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饒命!饒命!”


    濕漉漉的賊人頭目被麵容肅整的秦卒按在地上,他努力抬起頭,露出了被劍割傷的醜陋臉龐。


    在巢穴突遭趙卒襲擊後,這賊首帶著一些親信倉皇逃竄,跑到了一處外人不知的藏船地點,劃著小舟避開了那些在岸上追擊他的郡兵和丁壯。


    隻要躲到煙波浩渺的大湖裏,就是他的天下。


    然而他卻沒料到,湖裏竟還有十多艘船,上百舟兵在等著他們,靠著多年來對水文的熟悉,賊首好不容易才甩開了舟兵,無處可去的他隻能選擇逃亡湖泊南岸——那是屬於秦國的土地,他料定趙國的舟兵絕不會深追,過去但凡遭到追剿,他都以這種方式來逃避,秦兵來剿就逃到趙國,趙兵來剿就逃到秦國,屢試不爽。


    可這一迴,賊首卻失算了,他剛上岸,就被一群巡邏的人逮了個正著。


    賊首很明白自己落到了什麽人手裏,這裏是秦國鄔縣的縣寺,在身後按著他的是一群黑衣黑甲的秦卒,他們的服飾很簡單明了:地位低者基本無冠,什長等小軍吏頭戴布幘,普通兵卒束發挽髻,發髻歪向一邊,這是秦軍最普通的打扮。


    至於眼前高坐案後的,則是一位秦國的中層軍吏,一身黑色的魚鱗狀皮甲,甲內褐色袍服打底,發結扁髻,頭戴高七寸的雙板長冠,頷下用纓結了一個八字結,看上去精神而幹練。如果不是他的容貌長得十分老成,完全可以看成為二十剛出頭的年青人。


    但就是這麽一個年青人,眼神卻十分成熟,他看著賊首,用一口醇厚的關中口音道:“我不是什麽將軍,隻是本地五百主,代縣尉。”


    “尉主盜賊,凡有賊發,主名不立,則推索行尋,案察奸宄,以起端緒。”秦律規定,秦的一切百石以上的有秩吏,都有緝拿和追捕逃犯的職責和義務,代理縣尉更是如此,逮捕並審訊這賊人和他的同黨,維護當地治安,就是代縣尉王翦的職責。


    “姓氏、籍貫、何時為賊、巢穴何在、為何遁入我秦國境內,一一答來!”


    王翦站起身來,他的個子不高,年紀很輕,說話卻一板一眼極有條理。


    一麵審訊這賊首,王翦也在迴憶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這個位置來的……


    ……


    王翦乃是土生土長的秦人,他家至少在十代人前就在秦國繁衍生息,最後定居在頻陽縣。


    在商君變法前,頻陽是秦國防備魏國的前線,也是義渠戎人越過北山入侵的必經之路,從秦厲共公時設縣起,一直到秦孝公時代,這裏經曆了上百年的戰爭,吳起的武卒、義渠的戎兵,都曾進攻過這裏,頻陽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劇烈地戰鬥的痕跡,拋棄在山穀裏的戰死者的白骨,比活著的人口還多。


    頻陽王氏就在這戰亂裏日益凋零,戰爭沒有給他們帶來好處。直到商君變法後,王翦的曾祖父抓住了軍功授爵的機遇,在追隨大良造商鞅大敗魏公子昂的戰役裏,砍下了第一顆人頭,積累下了第一份軍功。


    之後的一百年裏,通過和韓、魏、義渠的曆次戰爭,頻陽王氏的子孫穩紮穩打地通過斬首積累著軍功,他們和秦國千千萬萬個受益於軍功爵的家庭一樣,成了一個隻知耕戰的軍人世家,寫下了血跡斑斑的家族史。


