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晚上還有兩章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稷下學宮內,李斯有些震驚地放下了簡牘,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讀夫子這篇文章了,每次讀來,都有一種猛然醒悟之感,尤其是開篇的第一句。


    楚國是天下最講究出身的國度,羋姓子孫天生就比其他亡國之餘高貴,占據朝野重要位置,有才學的士人卻苦無出路,所以在楚國,鬼神與天命都十分盛行,出身好壞,未來成就,都是生來就決定的。


    然而作為楚國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李斯卻不滿足於繼承父職做一個小吏,他向來不相信所謂天命,更相信個人努力能夠創造什麽。


    這種想法被同鄉親戚嘲笑,李斯一氣之下,為了不做茅廁裏的驚鼠,才想方設法拜荀子為師,隨他來了齊國。


    初來乍到時,他卻對荀子有些失望,這位學宮祭酒學識淵博是不假,可平日裏講述的東西,和一般的楚地儒生並無本質區別,雖然並不反對法治,卻也是重禮,重仁義的。他教授李斯的那些《詩》《書》,李斯也興趣寥寥,麵上一絲不苟地學習,心裏卻不以為然。


    然而今日,這一篇《天論》一出,卻直接將李斯給驚到了,他才猛地察覺,荀子果然與一般儒生大不相同。


    但聞群儒、方士以天地災異來誆騙君主,把天地陰陽變化說得神秘莫測,讓人心悸,誰料荀子徑直將這層紗布捅破了!


    “天自有其運行規律,恆久不變,它不為堯而存在,也不為桀而滅亡……”


    喃喃念著這句話的意思,李斯激動莫名,他感覺自己已經找到了自己學習的方向。


    但李斯也不由擔心,荀子如此直言不諱,恐怕會招致眾人圍攻。


    荀子卻不以為然,他不管這篇文章已經在外麵有了驚世駭俗之效,撫須笑道:”我一向嫉濁世之政,如今,亡國昏亂的君主接連不斷地出現,他們不通曉常理正道,卻偏信鄒子五德禨祥之說。”


    “鄒子本心雖然是想借助天人五德之論震懾奸邪,卻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曲解事實,隻為和自己的學說逢迎。他在世時或還好,可一旦鄒子死去,他的弟子們沒有他的博學明智,卻繼承了這些歪理邪說,遲早會變成裝神弄鬼的巫祝,擾亂世俗。我曾經寫文章非十二子,卻因為對鄒子的尊敬沒有抨擊陰陽家,如今借著長安君降雨自然論一事發聲,也算是說出了我忍耐許久的話,縱然招致群小非議攻擊又如何?詩言,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兮!”


    荀子站起身來,背著手,對著外麵風雨欲來的夜空頌道:“斯,記住這句話,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也輟行!”


    ……


    “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


    臨淄鄒府,鄒衍手一鬆,帛書掉落到地上,他的侄子鄒奭連忙撿起來道:“叔父,這該如何是好?”


    鄒奭本意並不是想與長安君為難,隻是迫於叔父之命,放任門下弟子攻擊長安君,希望能迫使他請求和解。本來靠著鄒衍在學宮的聲望,陰陽、儒、墨都加入了對長安君的圍攻,隻差將那”降雨自然說“貶斥為謬論了,誰料在關鍵時刻,卻是荀況站了出來,一篇《天論》公之於眾,諸子頓時啞口無言。


    白發蒼蒼的鄒衍拊膺道:“好荀況!好祭酒!本以為經過二三十年沉浮,他已學會了中庸之術,誰料還是如此直言不諱……”


    荀況認為,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這些都是天的固有規律,萬物由陰陽之氣化而產生,又得到了風雨的滋養而成長。凡人看不見陰陽化生萬物的工作過程,而隻見到它化生萬物的結果,這就叫做神妙。人們都知道陰陽已經生成的萬物,卻沒有人知道它那無形無蹤的生成過程,這就叫做天意。


    然而現如今,卻有長安君將降雨的過程剖析一番,呈現在世人麵前,曾經被陰陽家和方術士、巫祝們加以渲染的神妙自然就不在了,所謂的“五德始終”也沒了基礎,被長安君戳了個大洞。


    鄒衍不想幾十年心血全功盡棄,便讓門徒們全力狙擊此說,誰料剛裱糊了一半,半路卻殺出了荀子,他的文章幫了長安君一把,直接將陰陽家們盡力掩飾的東西撕了個粉碎!


