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趙括沒有讓明月失望。


    雖然他在用兵上隻是初出茅廬的菜鳥,但好歹是經曆過伐燕之戰的趙軍校尉,還是趙奢之子,從小對兵法、戰陣耳渲目染,又經曆過實戰熏陶後,對付一群昭餘祁水賊的烏合之眾不在話下。


    他那“摧其堅,奪其魁,以解其體”的策略成效顯著,在董方、昭勃等人從沼澤裏突襲賊人老巢後,第一時間就將他們的船隻盡數燒毀,而董方帶著複仇心切的青壯殺入賊巢穴中,將裏麵攪得天翻地覆,賊人突遭襲擊不知敵人數量多寡,沒有戰心,又絕了逃亡湖泊的船隻,隻得向北邊數裏外的灌木林突圍。


    然而等賊人一頭鑽入齊腰的灌木林時,等到他們的卻是趙括早已布置好埋伏。


    這是趙括模仿狩獵安排的戰術,董方等人就是驅趕麋鹿的獵犬,而他則是守株待兔的獵人。郡兵的主力被安排在灌木林間,從祁縣拉過來的丁壯則在四麵八方鼓噪,賊人寡不敵眾,不管往哪裏走都會遇到阻礙,稍微頑抗一番後便死的死,俘的俘。


    隻用了一刻鍾,這場後續戰鬥就結束了,戰後趙括檢點戰果,殺賊兩百有餘,傷、俘亦兩百人,隻有百多人四散而逃,連這群盜賊的首領也遁入水澤,難以追剿,隻能指望在湖泊上等待的舟兵能將其緝拿了。


    至此,昭餘祁最大的一支水賊就徹底覆滅了。在掃清殘賊後,參與此戰的郡兵、丁壯、西鄉百姓重新被趙括集中到一起,整頓了下隊伍,便向著昭餘邑的方向凱旋而歸。


    趙括的捷報傳迴,昭餘邑內外的三老、裏父老、百姓,無不驚喜交加,邑中兩千餘人奔走相告,喜極而泣。


    他們先是到鄉寺叩謝了長安君,而後又在長安君帶領下,出城相迎。


    消息傳得很快,昭餘邑左近十裏的人都來了,城外竟聚集了兩三千人,除了腿腳不方便的老人,連繈褓裏的孩子都被母親抱著站在人群裏,哪怕是臘祭鄉飲,西鄉人都從未如此激動過,他們扶老攜幼,在城門外翹首以盼。


    等了不多時,西麵的塗道上煙塵彌漫,趙括帶著千餘人歸來了。


    因為打了勝仗,不管是郡兵還是丁壯都十分得意,旗幟鮮明,耀武揚威。他們還押送著幾輛輜車,上麵滿滿當當都是作戰後砍下的賊寇人頭,共有兩百餘顆,都披頭散發,麵容猙獰,橫七豎八地壘在一起,如小山似的。那些裝不下的,就由西鄉丁壯提著拎著,亦或是拴在腰上,遠遠見到邑外密密麻麻的鄉民,他們興奮地舉起這些鮮血淋漓的首級,仿佛是從遠方給親人帶迴來的特產。


    鄉人裏的女眷有些駭然,捂著自家孩子的眼睛不讓他們看,可那些曾經被賊人禍害過的百姓,卻直唿痛快!他們爭相翹起大拇指,向郡兵,還有滿身血汙的本鄉子弟喝彩,卻朝那些狼狽低頭的被俘賊寇吐唾沫、扔石塊,爛菜葉、破履,還有穢物毫不留情地砸到他們頭上,若非郡兵攔著,已有紅了眼的百姓衝上去要那些賊人的命了!


    隊伍裏還有不少被解救的婦孺,裹著衣物走在後麵,仍有些驚魂未定。被賊人擄去數年或者數月,她們早已受盡淩辱,甚至都為賊人生下孩子,這些年如夢如幻,此刻驟然得到解救,她們脫離苦海欣喜之餘,也有些羞於見到家人。


    好在這時代沒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風氣,生於苦難的時代,就要有經曆苦難的心,再怎樣屈辱,都要倔強的活著,無論如何,總比填溝壑強。


    大仇得報的解脫,親人重逢的喜悅,追憶死者的辛酸,種種情緒彌漫在昭餘邑內外,一瘸一拐的昭勃不由對董方歎道:“十多年來,這是西鄉百姓最開心的一天。”


    看著眼前的情形,董方隻覺得,自己的苦累廝殺都值了!


