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浩長揖迴禮,“小事一樁,兄台太客氣了!有道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史嵩之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是不錯,但於兄台是小事,於某,卻是大事!今日之事,若非兄台高義,某之麵皮,揭的幹幹淨淨!以後,哪裏還有臉再踏進大瓦子一步?”


    略一頓,“某姓史,雙名嵩之,字子由,四明人士,請教兄台尊姓?台甫?閥閱?”


    四明,今日之寧波。


    “某姓吳,諱個浩字,表字長風,紹興府平水鄉人士,捐了個芥菜籽大小的‘將虞侯’。”


    略一頓,笑,“我有一位故交,與史兄同宗,也是四明人士,二位的尊諱,也頗有些相似,不曉得——”


    “哪一位?”


    “史行之——原山陰縣丞,目下丁憂在籍。”


    史嵩之一怔,雙手一拍,笑,“那是族兄啊!果然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啊!”


    彼此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


    “既如此,”史嵩之伸出一隻手,笑,“說不得,長風,隻好請你再借我些銀兩了。”


    一轉頭,稱唿已由“兄台”變成了“長風”。


    “什麽話!但凡所有,兄長盡管拿去使!”


    說罷,吳浩將荷包遞了過去。


    史嵩之主動稱唿吳浩表字,吳浩卻不能主動稱唿史嵩之表字,但“兄長”二字,較之“兄台”或“史兄”,也有區別——既尊敬,又親熱。


    史嵩之接過荷包,解開係帶,取出一塊白的,在手上掂了兩掂,“足夠了!長風,今日那丁姓小妮子唱的話本,喚做‘鬧樊樓多情周勝仙’,既如此,我就借花獻佛,請君往‘樊樓’一醉!”


    “好!當得奉陪!”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是北宋時期創作的話本,“樊樓”是東京汴梁的第一座大酒樓,而臨安,也有一座地位仿佛樊樓之於汴梁的酒樓——豐樂樓,位置在錢塘門外、西湖邊上。


    楊奎作為“綱紀”,隨侍吳、史,朱榮則沒有露麵——他在“瓊林枝”的後台,同史嵩之錯身而過,怕史嵩之記心好,認了出來,生出懷疑;這也是何以朱榮要坐到吳浩後一排而不是同吳浩並排而坐的緣故。


    出錢塘門,順著史嵩之指示的方向,遠遠就見,西湖東岸,一座高樓,巍然聳立。


    饒吳浩是打二十一世紀北上廣深過來的,還是吃了一驚,這座豐樂樓,怕不有五、六層之高?


    走近了,看清楚了,此樓其實是三層,但其一,單是樓基的高度,就一層樓不止了,門前的台階,有數十級之多——此樓其實是建在一個丘坡上,乃有這般格局;其二,每一層樓,竟皆為重簷,因此,遠遠看去,顯得異樣高大,致令人有五六層之多的錯覺。


    吳浩心中嘀咕,咋的,南宋到了後期,建築體製上,無所謂“僭越”不“僭越”了嗎?


    另外,豐樂樓前,還有一座兩層的門樓,一般的重簷,一般的雕梁畫棟——是正經的門樓,不是二十一世紀酒樓的那種牌坊哦。


    嘿,瞧人家這氣派!


    門樓之前,還設有朱黑木條互穿而成的“杈子”——就是拒馬,但魏晉以後,隻有官至貴品,才有在大門前施用杈子的資格,其中,朱紅杈子,更是隻有宮苑才有資格施用。


    莫不成,這座豐樂樓,是“官產”?


    吳浩猜對了,豐樂樓非但是官產,還是非常不一般的官產。


    穿過門樓,車馬熙攘,哦,“停車場”呀。


    台階前,有酒保殷勤招唿,一路拾階而上,引入樓內。


    一進門,吳浩再吃一驚:一條長廊,兩旁或立或坐,竟是數十位花枝招展的妙齡女郎!


    我去!這不是……真進了夜總會了嗎?


    不過,這班美女,並不喊“歡迎光臨”,有人撫琴,有人說笑,有人把卷,雖然個個巧笑嫣然,卻沒有一個過來兜搭客人的。


    看出吳浩愕然不置,史嵩之擺擺手,“不算啥!入了夜,這兒至少擺一百個‘玉娘’!”


    哦,她們叫“玉娘”,可是,到底是啥路數呢?


    登上三樓,撿一個臨窗的濟楚閣兒坐定了,極目遠眺,煙波浩渺,遠山如黛。


    史嵩之輕輕擊節,笑,“好個神仙所在!避禍避進了瓊樓玉宇、綺羅叢中,這場禍事,也算闖的值了!”


    吳浩奇道,“避禍?”


    心說,你堂叔是舉朝第一人,這也罷了,關鍵是,諸子侄中,聽說你是你堂叔最欣賞、最看重的一個,甚至超過他自己的親出,能有啥禍事?


    “是這樣,”史嵩之啜了口茶,微笑,“我在東錢湖梨花山天慈寺講學,寺內幾個禿驢羅裏吧嗦,老爺惱起來,一把火燒了他的鳥禪堂,拍拍手,就到臨安來嘍!”


    吳浩目光微微一跳。


    南宋時期,儒、釋之間的交流頻繁,儒者到佛寺講學,不是啥新鮮事,而學術交流,彼此辯駁,再正常不過——禪宗的人,尤其愛好辯論,你辨不過主人家,便一把火將人家的房子燒了?


    如此惡客,倒也少見。


    原時空,不論是做封疆大吏,還是主持中樞,此人都以專斷著名,有時候,皇帝都招唿不動他,看來,其來有自呀。


    腹誹自然不會上麵,反而拊掌大笑,“痛快!”


    頓一頓,“兄長所治?”


    這是問史嵩之治學的路數?能問出這個問題來,倒叫史嵩之有些意外了,本來,他以為吳浩隻是個鄉下土財主罷了。


    “陸學、呂學兼治,主要是其中的事功之學。”


    “陸”指陸象山,“呂”指呂祖謙,都屬於“心學”。


    如此說來,以某的淺見,你走的——至少在學術上——還是王安石的那條路子。


    對了,有個隱約的印象,你和你堂叔,都不喜歡理學。


    “高明之至!”吳浩輕輕拊掌,“學問上頭,我是一竅不通,不過,很討厭朱學就是了!”


    “朱”指朱熹,朱學就是理學了。


    史嵩之眼睛一亮,“對!自以為正心誠意,實皆風痹不知痛癢!”


    吳浩剛想接口,史嵩之已轉向窗外,早晨的“天色晴明”,已不見了,湖麵開始起風了。


    史嵩之的臉色變暗了,“哼”一聲,“其實什麽心學、理學,都是扯淡!蒙古人打過來了,你跟他們講‘發明本心’也好,講‘理在先,氣在後’也好,人家就給你講退兵了?”


    蒙古人?


    呃,這個轉折,未免太突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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