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汜與薑鬱聽毓秀說擺駕永祿宮, 臉色都是一變。


    毓秀一手揉著頭, 皺眉對薑汜道,“朕這一日心力交瘁, 站也站不穩,有什麽話明日再說,請皇叔也早些迴宮歇息。”


    薑汜訕笑著點點頭,怏怏鬆了毓秀的手。


    毓秀又走到薑鬱麵前輕聲說一句,“朕有正事要與伯良說, 我們明日早朝後在勤政殿嘉一同用膳。”


    薑鬱點頭應了, 笑著囑咐毓秀一句,“皇上凡事寬心, 切忌思慮過甚。”


    一句說完,他又吩咐自己的轎子將毓秀送到永祿宮。


    之前並沒有通報,毓秀到宮門的時候特別叫眾人輕聲,她也一早就下了轎, 踱步進門。


    遠遠地就聽到院子裏有舞劍的聲音, 毓秀滿心好奇地繞過石屏風,劍聲卻戛然而止。


    院子當中站著握劍的紀詩, 正殿門前擺著一把椅子, 上麵坐著悠哉的陶菁。


    紀詩與毓秀打上照麵, 忙放了劍行禮。陶菁不慌不忙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就地一跪。


    毓秀笑著叫二人起身, 一邊上前扶紀詩, “子言才剛在練劍?”


    紀詩忙低頭道, “之前沒接到聖旨,不知皇上駕臨,臣等失禮。”


    毓秀笑道,“朕一來,你就停了,這才失禮。之前得見子言出手,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恰巧今日被我撞見,子言若是想繼續練,也不必顧及我。”


    她幾句話說的十分斟酌,生怕讓紀詩錯意她有看戲耍的意思。


    紀詩生性豁達,自然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笑著將毓秀送到座上,便走到院中繼續才剛沒耍完的招式。


    陶菁讓出椅子,默默站在毓秀身後。


    紀詩練劍的時候,毓秀有幾次迴頭去看他,看到的卻隻是一臉的麵無表情。


    他的目光都在下頭那個耍劍的人身上,瞟也沒瞟她一眼。


    毓秀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半晌之後就扭頭問他一句,“才剛子言在下麵練劍,你坐在上麵幹什麽?”


    陶菁輕咳一聲,迴話的雲淡風輕,“原本是不想坐的,可臣的身子越來越差,站也站不穩。”


    毓秀一皺眉頭,從上到下打量陶菁,他頭上沒有浮汗,腰板也挺的鐵直,光看模樣哪裏像身子弱。


    “既然你身子不適,為何不在房中歇息?”


    “子言叫我指點他,我也是受人所托。”


    毓秀冷笑道,“手無縛雞之力,怎麽指點別人?”


    陶菁微微笑道,“真刀真槍的功夫我雖不擅長,紙上談兵勉強行得。”


    毓秀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不像說笑,就轉迴頭不說話了。又過了半晌,她心裏到底放心不下,就偷偷又看了陶菁一眼。


    陶菁的一隻手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扶上椅背,眼睛還緊緊盯著用劍的紀詩。


    毓秀心裏別扭了一下,不自覺地就站起身,對陶菁說一句,“朕的腿坐麻了,要站一站。”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著毓秀,也不推辭,顧自到座上坐了。


    周贇等人見到這種情景,都暗怨陶菁不懂規矩,無可奈何之下,隻得速速從房中又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毓秀身後。


    過了半個時辰,紀詩才停了劍招,接過侍從們遞過來的白絹擦了汗,走到毓秀麵前拱手道,“勞累皇上了。”


    毓秀笑著擺擺手,起身進殿。


    紀詩與陶菁跟在毓秀身後,進殿之後就屏退了閑雜人等。


    毓秀坐在上位喝了一口茶,招唿二人在下首落座,一邊對著紀詩問一句,“子言是每日練劍,還是今日突然來了興致?”


    紀詩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怎麽也笑不出來,“臣每日早起練劍,今日是因為煩躁,才在傍晚時叫了笑染,陪我在院子裏練幾套劍法。”


    他煩躁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


    毓秀心中百味雜陳,才平靜的心緒又起波瀾。


    陶菁見毓秀變了臉色,心中自有想法,眼中的情緒也晦暗不明。


    紀詩卻不能忍,普通跪在地上,叩首拜道,“欽差在外遇刺,行兇之人是何等有恃無恐,請皇上準我出宮,協同刑司查明真相。”


    毓秀頭痛難忍,眉頭也皺緊了,“朕已失了惜墨,如何能讓子言再涉險。林州的事,自有刑部去查,子言且稍安勿躁。”


    紀詩滿心不敢,“臣雖勢單力薄,畢竟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了這些年,在綠林草莽之中頗有人脈,興許對查案有些益處,請皇上恩準我去林州。”