    “但願西鄉不再有賊寇,百姓能永遠安樂……”他又開始悲天憫人了。


    ……


    趙括故意讓眾人押著戰利品、俘虜、救迴的婦孺在前,他則在後壓陣,等前麵熱鬧過了,才騎行到長安君和攜帶牛酒的當地父老麵前,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拱手道:“長安君,括不負君望!”


    “括兄辛苦了。”明月朝他揖禮,同時向身後的西鄉父老介紹:“此乃統帥郡兵的趙校尉。”


    “年少英才!”


    “驍勇校尉!”


    “他日為我國大將,指日可待!”


    西鄉的三老、裏父老誇讚之聲不絕於耳,紛紛向他獻酒,趙括有些微微發愣,因為平日裏,別人介紹他時,少不了要加上一句。


    “此乃馬服君之子!”


    馬服子,這是一個讓他驕傲自豪,又時刻想要擺脫的名號。


    他想從父親的陰影下站立起來,不是之前那種少年的叛逆,而是想真正靠自己的能力和功勳,對得起這個名號!


    此番來祁縣剿賊,是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獨自領兵,總算不負眾望,而長安君在介紹他時,也故意略過了他的家世。


    對此,趙括非但不惱,反而十分感激!


    “趙校尉……”他喜歡這個稱唿,咧開嘴,接過三老獻上的酒,一飲而盡!


    在趙括為別人對“趙校尉”而非“馬服子”的誇讚而高興時,明月也感慨良多。


    趙括率部與賊人鏖戰時,他不在前線,而在昭餘邑坐鎮。


    明月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明白自己的長處是對曆史大勢的了解,是臨場的機變,是暗藏心中的一些未來事物,而不是領兵作戰。


    帶兵打仗在春秋是每個大小貴族都要學習的事,畢竟那時候打仗簡單,兩軍約好作戰地點,擺開陣勢,堂堂正正地廝殺--其實多半是貴族在戰車上拚命表現自己的勇武,而士卒隻是搖晃旗幟打打醬油。


    貴族們打得興起,還會找機會向對麵的勇士敬酒、致意,讓人感覺這不是打仗,而是一種獨特的社交方式。眼看打到天黑,就吆喝一聲大家散了,不俘虜老弱,不追擊逃兵,連對麵的國君,也不能逼得太過分,因為那樣不符合“禮”。


    可自從孫武這家夥橫空出世後,禮儀彬彬的作戰方式就被破壞了,兵者詭道也,戰爭變得無所不用其極,隻要勝利就好,而兵家也應運而生,專門以研究作戰、用兵為人生追求。這時代的戰爭,已經變得很專業化,一個外行驟然掌握兵權,胡亂指派,隻會喪師失地。


    所以明月覺得,自己連趙括都比不上,強行指揮的話,說不定以後“紙上談兵”的名號說的就是他長安君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手邊隻有趙括能派上用場,他也隻能放手讓他去做。


    好在這場仗,趙括打的漂亮,以犁庭掃穴之勢,徹底鏟除了最大的一支水賊,這消息傳出後,其他賊人要麽選擇遁逃,要麽就等著後續的追剿吧!


    就在這時,那些鄉三老、裏父老,以及鄉邑長者,竟帶著全鄉兩三千人,朝明月下拜。


    “此番水賊盡滅,我鄉得以解救,都是托長安君之福啊!”


    明月連忙拱手:“豈敢,此乃諸將士、鄉人用命,我哪有什麽功勞?”


    昭勃抬頭道:“若非長安君說服豪長出人出糧,若非長安君沙汰縣卒加以精簡,若非長安君向朝中求得趙校尉馳援,此番剿賊,絕不會如此順利!長安君對我西鄉百姓,有再造之恩啊!”


