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形容呢?


    混亂畸變的感官就像一個倒置於頭頂的鐵桶,襲來的炮擊則是錘打鐵桶的重錘,震耳欲聾的聲音反複激蕩、重疊在了一起,如同泛起漣漪的海浪,將周肆的聽力完全吞沒,卷入漆黑的海底。


    按理說,這種分貝的聲響,足以擊穿周肆的耳膜,令他的聽力徹底癱瘓,聽起來很殘忍,但這對於現在的周肆來講,反而是一個好消息,失去了聽力,他就減少攝取信息的渠道,進而減輕自身大腦的思維壓力。


    令人遺憾的是,周肆所獲得的感官都是由電信號進行模擬,越過了生理的聽力係統,與大腦皮層直接相連。


    哪怕分貝已經超越了人類能承受的極限,周肆依舊要飽受它的折磨,除非他大腦中處理聽力的那部分腦組織徹底壞死。


    周肆無路可逃,唯有不斷地承受。


    膨脹燃燒的火球中,劍舞者的殘缺從火光中顯現,背部的推進器仍在正常工作,吐出光翼般的火苗,將劍舞者如同炮彈一般,迅速地推離戰場,而後狠狠地撞擊在一側的牆壁上,這才減速停下。


    經過一番惡戰,周肆成功擊毀了約翰與馮·諾依曼,但他自己也瀕臨極限,所見的視野中,抽象混沌的事物變得越來越多,如同病毒入侵一般,周肆眼中曾熟悉的一切,都在迅速遠去。


    整個世界就像渲染的3d模型般,地麵失去了“材質”與“光影”,變成了一片漆黑或灰色的純色,隱隱約約能看見點與線,立起的牆壁則像是融化了般,從堅固的固態變為液態,如同流動的水泥般,肆意流淌……


    轟鳴的炮聲又一次襲來,周肆艱難地挪動著步伐,爆炸的火光落在他身邊,帶起一片又一片的火海。


    “保持理性……保持理性……”


    周肆不斷地囑咐著自己,劍舞者向著另一側的長廊奔襲,與敵人拉開距離。


    剛剛的炮擊無情地摧毀了劍舞者的右臂,連帶著右臂攜帶的震裂劍,也一並歸於毀滅,歪扭的金屬殘破與纜線耷拉著,像是沒有斷幹淨的骨頭與筋腱。


    周肆已經成功摧毀了兩具武裝化身,至於剩下的兩具,自己隻要慢慢與其周旋,拖延時間就好。


    “周肆!我成功定位到了其中一人的坐標!”


    阮琳芮在頻道裏高興地大喊道,不愧是天才黑客,在敵方的黑客的重重幹擾下,阮琳芮還是順著蛛絲馬跡,找到了對方的位置。


    “監察員已在路上。”


    董淵的聲音響起,冷酷且理性,就像一位無情的播報員。


    周肆沒有加入這場慶賀中,他的戰鬥遠未到結束的時候,在層層堆疊的視覺係統中,醒目的紅光正尾隨在他身後,並且距離越來越近。


    轟鳴的炮擊聲再度響起,猶如臨近的雷鳴。


    “警告!警告!”


    預警係統大吼著,在常規狀態下,它的智能輔助係統,會自動幫助周肆做出規避動作,但在催化劑病毒的影響下,所有的係統都趨於崩潰,不再可信。


    周肆隻得笨拙地操控著劍舞者,拚盡全力地側身向一側,隨後一道耀眼的火線從劍舞者的身前疾馳而過,在長廊的盡頭掀起新一輪的爆炸。


    眼中的長廊開始畸變,就和先前看到的地麵一樣,周肆無法理解它的“材質”與“光影”,就像一個還在測試中的遊戲沙盒,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元素,隻剩純粹的白模。


    “是周醫生嗎?”


    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即便經過了一定的畸變與幹擾,但周肆依舊能清晰地辨認出聲音的主人。


    “霍道川……”


    劍舞者轉過頭,在幻覺的加持下,周肆看到了身披甲胄的圖靈正向自己大步襲來。


    說實話,這一幕著實有些荒誕,曆史課本上的人物真真正正地出現在了周肆眼前,他提起刀與劍,向著自己的造物——科技,發動救贖的戰爭。


    有那麽一瞬間,周肆覺得自己能理解霍道川的所作所為。


    瘋狂至極。


    “你看起來很痛苦,是在對抗信息過載與離識病嗎?”


    陰邃的笑聲響起,圖靈不解地問詢著,“何不沉淪其中,享受這一切呢?”


    “變成和你們一樣的瘋子嗎?”


