已經下旨開放糧倉了嗎?”杜季延故作不解地問。


    “難呐!天災*,誰知道是哪一個呢!”他卻也不再說了,嘴巴裏小聲念念有詞。


    直到離開前,茶棚的主人都不曾再過來說話。杜元去付賬時還特意與他打探了兩句,但因為此地畢竟距離西南州還遠,恐怕那老漢也隻是從過往的客人口中聽到隻言片語,想要問得詳細些卻什麽都不甚清楚了。


    再次上路之後氣氛壓抑了許多。西南州離京城可謂山高路遠,但卻是大乾土地最遼闊的一個州。他們從京城出來走的路不過十中其一,卻隱隱感覺到了風雨欲來的氣勢。


    杜季延雖不明說,馬車行進的速度卻加快了,也不再執著要鑽到馬車裏來。喬璦挑開車簾見過他駐馬而立的樣子,覺得那又是一種與平日全然不同的樣子,威風凜凜,氣宇昂軒,隻看三兩眼就覺得那顆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是什麽在滋味兒。


    這樣又趕了五天路,在他們從京城啟程的第七日,終於能夠在路邊看到從荊南州奔騰而下的西南江水。


    西南江是貞樂帝上任不久就傾全力督辦的水利項目,以荊南州大明山為源頭,正是為了解決西南州山多雨小不利農耕而開發的。他們此刻所經路程與荊南州擦界而過,正好能望見西南江一角。


    喬璦在馬車裏聽見嘩嘩的水聲,卻因為坐在馬車裏地勢太低什麽也瞧不見。杏初與她一樣自小生活在京城,也是想要往外張望。桂初心性不定,得到她的允許已經跑到前頭車板子上。


    因為有這一道水聲,沉悶的路途突然生動起來。杜季延目視四方,自然看到了馬車幾次有人探出頭來。其實接連趕了幾日路,不但人疲乏,馬兒的速度也減慢下來。他想了想,吩咐杜元到前頭的村子裏停下找地方歇息。


    喬璦正可惜聽到的水流聲越來越遠,馬車顛簸了一下忽然停了下來。


    “小姐,今日要在村子裏住一晚呢!”杏初出去問了一聲,迴到馬車裏笑吟吟地跟她說。杜季延那日還真厚著臉皮一臉正經地要她改口叫夫人,不過杏初一根筋的根本沒有同意,桂初卻被唬得一口一個夫人了。


    人都喜好逐水而居,隻是西南江這一段山高水深,那個村子選在地勢較為平緩的地方,離江邊稍遠了。他們一隊人浩浩蕩蕩,村裏立即有人警覺地出來詢問。杜元在前頭與他們交涉,杜季延翻身下馬,將喬璦從馬車裏抱了出來。


    這幾日趕路再急再累,停下來時他都是首先來將她抱到自己身邊,仿佛她還沒學會走路似的。喬璦從最初的別扭不習慣,現在已經能夠坦然麵對了。


    這個時候山那邊的圓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算是出門以來最早停下歇息的一日了。他們雖未以官員身份行走,但好在各個相貌看起來都很正派,又還拖著家眷,村子裏的人也沒有太過為難,答應騰出村頭幾間屋子給他們過夜。


    杜元又請先前交涉的人幫他們準備一些熱食,這次卻是遭到拒絕。


    “老人家能否行個方便?我們已經幾日沒有吃過熱食,隻求一口粗茶熱食,用了多少東西,自然是折迴價錢給你們的。”


    杜元有些驚訝,一般這種偏遠地方的村子大多人熱情好客,一般也十分樂意用家中的東西換銀子。這次對方卻是語氣斷然,他也隻能軟下聲音企圖說服他。


    “不是老頭子不願意幫忙,實在是沒什麽人家有餘糧。”站在前頭的是個發須皆白的老人家,後麵則跟著一串年歲不等的小娃兒,仿佛沒什麽青壯年在家中。


    他們自停了馬車就規規矩矩地站在村外說話,老人眯著眼打量過這一群人,拄著拐杖解釋道:“公子一行人看起來恐怕也不是三兩碗稀飯就能吃飽的,老頭子做主給你們騰個地方住已經不容易。若還要吃的,就請往前走三十裏,鎮上有客棧,也有酒樓。”


    說罷,他敲了敲拐杖就要往迴走。這麽一說,可見是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甚至顯見也並不歡迎他們。


    剛才趕路的時候還不覺得,一旦停下來歇了這麽會兒就不太願意再趕路了。何況人家不願幫忙也不能趕鴨子上架,大不了歇下來自己生火。杜元腦子轉得快,連忙追上去表示不需要他們做吃的了,隻有個地方歇腳就行。