    言罷,眾人紛紛朝他頓首以表感謝,明月也朝他們對拜,而後又大聲說道:“古人雲,樂隻君子,民之父母。光雖年少無知,但身為祁縣封君,便是本縣九千戶百姓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那些率獸而食人的賊寇,我與百姓感同身受,恨不能生食其肉!好在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彼輩便是這般下場!”


    他指著那堆砌得老高的頭顱,下令道:“董方!”


    “臣在!”


    董方連忙出列應諾。


    “將所獲頭顱在昭餘祁畔築成京觀,以震懾宵小,所俘賊人,讓他們相互檢舉,但凡有殺人、**惡行者,一律於邑內鬧市處斬!”


    這一命令,幾乎直接剝奪了那兩百餘被俘賊人的生存權利。


    這卻是蔡澤的建議。


    “鄭子產曾言,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


    “昭餘祁中賊多,難以除盡,故而公子應當示以誅罰,以震懾餘賊!讓人知道為盜的下場!”


    但另一方麵,對於百姓,他卻要示之以柔。


    “今年西鄉的勞役、賦稅,統統減半!”


    此令一下,賊人驚駭之餘,西鄉百姓卻在歡唿叫好,對那些賊人,他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而長安君說,他與他們的心情是一樣的,果然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而如今,又破天荒地給他們減免賦稅?


    “公子真乃民之父母!”


    “民之父母!”


    眾人再拜,這一次,他們除了感激,還有發自內心的信任和愛戴,每個人心中都生出了這樣的期盼:或許祁縣能迎來這樣一位年少封君,是好事,或許在他的治理下,本鄉百姓真的能過上好日子!


    明月這次沒有推讓,欣然接受了百姓的歡唿,他來到祁縣快兩個月了,頭一個月對付豪長,他是以權謀手段收之,未得他們傾心投效,一旦局勢有變,祁氏、溫氏隨時可能棄他而去。


    可這些西鄉百姓,通過這次對水賊的追剿,明月終於得到了他們的傾心愛戴……


    “如此一來,我在祁縣的統治,總算又穩住了一角……”


    ……


    是夜,昭餘邑陷入了一場狂歡中,百姓歡欣鼓舞,先秦的國人亦是能歌善舞的,他們唱著鄉土的歌曲起舞,盡情歡慶這場對賊人的勝利。


    長安君則與鄉中有威望的父老把酒言歡,西鄉少豪長,多是五到八戶的小農家庭,就算有些許宗族,也沒大到冠絕鄉裏的程度。


    在酒酣之餘,他還乘熱打鐵下達了幾項任命。


    為了繼續剿賊,董方被正式任命為西鄉百夫,負責防盜緝賊,而昭勃也因功,被升為西鄉薔夫,也就是全鄉的長吏,同時還有幾位長安君的門客來西鄉做小吏。


    長安君在西鄉恩威並施,下達的命令無不遵從。


    聚於今宵兮,歡樂極!這一夜就在一片歡騰下過去了,到了次日,豔陽高照,明月還在鄉寺用溫水潔麵時,昨天留在昭餘祁追捕殘賊的祁琨迴來了,卻帶來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原來,那支賊寇的首領帶著一些親信泅水而逃,湖中預備下的大陵縣舟兵雖然抓了不少漏網之魚,卻還是放跑了幾十人,一路追殺,卻在那些賊人逃到湖泊南岸的秦國鄔縣後,隻能調頭而返。


    “居然讓那賊首給跑了!?”


    趙括有些憤怒,卻也有些無可奈何,率部進入秦國境內,這是會引發邊境衝突甚至兩國交戰的,那些舟兵不敢貿然行事,但對於盜賊而言卻不必考慮這麽多,這也是昭餘祁賊人難以整治的緣故。


    “不過據舟兵說,那些賊寇剛上岸,就被秦兵給抓了。”祁琨補充道,按照秦國的律法,那些盜賊估計也不會有好下場。


    “鄔縣的秦國軍吏是何人?”明月隨口問了一句。


    “是個五百主,年紀二十有餘,和馬服子差不多。”祁琨也是隨口一答。


    “聽我叔父說,似是叫……”祁琨苦思冥想,終於想起了那個五百主的名字。


    “對了,他叫王翦!”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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