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桃枝的唿喚聲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用了很久才把董阡陌喚迴現實。


    一抬頭,董阡陌臉上的淚痕頓時把桃枝嚇住了,忙問:“小姐你不舒服嗎?你哪裏不舒服,小姐?”


    董阡陌搖搖頭,道:“大概是著了風寒的緣故,見風就流起淚來。”


    提起了這事,桃枝就十分來氣,數落的口吻說:“太壞了她們,從前一個個懶得可以,院子裏曬太陽打瞌睡,卻在小姐你要出門的前一天,她們突然變得一個比一個勤快,將小姐的幾件出門能穿的夾棉衣裙全給洗了。”


    桃枝說的是風雨齋裏,負責漿洗的三兩個小丫鬟。


    “不必在意,她們也是聽主子吩咐而已。”董阡陌淡淡道。


    “聽主子的吩咐?”桃枝不解,“可小姐你幹嘛讓她們洗棉衣?山上這麽冷,這時候正好穿的著啊。”


    董阡陌為桃枝的天真而笑了,“她們主子正是想讓我沒有禦寒的衣物,想讓我吃一點苦頭。你覺得她們的主子是誰?”


    “難道會是夫人和二小姐她們?”桃枝猜測。


    董阡陌搖首,“如果是母親,她可以做得不那麽明顯,可以既讓我受罪,又不讓別人挑刺。”


    “不是夫人,那是誰?”


    “現在我也不知道,邊走邊瞧吧,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


    “對了小姐,”桃枝端過兩碟冰皮點心給董阡陌看,“剛剛王嬤嬤送來這個,說這兩日裏夫人和二小姐都要閉關參禪去,不和你一處吃住,怕小姐你吃不慣庵中食物,用這個調劑調劑。”


    董阡陌拈起一枚梅子酥,輕輕嗅了嗅,眉頭一皺,將梅子酥丟迴盤中。


    桃枝問:“小姐你想吃嗎,我給你衝碗茶湯就著吃兩塊吧?”


    “不,”董阡陌說,“我聽說新做好的梅子酥太酸了,要放個兩三天才好吃。”


    “那小姐現在想吃什麽?”


    “今天我辟穀了,你自己去廚房找點東西墊一墊吧。”


    董阡陌見桃枝的眼珠烏溜溜一瞟,有點眼饞地望著兩碟點心,董阡陌立刻板起麵孔訓斥道,“不許你偷吃我的點心,我這裏點好數的,少一個讓你賠!以後出門都不帶你!”


    桃枝噘著嘴,不高興地走了。


    ********


    山中寂寞,天黑之後菜根庵裏一片死寂,似乎一個活人都沒有。


    董阡陌和桃枝共臥一塌,桃枝的頭一沾上竹枕就睡著了,董阡陌左右輾轉了兩迴,側著耳朵,靜靜聆聽著來自遠方的某個聲音。


    似痛苦,似折磨,似呐喊,似乎是一個少女的哭叫聲。


    這尼姑庵的女子大都上了年紀,年輕的就隻有董萱瑩和董阡陌兩個。


    這麽說,這哭喊聲很可能是董萱瑩發出來的。


    董阡陌披衣而起,推門而出。


    寂靜的夜裏,循著那道時有時無的痛苦聲音,董阡陌一直走,最後在地藏菩薩殿前停下。那聲音恰在此時停歇,董阡陌的手剛碰上大殿的門,身後就有人說話了——


    “四小姐半夜不睡覺亂走可不好,天黑路滑的,萬一踩到懸崖邊上可怎麽好?”


    是董萱瑩身邊的居嬤嬤。


    董阡陌迴頭,怯生生地眨眼問:“這是庵堂裏麵,怎麽會有懸崖呢?懸崖應該都在山門之外吧。”


    居嬤嬤扭唇笑了:“四小姐有所不知,這菜根庵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圍牆都塌了。你這樣亂衝亂撞,發生什麽事真不好說。”


    董阡陌一臉驚訝地掩口道:“真的嗎?那可壞了,方才我好像看見二姐往一處倒塌的圍牆而去,那她豈不是很危險?咱們快去找找吧。”


    居嬤嬤說:“不可能,二小姐比四小姐你聽話,她不會亂走的。”


    “可我好像還聽見,二姐在大喊母親,讓母親救她。”


    “四小姐一定是睡迷了,做了什麽噩夢吧?”


    “是嗎,”董阡陌將信將疑道,“也對,這裏山高林密的,什麽精精怪怪的都可能冒出來,魘到我的夢裏麵去。”


    “四小姐這麽想就對了。”


    “那很晚了,我迴房休息了。”


    “記得把門閂插好,”居嬤嬤提醒,“這兒可不比家裏,沒那麽太平。”


    “我曉得了。”


    一陣夜風吹過,衣衫單薄的董阡陌凍得瑟瑟發抖,腰間的香袋“叮”地一聲脆響,摔落於地。


    董阡陌頓時慌了,連忙拾起香袋,打開細瞧,發現東西完好無損,才鬆了口氣。


    她把香袋愛惜地揣在懷裏,衝居嬤嬤嫣然一笑,告辭道:“那我迴去睡了,嬤嬤你也早點休息。”


    “四小姐慢走。”


    居嬤嬤望著董阡陌的背影,疑惑於方才那一幕,雖然月下昏暗,雖然那樣東西一現立收,可是看那塊玉的質地絕不普通。


    四小姐怎麽會有那麽好的一枚玉扳指?