    毓秀被說動了心思,麵上卻十分為難,“朕了然子言的心意,也知道你有那個本事協助刑司查明真相。可事情並不是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且不說你無官無職,人在我的後宮,就算你真的是前朝的官員,此番跟隨刑部去林州,也會處處掣肘,步步受限。”


    紀詩猜到毓秀的言外之意,就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陶菁,跪地拜道,“皇上也派了大理寺少卿去林州,臣願與大理寺眾人同去。”


    毓秀不想直言拒絕紀詩的好意,又不知該怎麽應承,正思索著怎麽迴話,一直在旁默然不語的陶菁卻出聲道,“皇上若想查明那些刺客的底細,江湖的勢力不容小覷。既然子言執意要出宮,皇上不如順遂他的心意,人盡其才事半功倍。”


    毓秀搖頭笑道,“朕何嚐不知人盡其才事半功倍的道理,一來是子言身份尷尬,全天下都知道你兄長是紀辭,你是我後宮之一,二來是此一行困難重重,一無所獲也就罷了,若是一個不小心,恐怕會落入有心人的陷阱,平白背上罪名。”


    紀詩咬牙道,“天下間都知紀辭是我兄長,也知我們兄弟二人分別多年,關係單薄。惜墨遇刺,朝中的股肱之臣遭受誣陷,皇上腹背受敵,臣等如何能坐視不理,就算拚上性命,也想為皇上分憂。”


    陶菁笑道,“正是因為子言身份特殊,他去林州才不會有風險。”


    毓秀漠然笑道,“因為子言姓紀,刺客不會對他出手?”


    陶菁望了一眼紀詩,輕聲笑道,“不光薑家要給子言幾分薄麵,博文伯也對他青睞有加,皇上大可放心。”


    他說這話雖是就事論事,紀詩卻聽出了幾分調侃的意味,禁不住紅了臉,人也變的窘迫起來。


    毓秀見紀詩不自在,心裏覺得好笑,麵上卻不動聲色,“子言若執意前往林州,朕便在大理寺為你尋一份兼差,你這一去務必保全自己,謹言慎行,事事小心。”


    紀詩跪地接旨,一一應了。


    毓秀受了他的禮,又開口叮囑他幾句,一邊起身往外走。


    紀詩明知毓秀要去陶菁殿中,他將人送到殿門口,就不再送了。


    陶菁跟在毓秀身後,一路默默無語。


    毓秀心裏別扭,進門之後越發覺得尷尬,好在侍從們自以為順理成章,周贇怕耽誤毓秀歇息,忙忙伺候二人洗漱就寢。


    等房中隻剩他們兩個人,毓秀反倒沒了睡意,沉默難熬,就開口問陶菁一句,“你今天怎麽這麽安靜?”


    陶菁原本麵朝上望著帳頂,被毓秀一問,就扭頭看了她一眼,“皇上習慣我的聒噪嗎?”


    毓秀輕輕歎了一口氣,“從我來永祿宮,你就沒說幾句話。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你還在自怨自艾,認定人人都是贏家,隻你是輸家?”


    陶菁冷笑道,“事實如此,何必認定,皇上所謂的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並不是最壞的結果,靜待時機,定會峰迴路轉,盡人事自然柳暗花明。皇上不必太過傷心。”


    那一日陶菁說的話讓毓秀存著三分殘念,認定華硯人還沒死。


    “煽動紀詩去林州,是你布局中的一環?”


    陶菁嗤笑道,“且不說我還不是皇上的布局人,就算我是,我也沒本事煽動誰做什麽事。是紀詩自己聽到消息,執意要去的。皇上與他相識的日子不短,他是什麽品性,你也一定知道。他三番兩次在你有危險的時候挺身護駕,何等忠誠自不必說,如今出了欽差遇刺的大事,他又怎麽會坐視不理。”


