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達爾將手指豎在嘴唇上,這淺顯的動作在眾人心裏投下了深沉的陰影,寂靜很快成為了唯一的旋律,他們不得不掐滅這如閑聊般的話題。


    克瓦尼舊日的記憶已因麵前的光景升起,他剛入此門時,靠過來搭話的也是梅達爾。


    緊張的殘渣被心緒漸次濾去,齊切斯陡然續上先前的話來。


    “這裏……各性別的犯人都混在一起嗎?”


    “是。”梅達爾審視著對方的臉孔,“你最好別打什麽歪心思,關押區的工作人員懶得把各性別、各種族的生物分開,因此便隨意丟在一起,可若發於本能的汙穢之事使他們多看了兩眼,到時出了問題可就追悔莫及了。”


    齊切斯沉默起來,此間牢房內似乎皆是男性。


    “他們不管我們,不代表我們就能犯錯。”


    “那……什麽才叫犯錯呢?如果……如果是你情我願呢……”


    齊切斯一番話說下來,聲音便愈發渺小了。


    梅達爾如勸慰般拍拍他的肩膀:“標準不是由你我商討而來的,是由關押區最專業的人士研究發明出的,你最好不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異性走得太近,別的隊長我不了解,但你遇過的那位阿托納隊長,他對卿卿我我一事向來是深惡痛絕的。”


    這名字似已纏在齊切斯的嘴裏,因而聽見這話語,他便說不出話了。


    “對了。”梅達爾掃視著這群新犯人,“你們都是為啥被關進來的?”


    他又隨意地擺了擺手:“當然啊,有難言之隱就不用說了,不過……其實也不必因自己犯的錯過於齷齪而羞於啟齒,畢竟……”


    他很苦澀地笑笑:“大家都是籠子裏的渣滓,何來的自信以早已背棄的道德去懲戒他人呢?你們盡管說吧,想必不會有人跳出來伸張正義的。”


    他就地坐下:“我進來前是個小偷。”


    齊切斯好奇地望過去,他本以為這爛地方隻抓些爛透了的人,卻不料連盜竊的也難逃脫。


    “當然,不是簡單的順手牽羊。”梅達爾打個哈欠,“我的同夥死了。”


    “這幫家夥行動的速度倒也快,當天就把我抓了起來。”


    “看著這幫不知從哪鑽出來的人,盯著他們披著的衣服,我算不上見多識廣,但各路風聞卻也略知一二,認出這是關押區的人後,我自然就將實情和盤托出了,告訴他們,同夥全因意外身亡,與我無半分相幹。”


    “可他們哪能聽進去這些話,當然把我帶走了。”


    梅達爾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到現在我都沒搞懂,自己到底是因為什麽被捕的,若說是害人性命,可那根本不是我幹的,我這一生中又再沒別的時刻與死人糾纏上,若說是偷盜……我承認,這確是件惡心下作的事,可無論如何也是小偷小摸,應當不至於驚動這幫大爺才對。”


    “唉。”梅達爾歎著氣,“想這麽多也沒用,反正也跑不出去了,就在這兒待著吧。”


    “行了,我的事說完了,要不講講你們的?畢竟……以後不知要待在一起多久,互相了解了解總是好的嘛。”


    克瓦尼不動聲色,聚精會神,豎起耳朵認真聽著。


    這些新麵孔像在做自我介紹,挨個把那些毫無新意懸念的罪過說出來,或許是跳進了汙泥坑裏的緣故,他們身上的細微斑點都藏匿其中,故而說這些話時並無什麽後悔神色。


    當那名叫齊切斯的年輕人說出自己來時的經曆後,克瓦尼眼前亮起了聖潔的救贖之光。


    他要修改自己腦子裏已初具雛形的事宜,這樣的一個人,一個沉溺於欲望的人,他是普通的,這罪惡醜陋肮髒,卻又大規模地降臨在大部分人身上,一個背負著尋常罪孽的普通人,這應是墊在自己腳下的梯子。


    上午很快就過去了。


    克瓦尼知道,中午的飯仍不能給他們。


    他們並無怨言。


    在自己過往的人生旅途裏,他已看過了太多人。


    克瓦尼堅信,人的深處埋著一種樣式,大多人都逃不出這種樣式,他們會照著某種軌跡而活,這軌跡或許來自某個站在高處的同類,或者來自父母家人,也可能要追溯至成百上千年前的那幫早已入土的古人。


    想要做的卻做不成,這自是種踐踏,大部分人會想將其推走,可若這踏下來的太過沉重,卻又無能為力了。


    好在無處宣泄的怒火總會巧妙地施加向更低處,且又有何種憤怒更甚於饑餓帶來的恐懼呢?


    梅達爾留下的食物總有捉襟見肘的一天,而難以滿足的腹欲會於另一處幽僻的角落宣泄,克瓦尼不欲將這些人逼得太緊,若看不到生的希望,誰又會畏懼死亡呢?


    有種謝意正於心裏盛開,他感謝起梅達爾,就如他所猜的,這淺淡的善意撫平了眾人腹內的傷疤,也不至於使聚集一處的怨恨提早點燃了。


    他不怕這些新人,卻也不想他們提前去死,毫無新意的生命並無存在的價值,眾人應都知道的,他們自己也該知道,這些人在這地方活不長久,既如此,不如化作自己的養料。


    他要向上生長,生長到有陽光的地方。


    夜又來了。


    克瓦尼奪去別人的吃食,跟著便等待著。


    待有人發困躺下後,他才重複起這步驟來,他閉上眼,朦朧的黑暗裏,世界仍於眼前沉浮著。


    他知道齊切斯在朝這邊偷看。


    齊切斯也知道,自己已忍受不住了。


    他盼著這人能香甜地睡去,他盼著這人能一夜安眠,眼前躺著的是困頓境地的元兇,是口服之欲的天敵,可他仍在祈禱,不知向誰祈禱,這不是個重要的問題,總之快讓他睡著。


    他餓得要發瘋,餓得想睡覺,餓得想奔跑,他從未如此痛苦過,齊切斯渴求的雙眼鑿著梅達爾的背影,他盼著他早些過來。


    他仍懷念著往日的生活,卻已不願懺悔了,那滾燙炙熱的是怨恨的硝煙,他沒有錯,是那女的害了他,是關押區的瘋子們害了他,他不應受到如此不公的折磨。


    一滴雨落進池裏,漣漪繼而蕩起,齊切斯在心裏仰起頭,他看向了雨墜下的地方。


    他記起了起源處的罪惡,於是,在空蕩的腹中,一團溫暖的火燃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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