    雖然每年都有不少人戰死,但為了保住祖先掙來的爵位,頻陽王氏的子孫仍然不能不是軍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們祖、父和兄長的命運。這是因為在秦人狹隘的生活領域中,除了戰爭和種地,很少能夠想象其他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他們不需要思考戰爭的目的,隻需要按照上命前進,要麽是打勝這一仗,砍下敵人的頭顱為自家增加田地和隸屬的庶子,要麽戰死沙場,將爵位留給兒子,讓他們繼續這一循環。


    對秦人而言,戰爭,已經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王翦的身世平平無奇,在家中排行靠後,父親早早戰死國外,他便繼承了他的爵位,在叔伯兄弟的訓練下,開始延續幾代人的軍功爵道路。


    他在學會走路的同時就學會了用劍,學會寫字的同時就學會了射箭,十歲的時候,已經能騎著馬馳騁在關中沃野間。


    雖然此時頻陽已是安定的秦國腹地,國際局勢也大為不同,隻有秦人去進攻別國的份,很少有他國能深入秦地。但整個秦國,早已在鞅法長達百年的改造下,變成了一個大軍營。秦人的社會關係是單純的,平日的鄰居,到了戰場上,就是同什同伍的袍澤,因為殘酷的連坐之法,他們的生命息息相連,遠親,當真不如近鄰了。


    所以王翦從小看到、聽到、學到的一切,都離不開戰爭與軍事的範圍,王翦同同鄉夥伴們從小玩的,也是打仗遊戲。


    但王翦在年少時,並未從同鄉一起受父輩訓練的夥伴裏脫穎而出,他唯一的特點,或許就是“知兵”,他對父輩的戰爭故事特別感興趣,還把從族叔王齕那裏借來的《商君兵法》翻得穿竹簡的麻線都爛了。


    到他十七歲傅籍成丁以後,就開始正式服役,跟隨秦軍輾轉作戰,接受來自戰場上的考驗,砍下了屬於自己的第一顆人頭,爵位從第四級的”不更“升為第五級的“大夫”,職位也從什長升為屯長。


    兩年前,也就是今王四十一年夏,以悼太子死為借口攻魏,王翦的族叔王齕為將,便讓他從征,那一年,王翦20歲。


    那一戰,秦軍拔取了邢丘、懷,在河內紮下了兩根釘子,作為屯長的王翦也因為表現出色,升為百將,爵位也升到了第六級的“官大夫”。


    他不再青澀,臉上多了許多風霜,人也更加老成,經過戰爭磨子的長期精磨細碾,逐漸成為真正的軍人。


    去年,王翦又參與了對趙國的進攻,秦軍再拔藺、離石、鄔三城,在大軍撤離時,王翦的族叔,將軍王齕舉薦他做了鄔縣的五百主、代縣尉,爵位則不變。


    鄔縣是一個特殊的地區,這裏是秦國河東郡唯一一個位於汾水以東的縣,北麵就是趙國太原郡,南麵就是韓國平陽、上黨,在戰時,鄔縣是突入趙、韓的進攻前沿,可在漫長的和平裏,鄔縣又是隨時會遭到兩麵夾攻的孤島。


    此乃險地,所以對族叔這次舉薦,王翦是有些不解的,甚至有種被遺棄的悲憤感。


    當時,已升為“五大夫”,成為秦國一顆冉冉升起將星的王齕告訴了他理由。


    “鄔縣至關重要,需老成持重之人鎮守,你從小雖貌不出眾,武藝也不算子弟裏最拔尖的,卻年少知兵,多謀而穩重,又明析大局,由你扼守此地,我方能放心……”


    王翦恍然大悟,族叔的這番話讓他倍感責任重大,到任一年來,不敢有絲毫鬆懈。


    他手下這五百人裏,有許多非軍人的軍人,他們有的是來自關中的刑徒,因為犯罪充軍,流放到這邊地來。還有一大半則是已經分不清楚籍貫是趙、魏,還是韓國的當地人,他們一年前或許還是趙卒,如今卻穿上了秦軍的衣甲,這些人對秦國沒有絲毫的歸屬感,應征入伍,隻是為了討口飯吃。