    周肆反駁道,劍舞者擺正了身體,哪怕依舊顯得搖晃。


    “瘋子?不,我們這是……成仙!”


    圖靈展開了肩部的艙蓋,露出兩架重型機槍,咆哮的穿甲彈疾馳而至,在這狹窄筆直的長廊內,劍舞者沒有任何躲藏的掩體可言。


    劍舞者當即轉身,動力係統抵達峰值,推進器噴發出數道火舌,雙足的橡膠胎高速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有些事是逃不掉的。


    從一開始周肆就明白這一點,就像劍舞者的速度再快,它也比不過子彈的飛馳,就像人類再怎麽努力,也無法超越光速,離不開光錐的囚籠。


    也許世間真的有所謂的命運,令一切早已注定!


    劍舞者衝出了長廊,身後尾隨著大片的彈雨,如同狂舞的鴉群。


    推進器的噴口被穿甲彈命中,急促地閃滅了一陣後,徹底熄火,劍舞者的速度當即慢下了許多,向著另一側跌跌撞撞,乃至失去平衡,摔在地上帶起一片火花。


    周肆疲憊地倒在地上,紊亂的感官依舊在腦海裏迴響著,每一分每一秒變得無比漫長,仿佛置身於永無盡頭的地獄之中。


    “唿……”


    他長長地吐息著,劍舞者的散熱係統也隨之加大功率,吹起一陣陣的熱風,烤焦了地麵。


    待劍舞者重新站起時,周肆這才發現自己正置身於那壯觀的數據之樹下,無數的線纜彼此糾纏,擰成枝幹交錯搭建,根須紮入地下的深處,係滿於沉浸於冷卻液的服務器集群。


    在信息過載與離識病的雙重影響下,周肆眼中的畫麵逐漸畸變了起來,他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數據。


    無數的文字、圖片、視頻、字符等等人類可以理解的訊息,盡數在那密密麻麻的線纜之上浮現,它們像是被卷入潮水之中般,一並奔馳湧動。


    這副景象真的很美,像是有人打翻了顏料桶,五顏六色。


    “周醫生!”


    唿喊聲再一次響起,圖靈與查爾斯走出長廊,與劍舞者對峙於這數據之樹下。


    這一次圖靈沒有主動發起進攻,而是安靜地站在原地,與周肆一同仰望著宏偉的數據之樹。


    周肆不清楚在圖靈與查爾斯的眼中,數據之樹究竟是一副什麽樣的姿態……也許他們能看到相似的畫麵,也許截然不同。


    算了,沒必要考慮這種事了。


    略顯鬆弛的神經再一次緊繃了起來,周肆怒視著圖靈與查爾斯,連帶著劍舞者也擺出戰鬥的姿態,哪怕它隻剩下了一隻手臂,攜帶的武裝也所剩無幾。


    “他們已經入侵到數據之樹下了。”周肆平靜地在頻道裏提醒道。


    按理說,他們雙方都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數據之樹被數道閘門封鎖保護,但隨著敵方黑客的入侵,對方成功解除了石堡的所有防禦,令緊閉的大門暢通無阻。


    這次事件後,一定有不少人因此擔責,有的會失去工作,還有的會麵臨牢獄之災,但這都不是留給周肆思考的事了。


    接下來的戰鬥周肆必須謹慎些,一旦戰火的餘波影響到了數據之樹,那麽一切便前功盡棄了。


    不過,這也側麵證明了一件事。


    周肆發問道,“你們的目標不是摧毀高牆大係統嗎?”


    如果霍道川等人的目的,是為了摧毀高牆大係統,那他們進入此地的第一時間裏,就可以盡情地朝著數據之樹開火,扯斷纜線,焚燒服務器,將此地化作廢墟。


    但他們沒有這樣做,反而和周肆一起欣賞著此地的宏偉造物。


    “摧毀?摧毀是一件很沒有意義的事。”


    圖靈開口說話,聆聽著熟悉的聲音,周肆確定,圖靈便是霍道川。


    “就算摧毀了它,高牆依舊會重建……如果不從根本上去改變這一切,這種事便會一直如此,循環發生,令人疲憊不堪。”


    略顯失真的聲音裏帶起了一抹癲狂感,周肆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幻覺所導致的。


    隻聽圖靈繼續說道。


    “所以,我們要從更深入的、根本性的層麵上,去改變這一切。”


    周肆隱隱約約猜到了他們的目的,“你們要將病毒注入高牆大係統內,你們不打算摧毀它,而是癱瘓它。”


    “是啊,瞧瞧那群可憐的牆中人,他們被高牆保護著,生活在虛假的安逸之中,絲毫沒有覺察到,牆外的喧囂混沌,以至於他們對於患有離識病的我們是如此不屑,嘲笑我們是在無病呻吟。”


    圖靈飽含怒意道,“我們要癱瘓高牆,讓所有牆中人都清楚地看到真實世界的喧囂混沌,讓他們生活在我們生活的恐懼之中。”


    忽然,他的聲音變得溫柔了起來,像是一位劊子手在砍下犯人的頭顱前,對他最後的安慰。


    “唯有與我們處於同樣的地獄之中,他們才會真正的對我們感同身受。”


    周肆失望地搖搖頭,“你以為你們是什麽,革命家嗎?”