    老人這才收了嚴肅的神色,指著身後年紀最大的小男孩領他們過去。


    一行人去了才發現,村頭那幾間孤零零的屋子離他們真正聚居的地方還有一小段距離,更像是本來就閑置的屋子。這裏的屋子也不像京城人家那樣層次遞進,而是圍牆內一次排開五間,院子狹而長。但橫豎是對付一晚,杜元也沒有再說什麽,給領路的小男孩抓了幾個銅錢,擼起袖子帶人去打掃鋪榻。


    杜季延也不管這些,放下包袱後牽著喬璦的手就出了村子往他們來時的路走去。


    “為什麽今天不走官道?”喬璦記得這一路到西南知州府都是有官道的。而此時往迴走赫然發現村外的路隻有四五尺寬,堪堪隻夠一輛馬車通過。左邊還算平坦,右邊荊棘叢生的灌木外就是她們聽到水聲的西南江。


    “我看過這邊的地形圖,這樣抄捷徑過去能快上五六日。”杜季延粗糲的食指在她手心輕輕劃過,掌中細膩的觸感讓他樂此不彼。他沒有解釋自己是因為舍不得她在路上顛簸太久,將沿途的方位研究得十分通透才找出這麽一條不太難走的小道。


    喬璦被他蹭得手心連同心底都是一陣酥麻,動了動手卻被他抓得更牢。她也漸漸發現他十分喜歡這種帶著孩子氣的動作,幹脆假裝沒有感覺到,哦了一聲後沒有再說什麽。


    兩人走了大約一刻鍾,她左右張望著很快被別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剛才在馬車上還不覺得,這時候腳踏實地往下看才看清其中磅礴的氣勢。就他們現在所站的位置望去,對麵的山似乎被巨斧劈開,又正好在腳下形成落差,洶湧的江水拋灑下來,聚成一個數丈寬的瀑布。


    “這麽大的水量,即使到了西南也不可能斷流啊!”京城的惠通河完全是人工挖成的,雖然河麵很寬卻也很平靜。喬璦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壯觀的自然山水,被震撼得張大嘴巴,許久才說出一句話來。


    “你很喜歡?”杜季延生怕她坐得時間太長,腿部酥麻不適才讓她走動了一會兒,這時候又忍不住了,打橫抱起她躍上旁邊的巨石,帶笑問道:“這樣是不是看得更清楚些?”


    再好的風景對他而言也遠不如她站在那裏動人。他剛才已經細致觀察過四周,這塊巨石底部牢牢嵌在地下,顯然是長年累月已經與泥土生成一體。


    喬璦往下看了一眼,顫著膽抓緊他的衣襟,死命搖頭:“你……你快些下去!”


    杜季延托了托她的臀/部將她抱緊,拍著她誘哄道:“你再睜開眼看看,這樣看起來不是更清楚些?過了這一段山路,可就不容易看到了。”


    喬璦緊捂在他懷裏,直到那一陣暈眩感過去才偷偷睜開一隻眼,卻對上他一直看著自己的眼神。她慌張地轉過眼,果然看到因為站得更高,遠處山和江連成了一片,既雄偉壯觀又纏綿細致。


    “你當初為什麽要去求娶我?”喬璦沉浸其中,但因為那一眼又總有一縷情緒牽絆在他身上,無意識將心中疑慮問出來後,自己也怔住了。


    仿佛是小時候第一次見到西席先生,對詩書充滿興趣的她一筆一劃完成功課,然後在第二次上課時小心翼翼地交到先生麵前,等著他的評語。


    這個男人對她的喜愛毋庸置疑,但她卻不知道這樣的喜愛緣何產生。她偶爾歡欣,偶爾茫然,心如無根浮萍飄蕩不定。


    “自從我知道男子總要與另一個女子結成夫妻,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杜季延低著嗓子,聲音中帶著青年男子特有的厚實。他並不善於挖開自己的心事,但因為她脫口而出的話仍是細細迴味當時的心情:“十六歲之後,爺爺和母親一日日催我成家,我還不敢告訴他們我看中了涼國公府大小姐,生怕他們罵我異想天開。”


    “我就呆在軍營裏不迴家,每日都思考著要做到什麽地步才有資格到你家去提親。後來我中了武舉,卻被派到南和縣任職三年,我都快絕望了。幸好老天爺垂愛,你還在等著我去娶。”


    他以一句幸運結尾,喬璦卻這時才真切感覺到他為了這門親事努力了多久。她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麵是多麽久遠的事,那時她就像如今的桂初一樣大,連那樣的大樹都想要爬上去。但她又想起更重要的事,小聲辯解道:“國公府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個空架子了。”


    這句話是小舅舅跟她說的,她仔細想過也確實如此,轉頭就拿來寬慰眼前的男子。


    杜季延額頭抵著她的,心裏有一半讚同她的話。涼國公府這樣沒什麽根底子孫又不夠爭氣的,當然慢慢淪落到徒有門麵。但像是信國公甚至顧府這樣榮極一時的人家,即使看似衰敗也還有深厚的底蘊。而如果不是恰好救過聖駕求了賜親,恐怕連涼國公也不會認真考慮他們的親事。