    要駕馭好這些人,同時與縣中的令、吏合作,在群盜四起的大環境下管好當地治安,還要隨時警惕來自趙、韓兩國的試探冒犯,可不容易。


    所以短短一年裏,王翦學到了許多在行伍裏一輩子也不會去了解的東西。


    他再度翻出了族叔走前送他的幾本兵書,細細揣摩,不再同小時候一樣,隻對孫子兵法裏的《軍形》《兵勢》等感興趣,而開始鑽研那些在他眼裏,朝堂大人物才需要知曉的《始計》《用間》。


    他在巡視鄉裏時,開始嚐試與當地人交談,感受他們對秦卒的畏懼,日常都關心些什麽?


    對魚龍混雜的手下,他也嚐試用不同的態度和方式去籠絡、駕馭,對來自關中的秦人,就用袍澤鄉情,對本地士卒,就多以寬仁慈厚。


    他也開始研究律法,身為縣尉,對秦律一知半解是行不通的。


    所以此時此刻,在審訊這名似乎經曆過不少事的賊首時,王翦不需要看文書,就能一字不差地將例行審問的程序走一遍。


    確定其姓名、身份、籍貫、曾犯有何罪,判過什麽刑罰或經赦免,這些問答,都要通過筆吏一一記錄在案,再存入倉庫中保存。這就是從商君變法一來,在律法上明文規定每次審訊都要進行的“封診式”。


    一套流程下來,這賊人的身份、經曆也就問得差不多了。


    “看來對岸祁縣的長安君,終究不肯安分度日啊……”


    王翦有些憂心忡忡,因為趙國去年忙於伐燕,秦國從去年起也忙於攻韓,兩國的劍拔弩張消失了,邊境出奇的平靜,仿佛之前長達數月的對峙是假的。


    隻要給王翦時間,他有信心將鄔縣治理得如鐵桶一般,同時吸引苦於盜賊的趙國百姓來投奔,讓這個秦軍的前沿陣地越來越穩固,為日後秦軍進攻太原做準備。


    但這種局勢慢慢向他傾斜的平靜,卻因長安君的到來打破了。


    從最初的先禮後兵,到如今疾風驟雨的剿賊行動,看得出來,長安君是鐵了心要在祁縣做一番大事,祁縣的練兵和頻繁的軍事增援,讓平靜許久的秦趙邊境,再度徒然緊張起來


    如此想著,王翦覺得應該將這一情況,立刻報到河東郡去,便揮了揮手,讓人將這賊首帶下去。


    “將軍,將軍,小人還有話要說!”


    賊首深知秦國律法嚴苛,自己多半免不了一死,便在這時候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拚命大喊。


    “哦?你還有何未盡之言?”已經走到門邊的王翦迴首,目光不帶絲毫憐憫。他能走到今天,是靠數十百顆人頭鋪路,與之比起來,這賊人和他同夥的性命,不值一提。


    那賊首想到自己被一鍋端掉的老巢,恨恨不已,當即稽首如搗蒜:“小人等雖為盜賊,卻熟悉昭餘祁東岸情形,願為將軍助力,為秦國效命!”


    “為秦國效命?就你!”旁邊來自關中的秦卒都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們秦軍戰無不勝,什麽時候需要一群賊寇幫忙了?


    王翦的表情卻沒有太大變化,他摸著自己的下巴思索良久,似乎在權衡其中利弊,最後才做出了決定:“依秦律,盜賊首犯死,其餘同黨降為刑徒,拖下去,斬了吧!”


    ……


    數日後,已經迴到祁縣的長安君,看著那個用白灰醃過,裝在木盒裏的水賊頭目首級,有些說不出話來。


    “這王翦……”


    明月皺著眉翻閱那封彬彬有禮的來信,喃喃自語道:“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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