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樵山上,春寒料峭,賀見曉在法門寺已住了半月有餘。


    這座法門寺建於本朝聖祖年間,已有近百年的曆史。傳說這座山巒之巔的寺院曾有佛光從天而降,普照寺院大門,來這裏進香非常靈驗,因此香客絡繹不絕,不畏山路陡峭。


    相形見絀的是周圍幾家寺廟和庵堂,幾乎香火絕盡,一片斷壁殘垣。


    而賀見曉之所以選擇這裏住,是因為法門寺近日來有一場大法事,幾十名僧人從早到晚地唱誦著金剛經,宏偉莊嚴的氛圍裏,有助於成就一爐好藥。


    這一日,他在山巔吹風,偶然望見菜根庵門口停了一輛過於華麗的馬車,從車裏下來了幾張熟悉的麵孔。


    有太師夫人宋氏,有董府二小姐董萱瑩,還有那位很特別的四小姐,董阡陌。


    看她們大包袱小箱子的行裝,似乎是打算在庵中住一段日子。


    於是晚間,賀見曉換上了夜行衣和鏤空麵具,打算去董阡陌房裏叨擾一杯茶,順便看看她的海蓮花粉有沒有再發作。


    踏上東廂的屋頂,他聽到屋中有一輕一重的兩個唿吸聲,知道董阡陌不是一個人住。


    他正要離開時,卻見一道纖細的白影輕手輕腳的走出房間,邊走邊四顧,仿佛怕被人瞧見似的,正是四小姐董阡陌。


    還好,她隻是前後左右的看,若是她一不小心仰頭瞧一眼,一定會被三丈高空上盯著她看的那個大男人嚇一跳。


    順著一個怪聲,她走到地藏殿,想進去看時,卻被居嬤嬤攔住了。


    之後她離開了,賀見曉又在天上跟著居嬤嬤繞了一圈,最後進入地藏殿一探究竟。


    原來,大佛下有一間密室。不知為何,宋氏的親生女董萱瑩也染上了海蓮花粉的毒癮,律念師太正在用秘法為董萱瑩驅毒。


    別看菜根庵的屋簷低小,主持律念的名氣卻實在不小。


    許多患了不治之症的人來求醫,隻要出得起銀子,從沒聽說有治不好的。


    同為醫者,賀見曉對律念的救人方法卻不以為然。


    與其依靠那樣的辦法活下去,還不如一刀把人殺了,至少能落個幹淨。


    遠處,一道纖細的白影從拱門後步出,向一堵斷牆走去。賀見曉認出那是董阡陌,更記得斷壁之後是一道懸崖。


    “別過去,那裏危險!”賀見曉沉喝了一聲。


    對麵無人應答。


    賀見曉不由想到,難道董阡陌是因為生無可戀,去崖邊尋短見了?於是他疾掠過草坪,如一支脫弦之箭,射向斷壁後方。


    不料,斷壁後的董阡陌並不曾跳崖,她也聽到了有人在喊“危險”。


    夜半三更,尼姑庵裏突然響起男人的聲音。


    董阡陌幾乎疑心這個地方鬧鬼了,於是伏在牆頭上,悄悄往外看。


    沒等她瞧清楚山中的鬼長什麽樣,賀見曉一道風影,正好從這裏掠過。


    而她正好把路擋了。


    隻聽一記碰撞的悶響,董阡陌覺得自己全身都散了架了,身子被撞飛,一腳踩空,下麵的懸崖沒有一百丈也有八十丈。


    賀見曉心知不妙,五指握牆,兩塊磚石在指下化為煙塵,而他也借著這一握之力減速,同時長臂一撈。


    水中撈月般,結實有力的手臂緊緊扣住纖腰,救下了一名無辜的失足少女。


    董阡陌驚魂甫定,雙手死死抓住賀見曉的衣衫。同時餘光一瞄,她發現這裏還是懸崖之下,腳底下仍是踩空的。


    她一向最是恐高,隻瞧了一眼就手足發軟,連忙指揮那個緊緊抱著她的男人,“快飛,快往上飛!”


    賀見曉一手抱佳人,另一手扣住了凸起的岩石。


    沉默片刻,他說:“你的東西好像掛住了岩縫裏的樹枝,這時上去了,你的東西就沒了。”


    “少廢話,往上飛,”董阡陌惡狠狠地揪緊他的夜行衣,“往上飛你懂不懂?”


    賀見曉又說:“姑娘你先鬆鬆手,姑娘你抓錯地方了。”


    “快飛呀!你不是會飛嗎!!”


    “好,我保證讓咱倆不死,可你不要亂動——我是說你的手。”


    “囉嗦!是男人,就別磨蹭!”董阡陌咬牙切齒,畢生的狠勁兒全在這一個男人身上用光了。


    賀見曉低笑一聲,與此同時,握著岩石的手指骨節分明,突然發力。


    岩石驟然粉碎,失去了支撐的兩個人相擁下落。


    “呀——”董阡陌閉眼大叫。


    纖纖十指狠狠一扯,賀見曉的腰帶終於繃斷了,落進黑不見底的深淵。


    兩人相擁下落,從最驚魂的極速下墜,到漸漸減速,再到緩緩飄落。


    到了最後,兩人仿佛靜止在這片夜色裏。


    董阡陌的發簪不知去向,三尺青絲逆風而行,千萬根溫柔絲將她和一個幾麵之緣的陌生男人纏繞在一起,難分難解。


    崖底靜謐無風,一地春暖花開,亮晶晶的螢火蟲一隻一隻飄過來,此時他們的降速比螢火蟲還慢,就算一直到底也絕對摔不死人的。董阡陌終於鬆了一口氣。


    螢火蟲的幽幽綠光照亮了兩個人的臉龐。


    董阡陌的鼻尖微紅,是凍的;兩頰通紅,是氣的。


    她艱難地仰頭,氣憤地問:“我叫你往上飛,你怎麽反而落到崖底了?”