    接下來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卻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彼此心中翻騰。直到傍晚的風吹來,山裏也籠上了一層霧,杜季延抱著她往借宿的村子走去。


    村子裏頭已經升起了炊煙,比方才更多了村野氣息。然而再走進些才發現,他們借住的屋子前不知道什麽時候圍攏了一大群人。


    杜季延微微揚起的唇角一下子沉下來。除了杏初和桂初被擋在房內,他們帶來的二十個侍衛和馬夫等人盡數都站在一起,而對方的人數顯然更有兩倍之多。


    “杜元,怎麽迴事?”杜季延緊了緊手遮住喬璦的容貌,中氣十足的聲音遠遠傳過去。


    雙方劍拔弩張大多是背對著他們,這時候大部分人都循著聲音看過來,杜季延也一眼看出了其中不對之處。


    與杜元等人對峙的是兩批人,有八/九個男子身穿粗布褐衣,卷起的褲腿還是*一片,應當是村中人口。而另外擠在一起的一群人卻衣不蔽體、蓬頭垢發,似乎是徒步而來的不速之客。


    他的聲音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一下子就有人圍攏了過來,但似乎也摸不清他們的底細,暫時沒有做出什麽舉動。


    “公子。”杜元快步走過來,麵帶慚愧:“是屬下沒有處理好。這幾位大哥誤以為是我們故意領著這些……這些人過來的。”


    杜元說得有點語焉不詳,但杜季延一聽就明白過來。他看了眼一旁那群形似乞丐的人,揚了楊眉喝道:“你們先等片刻,我馬上出來。”


    他身形高大,眉目冷峻,故意提高聲音說的話一下子把人鎮住了。何況他們原先不敢輕舉妄動,就是看到杜元帶著的人動作整齊規劃,顯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奴仆。


    杜季延也不管他們作何反應,從他們讓開的路中迅速進了屋。


    院子裏用石頭砌起了爐灶,上頭還架著一個燒水的小鐵鍋,底下的火已經滅了,旁邊還有未塞進去的木柴。可見那些人來得十分突然,杜元等人應該還在忙著安頓晚飯就被打斷了。


    聽到響動杏初和桂初都跑了出來,雖不至於驚慌失措,但麵上神色也透著緊張和不安。杜季延使喚了桂初去燒火,杏初則是留下來陪著喬璦。


    “你先坐著喝點熱水,我出去看看。”他有條不紊地將事情安排好了,才俯下/身子對喬璦道。


    “這……我們既然借住在這裏,最好還是先別起衝突。”喬璦隻略看一眼整個腦袋就被他捂住了,想來他也是不想別人看到她的容貌。女人在外難處總會更多些,更要防備別人見到生出什麽壞主意來。她也就沒有說要一起出去,坐在屋內唯一一張竹藤紮成的椅子上小聲叮囑道。


    杜季延進屋之後略花了一些時間,再出來時已經有人不太耐煩了。生怕他是故意耗在裏麵,推嚷著要衝進去。


    “你們過去守著。”杜季延大步流星走出來,點了杜元身後三人守在院門,然後才將目光放在那幾個褐衣男子身上:“我們路過貴地,不過是求個地方落腳一晚,也是得到貴村老人同意的。不知幾位大哥是什麽意思?”


    “這話該我問你們才對吧?”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子跳出來,右手還持著一條足有丈餘長的竹竿,左手食指幾乎指到他麵前,憤怒道:“我阿爺好心留你們過夜,卻又是一群不安好心的!你們還想要害得我們村裏人都餓死不成?”


    “小兄弟,有話好好說。”杜季延已經大致明白他們的爭執,聲音和緩有力:“你確實誤會了,我們一共隻有三十人在貴村借住,他們並非與我們一道的。”


    “你們說不是,誰知道是不是串通好來騙我們的?”濃眉小夥已經是幾人當中個頭最高的,但站在杜季延麵前還是矮了一截。他們常年勞作,身體精幹,但杜季延深衣之下四肢充滿張力,也讓他們本能的感覺到這個人不是好惹的。


    對於他們是不是一夥人,杜元已經解釋了許久。可惜這個村裏的男子比那老人更難說話,即使不能咬定他們就是一起的,也寧願把他們都趕出去。


    “好,那就請他們說一說。”杜季延也不與他生氣,轉頭看著畏畏縮縮站在一旁的人,指著一個勉強能分辨出年紀的人問道:“大嬸,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被他指著的中年女子眼神茫然,杜季延又問了一遍,她似乎費了好大勁才明白過來,膝蓋一彎跪在地上。


    “公子,求求你賞一口吃的,救救我的小孫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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