    在文中,荀子不但支持了長安君的“降雨自然說”,甚至連流星墜落、樹木發響,日食月食,不合時節的旋風暴雨,也認為是正常的自然現象。


    他反問,這些現象在哪個時代不曾有過?假如君主英明而政治清明,那麽這些異象即使齊齊出現,也沒有什麽妨害;假如君主愚昧而政治黑暗,那麽這些現象即使一樣都沒出現,這國家也該衰滅就衰滅。


    世事,由人治,而不由天治!


    “叔父,事到如今,當如何收場?”鄒奭已經通讀了全文,的確是荀子平日的風格,真叫一個有理有據,蕩氣迴腸,幾乎找不到可以駁辯的弱點。


    雖然現在陰陽家已經陷入不利局麵,但鄒衍是不會認輸的,如今的局麵下,誰認輸,就相當於放棄了成為天下顯學的可能,他拄著拐杖緩緩站了起來,對侄兒門生弟子們說道:“荀況此說,比起長安君的妄言更加聳人聽聞,這已不是文章,而是檄文!”


    “這是對著陰陽、儒、墨,乃至於九流十家發出的檄文!鍾鼓已鳴,剩下的,隻能在學宮辯壇上用口舌之刀來解決了!”


    ……


    而在質子府中,明月也親手將帛書又手抄謄寫了一篇,看著竹簡上的文章,他再度由衷讚道:“荀子這篇文章,真是振聾發聵,猶如劃破夜空的閃電一樣耀眼奪目!”


    他讚的不僅是文章裏富於文采和氣勢的語言,還有裏麵蘊含的思想。


    在前世學西方曆史時,明月曾聽說這種理論,文藝複興最偉大之處,在於弘揚了“人文主義”。


    人文主義,主張一切以人為本,反對鬼神的權威,崇尚理性,反對蒙昧。


    迴到戰國後,他才發現,這和文藝複興時期的西歐何其相似啊,周代的封邦建國陸續解體,幾個軍事大國相互對峙,蒙昧與理性混雜,天道與人道交相輝映。


    但先前的孔、孟等雖然肯定人的寶貴,在談及鬼神時,卻依然言語曖昧,不敢與舊事物完全割裂。墨家則是信鬼神的,到了陰陽家,更是拚命將人事往天意上引。


    唯獨荀子,卻偏偏與眾不同。


    天地四時對人世間的安定與混亂沒有決定作用,星墜木鳴之類的天地之變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祆,也就是由君上昏亂、政治險惡等人事導致的戰亂動蕩。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製之!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荀子真敢說啊……”


    人不應該放棄自己應該付出的努力,而沉溺於對天的思慕當中,一味地迷信上天、屈從於命運,不如把它當成物來蓄養而控製它,順應它而利用它!


    這是直接否定了天淩駕於人之上,而有點“人定勝天”的意味了,連明月一個現代人都不太敢直言的話,荀子這位古人卻偏偏說了出來,真是羞煞首鼠兩端的穿越者。


    能在諸子百家中見到這樣的光輝思想,明月感覺自己真是幸運,更別說,這文章還幫他破除了困局,心中頓時充滿了對荀子學問、人格的欽慕,拜其為師的心思,也再度湧了出來。


    他放下了筆:“《天論》一出,肯定能讓不少人猛醒,認識到我的說法才是正確的,陰陽、群儒、墨家應該敗退了吧?”


    深知學宮門道的公孫龍卻不這麽看,他搖了搖頭道:“公子,你與荀子無意中,已將稷下學宮割裂成了兩半,外麵幡然醒悟者肯定有,但痛罵荀子大逆不道者隻怕更多!”


    他臉上露出了有趣的表情:“此情此景,學宮已有五十年沒發生過了!真正的大論戰,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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