    毓秀默然不語,半晌也沒迴話。她不開口,陶菁也樂得清淨,幹脆翻個身背對著她。


    他對她的冷淡態度果然不是她的錯覺。


    他們之間一直都是陶菁主動,毓秀從沒想過有一日,她會體會到她與薑鬱在一起時才會體會到的麵和心離。


    陶菁的拒絕這麽明顯,毓秀不想自討沒趣,幹脆也翻了個身背對陶菁。


    她甚至有點後悔選在今晚來找他。


    母親說的對,成為一個帝王最基本的條件,就是要做好獨立麵對一切黑暗的準備,不管是落入深淵,還是身陷泥潭,都不要指望抓著任何人做救命稻草。


    一旦依靠除自己以外的人,就要應對被背叛的狀況。那些人,興許像薑鬱一樣一早就包藏禍心,興許像陶菁一般忽冷忽熱,也興許像華硯一般,對她實施終極背叛。


    半夢半醒之間,毓秀看到華硯的臉,他的一顰一笑,喜怒哀樂都與從前不同,他看向她時眼中隱藏著的情緒也晦暗不明。


    毓秀淚流了滿臉,四目相對時,悲傷如洪水一般將她淹沒,她卻束手束腳,掙紮不得。


    陶菁算好毓秀入睡的時間,再忍不住,壓抑地咳嗽出聲,他悄悄轉身對著她的時候,看到沾濕的龍鳳枕,心中一陣焦躁。


    來日她若見到華硯的屍首,恐怕會萬念俱灰,遷怒天下人。


    陶菁滿心糾結,他糾結的是要等多少人為華硯陪葬,他才要出手阻止。


    這世上的事,發生過就不可逆轉,不管是一場蓄謀,還是一場意外,改變的都不隻是一個人的生命軌跡。


    毓秀做了一個噩夢,她夢到華硯完好無損地迴到她身邊。他們像從前一樣說話,做事,他的笑容卻冷漠疏離,看向她的眼神裏也不再有溫度。


    毓秀明白地感覺到她與華硯之間有什麽不一樣了,他們的特殊關係不再特殊,他對待她的態度也平淡的出奇。那一條原本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感紐帶,不知在什麽時候崩毀殆盡,那一份隻有他們才能體會的默契,也消失殆盡,隨風而去。


    毓秀沮喪的無以複加,他雖然在她身邊,眼裏卻不再有她,這種被最親近的人拒絕的挫敗感,讓人近乎窒息。


    毓秀承受巨大的恐懼,握著華硯的手問一句,“你還是你嗎?為什麽你變得不一樣了?”


    華硯麵帶微笑,態度禮貌而淡然,“我還是我,可我沒有心了。”


    沒了心卻有著華硯軀殼的那個人,還是華硯嗎?


    再也不能用似有期待的目光望著她的華硯,還是華硯嗎?


    如果迴來的隻是一個軀殼,她還算得上是失而複得嗎!


    毓秀從夢中驚醒,沒有驚叫,沒有冷汗,隻有被重錘鑿中的心髒,疼痛蔓延全身,讓她的四肢百骸都麻痹了。


    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分得清夢與現實,心緒還未平息,就被陶菁斷續的咳嗽聲打斷。


    毓秀一扭頭,就對上他略顯慘白的一張臉。


    他白日裏所謂的身子越來越弱果然不是玩笑。


    毓秀怕驚動身邊人,不敢翻身,連唿吸也都小心翼翼,她靜靜數著陶菁的咳嗽,他的情況似乎真的比之前嚴重了一些。


    毓秀伸手摸了摸陶菁的額頭,果然濕的水洗一般。


    白日裏他站在椅子旁邊的時候,明明一滴汗也沒有流,如今躺在她身邊的,卻像是一個水人。


    毓秀一時間竟錯覺陶菁已奄奄一息,望著他的時間久了,她也分不清自己心裏的難過是為了華硯還是眼前人。


    眼看著陶菁咳的越來越厲害,毓秀深深歎了一口氣,隻得坐起身幫他輕輕拍了幾下背。


    陶菁咳嗽平息了幾分,人卻醒了,他一睜眼就看到毓秀弓著身子服侍他,心中滋味萬千。


    “臣把皇上吵醒了?”


    毓秀苦笑著搖搖頭,“我做了一個夢,夢斷了,人就醒了。”


    陶菁扶著胸口坐起身,強笑道,“皇上夢到了什麽?”


    毓秀擺手敷衍一句,“沒什麽,一醒了,夢裏的事就都忘了。”


    陶菁見毓秀神情慘然,猜到她夢到的事與華硯有關,禁不住訕笑道,“能讓皇上如此失落的,大概隻有那個人。”


    夢中出現的情景,毓秀一個字也不願多說,才想著用什麽話岔開話題,陶菁就似笑非笑地說一句,“皇上夢到華硯死了,還是夢到他迴來了?”


    死了和迴來這幾個字都是一樣的刺耳,毓秀莫名生出想落慌而逃的心思,“夢到什麽我都忘了,我說不要說了就是不要說了。”


    陶菁見毓秀諱莫如深,心中一陣刺痛,“皇上忘了自己的夢,卻一點也不想想起來嗎?臣猜測,皇上是夢到華硯的人雖然迴到你身邊,他的心卻不在了。”


    才經曆的悲慘境況被他用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說出來,毓秀的心又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陶菁見毓秀麵有怒色,就知道他是猜對了,“即便迴來的是一個無心人,皇上還是希望他迴來嗎?”


    毓秀金眸淩厲,語調也極致冷漠,“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嗎?”


    陶菁笑道,“這天下間的事,並不是你想聽就聽,想不聽就不聽。你的一句話,你的一個態度,興許就左右了結局。我問你的話,就隻問一遍,你給我一個答案,從此以後我絕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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