    賀見曉的麵色如常,可以說是處變不驚。


    盡管這時候他不僅失去了腰帶,還有一雙少女的柔荑在他腰間胡亂的又扯又拽,下一個要遭殃的很可能會是他的下衫。


    他保持著難得的優雅與冷靜,簡潔地迴答說:“下來找東西。”


    又過小半刻工夫,兩人終於落地了。賀見曉鬆開了懷中人的纖腰,可董阡陌完全支撐不住自己,徑直向後一倒。


    剛才的那重重一撞,她隻覺得全身都痛,可能是撞斷骨頭了。


    “你好生躺著,不要亂走動,崖底有猛獸,不喜歡睡覺時被吵醒。”賀見曉如此叮囑道。


    董阡陌很想說,她已經傷重到動不了的地步了。可是她連說這話的力氣都沒了。


    賀見曉走開了一會兒,等他再迴來的時候,腰間又有了腰帶。


    他走到仰麵躺在草坪上的董阡陌身邊,扶著她的頭,向上抬了抬,輕聲問道:“你的頭還能轉嗎,四小姐?”


    董阡陌聞言,立即轉過頭,甩給他一個恨恨的眼神。


    賀見曉又抽出一把重巒疊嶂的水墨折扇,以扇尾壓住她的胸口,飛快地疾點了二三十處穴道,疼得她滿頭大汗。


    賀見曉溫和地問:“這些地方有沒有痛覺?是痛意多一點,還是麻木的感覺更多?”


    董阡陌咬牙說:“痛。”


    賀見曉點頭道:“那就好了,四小姐你沒有重傷致癱。”


    董阡陌磨著牙說:“那很不錯。”


    賀見曉想要笑,又覺得這時候笑不大厚道,忍笑去查看她小腿的擦傷,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膝頭,關切地問:“腿腳還能自由彎曲嗎?”


    董阡陌自由地彎曲小腿,給了他一腳。


    不過沒有踢中。


    對於外來攻擊,賀見曉不等反應就能自如接招,這都是滾過刀頭的硬功夫,多年累成的自然反應。不管什麽花拳繡腿的攻擊,在他這裏都會狠狠地碰壁。


    單掌輕易地接住被軟鞋包裹的蓮足,向後輕輕一推,可惜沒能收住手下的力道。


    隻聽“啪”地一響,董阡陌的腳腕立刻斷了,當下痛出了一行淚。


    “四小姐,你沒事吧!”賀見曉驚慌而抱歉地說,“我沒想到你會突然踢我,一時沒收住手,怎麽你受了傷還這麽不老實?”


    董阡陌氣得發抖,“那麽我該跟你說一聲對不起嗎?”


    賀見曉簡單地檢查了一下,然後安慰她說:“還好隻是腕骨折斷,你年紀小好得快,過幾日就沒事了。”


    董阡陌的一腔憤慨此刻終於發作:“姓賀的你走開,你是我見過最討厭的人,從今往後別讓我再看見你!大半夜你上哪裏飛不好,非要飛到我的頭上,還把我撞到懸崖底下!你算是什麽大夫,不光不替我治傷,還讓我傷上加傷!我才不要你這樣的蒙古大夫治,你快走開!”


    賀見曉好涵養地聽她罵完,也沒有跟她一般見識。


    他想了想說:“你傷這麽重,家裏人肯定是瞞不過了,假如由我出麵去通知你家的人,怕對你的閨譽影響不好。我有個女弟子,讓她送你迴去,你就跟你母親她們說,你夜半失足落崖,是一位采藥的女大夫救了你。”


    董阡陌咬牙笑道:“多謝你替我考慮周全,賀神醫。”


    賀見曉安慰她:“火氣太大於養傷不利,你想想那次董府水榭撫琴,那時候你多麽優雅嫻靜,那樣子多好。”


    “哼哼。”董阡陌露出獰笑。


    賀見曉想了想,從袖口取出一個香袋,放在董阡陌手上,“剛才下崖是為了找這個,我見你很重視香袋裏的那樣東西。之前摔落地上,你很緊張的拿出來瞧,生怕摔壞一點。”


    董阡陌一愣,怒氣頓時半收,指尖收緊香袋係繩,她試探著問:“你曾打開看過嗎?你知道那樣東西是做什麽用處的嗎?”


    “拿出來看過一次,東西沒有摔壞。”賀見曉頓了頓說,“過去聽人說,西魏調動十萬銅甲軍的兵符是一隻翡翠雕龍和田玉扳指,和你這個有點像。”


    董阡陌沉默片刻,道:“你知道得還真不少,除了醫術高超,你還武藝超群,卓爾不露,常喜歡神出鬼沒。既然你認得這個玉扳指,本來可以自己收著,不還給我,可你卻幫我找迴來,原物奉還。賀見曉,你連十萬銅甲軍的調兵虎符都不放在眼裏,我真是猜想不出,你究竟是什麽人?”


    賀見曉聽完她的評價,莞爾迴道:“我不過是一個走南闖北的浪子,會兩手推拿功夫,為自己療傷方便而已。闖蕩得多了,自然能開三分眼界,不在話下。倒是四小姐你,年不過十六,一把七弦琴彈得出神入化,後來,那位聽過你撫琴的潘大人告訴我,沒有二十年以上的苦功休想練成這等琴技。這讓我也很好奇,你為什麽要故意弄斷自己的手筋?一雙完好無損的手對一名琴師而言,不是比性命還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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