    “我知道,我們算不上,至始至終,也隻是一群恐怖分子罷了。”


    圖靈失落道,“真遺憾,我也想成為革命家,但我不知道該怎麽做,周醫生,我能想到的,隻有這種極端的辦法了。”


    “但你不一樣。”


    圖靈高昂道,“周醫生,你可以成為真正的革命家,待我們令所有人感受到這離識病的恐怖之後,你將作為離識病的專家重迴人們的視野,你可以為我們爭取到更多的權利,為我們正名!”


    “來吧,周醫生,加入我們吧。”


    圖靈的精神狀態顯然已經趨於失控了,“不需要你做什麽,你隻要站在那,等待我們完成這一切就好……沒有人會怪罪你什麽的。”


    周肆一言不發,他其實很想共情一下霍道川的,試著去理解他的理念,但周肆做不到,麵對信息過載與離識病的雙重影響,他眼下能保持清醒都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了。


    況且,就算共情了又如何,某種程度上來講,周肆確實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會優柔寡斷。


    劍舞者向前挺進了一步,這一次它的步伐很穩,周肆已經慢慢找到了感覺,雖然有些晚,但這確實是一個足夠好的開始。


    他明白周肆的意思,喃喃道,“真遺憾。”


    圖靈抬起左臂,其上搭載著一台重炮,數個液壓管粗暴地裸露出來,維係著炮身的穩定與連接,沉重的背包則承擔了自動填裝的職能,另一隻右臂攜帶著是類似震裂劍的實體鏈鋸劍,這本是圖靈打算用來割開閘門的武器。


    查爾斯向前走了一步,他攜帶的盡是一些輕型武器,機動性雖然比不上劍舞者,但也不會遜色太多。


    劍舞者隻剩下了一隻獨臂,周肆檢查了一下左臂的武器,是一把重型衝擊釘,抵近釋放的情況下,它可以憑借著可怖的動能與銳利的釘頭鑿開敵方裝甲。


    也就是說,隻要周肆靠得足夠近,並且瞄準正確的位置,衝擊釘與震裂劍一樣,可以一擊摧毀武裝化身。


    但問題便出現在這,以周肆現在的狀態,他又該如何靠近敵人呢?更何況,他們還有兩位。


    戰鬥一觸即發之際,董淵的聲音再次響起。


    “周醫生!拖延時間,監察員已經抵達目標位置。”


    與此同時,查爾斯也在頻道裏喊道,“圖靈!我被他們發現了!”


    在浸入夢池前,查爾斯精心設計了一下自己的居所,準備了諸多的預警係統,顯然,監察員們的到來觸發了這一切。


    圖靈囑咐道,“你想辦法離開!”


    “沒時間了。”


    查爾斯說著向前衝鋒了起來,攜帶的武器紛紛開火,向著劍舞者傾瀉著怒火。


    他大吼道。


    “為了所有人!”


    ……


    監察員們踹開了生鏽的鐵門,生活垃圾堆砌發酵的惡臭撲麵而來,不待他們掩鼻探查,他們便在屋子的另一端裏,見到了正躺在膠囊狀夢池中的查爾斯。


    “我們找到他了!快解除連接!”


    一名監察員指揮著,端起電磁步槍,瞄準了查爾斯的頭顱,隨時準備扣動扳機,打碎他的腦袋,另外幾名監察員則走上前去,試圖解除查爾斯的識念連接。


    他們成功了,將查爾斯粗暴地從夢池裏拖拽出來的瞬間,查爾斯便與武裝化身斷開了連接。


    查爾斯睜開迷惘的雙眼,望著全副武裝的監察員們,忽然,他那病態的臉上洋溢出一副充滿幸福的笑意。


    “為了所有人。”


    查爾斯最後重複道。


    滾燙的火光從夢池下方升起,隨即,膨脹的怒焰吞沒了查爾斯,也吞沒了在場的所有監察員。


    轟鳴的爆炸響徹在了城市的一角,濃重的黑煙升騰著,猶如溝通天際的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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