    扳指可是男人才戴的東西。


    四小姐深閨淑女,除了老爺和毓王,她想見其他男人都難。


    想到這裏,居嬤嬤麵色急變,三步並兩步地走到夫人廂房外,悄悄叩門。


    “進來吧。”宋氏穿一件半舊的絳紫綢褂,盤一個平番髻,正在寫家書,見居嬤嬤進來,抬頭問,“萱瑩的情況怎麽樣?律念師太怎麽說?”


    居嬤嬤歎一口氣,搖頭道:“師太說小姐曾經吃下過很多海蓮花粉,要想徹底根除估計很難,師太還在嚐試其他幾種辦法。”


    “吃下很多?萱瑩就隻吃過那一碗血燕粥呀?”


    “應該就是那碗粥的問題。”居嬤嬤道。


    宋氏將毛筆丟進筆洗,皺了皺眉說:“最近,我總是眼皮跳,總覺得家裏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了,又說不清具體是什麽。那碗粥就是個謎案,明明就是一碗甜粥端上了桌,為什麽後麵會變成那樣?”


    居嬤嬤考慮著,最後一口咬定地說:“如果端上桌的時候就是甜粥,那麽就是曾碰過那碗粥的人在上麵動了手腳!”


    “你是說四丫頭?”宋氏愕然,“就算她能想得到,也沒這個膽子辦吧。”


    “膽大膽小,全看有幾分利在這裏麵。”居嬤嬤道。


    “此話何意?”


    居嬤嬤將話挑明了說:“整個家裏誰不知道,毓王殿下的側妃會出在咱們家的四位小姐中間。五小姐太小,又是庶出,輪也輪不到她。三小姐的親娘湯氏雖是老夫人的親侄女,令老夫人和老爺都偏向她一些,可她的性子隨她娘,上不了大台麵。剩下的兩位,二小姐是嫡出,可四小姐到底也算是嫡出,保不齊她自己會有什麽想法。”


    宋氏考慮著說:“雖然韋棋畫想要四丫頭的事傳開了,可四丫頭最後也沒敢應下,可見她在我與韋棋畫之間更忌憚我。韋棋畫捏著她的富貴,我卻捏著她的性命。”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居嬤嬤勸,“昨天老奴還聽見有幾個丫鬟傳,毓王和四小姐單獨一起溜園子。四小姐人大心大,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也不是不可能。”


    宋氏點頭道:“行了別說了,我就不信一張在我手底下壓了十六年的牌有膽量翻天。自從半年前她知道了我們的秘密,如今她是活是死,都是我一句話說了算。”


    “是啊,”居嬤嬤也附和說,“咱們家二小姐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任誰也比不上。”


    宋氏咬牙:“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律念師太幫萱瑩渡過這一難關,不能再讓萱瑩沾一粒海蓮花粉!你快去那邊盯著,有事再來報我。”


    “是!”


    關門出去,居嬤嬤猶豫地離開。


    本來她是要把玉扳指的事講給夫人聽的,可一來,事有輕重緩急,當前沒什麽比二小姐戒毒癮更重大的事。


    二來方才一晃而過,看得也不十分真切,不如等迴了董府之後,再傳話給四小姐的貼身丫鬟五月去找。若真是四小姐收了毓王的定情信物,那她就是自尋死路了。


    居嬤嬤挑著一杆燈籠往迴走,頭頂一群夜鴉飛過,她沒有在意。


    如果這時她抬頭,就能看見一個穿著夜行衣的花麵人。


    他單足踏著一隻纖小夜鴉背上的一片輕羽,緩緩自夜空中掠過,形如鬼魅。


    同時,他還很悠閑地邊飛邊飲酒。


    經過居嬤嬤頭頂正上方時,他仰天一口,灑落碎酒點點。


    居嬤嬤覺得手背一涼,抬頭看天,此時花麵人已經不見了,整片天際空餘三兩隻夜鴉。


    “山上的天氣,真是說來風就來雨的。”居嬤嬤抱怨了一句,加快腳步離去。


    當然她不知道,方才在天上喝酒的花麵人,現在就笑嘻嘻地立在她身後,還無聲無息地隨著她一起走進了地藏菩薩殿。


    一進大殿就能看見一座蒙著灰塵和蛛網的巨大佛像,居嬤嬤扳動燭台機關,佛像的腳下打開一扇原色小門,居嬤嬤一彎腰走進去。


    盞茶工夫後,花麵人也如法炮製地走進小門。


    小門後方是長長的甬道,兩旁石牆上架著三五個油燈,走了一刻鍾還沒走到盡頭。


    這時,盡頭處傳來少女十分淒厲的唿喊——


    “不要,我不治了!快放開我,快把繩子解開,否則我讓我娘把你們全殺了!啊——”


    發出唿喊的是密室中的董萱瑩,密室門外有兩名尼姑把守,一個捂著耳朵,一個縮著肩膀,都很怕聽董萱瑩發出的慘叫。


    “啪”、“啪”兩聲輕彈,兩名尼姑突然固定住了。


    花麵人流星大步地走上前,稍稍研究了一下密室石門,而後推開一條細縫,暗中觀察。


    如此盞茶時分過去,他輕輕搖首,歎息了一句。


    “果然,海蓮花粉還是無解的。”


    待他離去後,又是“啪”、“啪”兩聲輕彈,兩名尼姑瞬間重歸神識。


    一個人說:“你剛才幹嘛撞我?”


    另一個說:“是你推我才對吧,惡人先告狀。”


    ********


    佛像下的門後走出一道修長的身影,一步一步踱出佛殿,神態若有所思。


    四下無人的院落中央,優雅的食指與中指輕輕一夾,蠶絲蜀繡的鏤空梅花麵具下,真容乍現。


    月光之下長身玉立,眉目磊落,風神迥絕,不是賀見曉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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