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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此次營丘狩獵,名義上是為遠道而來的長安君接風洗塵,除了受太子邀請的齊國親貴外,還有許多官宦之家的青年女子隨自己的父、兄同行,這是一年的時光裏,她們為數不多的外出機會。


    作為安平君長女,哪怕父親不在國都,田葭也不能例外,四月十二日這一天,她天未亮就起身穿好服製,讓弟弟田虎帶著私屬武賁們在前開道,在臨淄北門與宮內的大隊人馬匯合。


    雖然隻是司空見慣的北郊狩獵,但畢竟是齊國太子出麵組織的,故而依然極有排場。掀開車廂的帷幕,田葭但見車馬轔轔,宮人成排,怕是有數千人之多。


    “阿姊,快看,那就是長安君的獵隊!”


    田虎眼尖,不多時便大唿小叫起來。


    田葭眯著眼看過去,因為人頭攢動,她根本沒機會看到那長安君的隊伍,隻是隱隱瞧見一麵趙國的白色旗幟迎風獵獵飄揚,夾雜在齊國各家裏,恍如秋天滿山黃色裏落下的一枚雪花,但稍縱即逝,被淹沒其中。


    “趙氏以白帝少昊為祖,又邯鄲為殷之故地,故而效仿殷人,色尚白……”默默念叨著這句話,田葭拉上了帷幕,一行人出臨淄北門,直趨營丘。


    營丘位於臨淄東北郊二十裏外,這裏雖然是薑姓齊國最早的一個都城,但早已廢棄,如今隻是一個普通的小邑。營丘小邑與臨淄之間隔著營丘山,山東臨淄河,地勢高亢突兀,此山方圓百裏被田氏圈地,當做王室狩獵的圍場,故而人煙稀少,動物繁衍密集。


    獵場早在三日前就由後勝安排妥當了,正是依營丘山而成,山上翠柏蒼鬆繁盛,沿山下淄水一帶的草坪上,早已搭好了無數的營帳,五彩繽紛,頗為壯觀。


    齊國太子建的大帳居於正中,用紅黑相間的葛布織成,又用幾乎全紫的絲綢帷幔包圍,恰如一個奢華的小宮殿。其餘各家的營帳按照等級大小圍於四周,擁得紫帳如百鳥朝鳳一般,田葭瞥見,那長安君的素白旗幟,便是開進了靠近紫帳的某處。


    貴族女子們的營地在東南瀕水一角,最為僻靜安全,田葭剛到沒多久,就被齊國的長公主等邀約過去了。


    “安平君不在,妹妹也當多入宮來才是,王後可一直在念叨你。”


    齊王與君王後長女名為田葳,她長得與君王後頗有幾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間的那幾分慈眉善目象足七八分,甚至連君王後的心思深沉也學到了一二分。


    田葳雖說是長公主,其實隻比田葭大兩歲,兩年前剛剛行過及笄禮,十八歲正是最女子最嬌豔的時刻,哪怕她容貌平平,但一番精心打扮後也足以讓一般男人挪不開眼睛。


    因為知道長公主對自己的容貌有些自卑,天生麗質的田葭便特地不著一點妝容,不敢搶公主的風頭。幾年前父親被齊王猜忌,處處遇挫,聰慧的她看在眼裏,早就學會了韜光養晦。


    至於齊國宮殿,雖然君王後號稱“視她為己出”,還要封她為公主,但田葭卻對那個地方甚是惶恐,她本性恣意而為,可一旦入了宮,坐在君王後和公主們的麵前,卻好似被捆了十餘道繩索一般,十分不自在,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錯,便會連累父親。


    除了君王後嫡出的長公主外,還有幾位庶出的公主,都是十多歲上下,其中三公主田蕤性格天真爛漫,與田葭關係最好,一上來就挽著她的胳膊,與她說話,亦或是宮苑裏的小鹿產仔了,又或是她從女官處得到的兩隻蠶寶寶結繭了……


    她嘰嘰喳喳地說道:“女官說了,隻要將蠶兒結的繭交到暴室去,織工們便能用它們,為我織出一身漂亮的深衣出來。”


    田葭笑著應諾,心裏卻暗歎,這位公主是真不知道,她身上這件絲綢深衣,需要用到的蠶繭,怕有上百之多麽?那區區兩隻小蠶根本不頂事,而是在她們來遊獵玩耍時,無數同齡采桑女含辛茹苦養蠶抽絲剝繭得來的……


    她當然不會笨到將事實說出來掃興,與她聊了幾句,便緘默地呆在一旁,聽公主和陸續過來的貴女們談天說地,同時努力抑製著自己不要打哈欠。


    不多時,自矜身份的長公主便下去歇息了,但其他因齊王生病,已經許久沒出臨淄來遊玩的公主貴女們都有些興奮,二八年華的少女們沒了長公主鎮著,頓時放鬆了心情。


    哪個少女不懷春?很快她們就把話題扯到各自的婚娶上去了。


    長公主的婚事,自然是重中之重,據說近來齊王與君王後正在張羅她的婚事,但卻不知道她會嫁給哪位大王、公子。她們僻居深宮,沒什麽見識,更不太清楚當下列國君王公子的情形,便在三公主田蕤的慫恿下,請田葭來說說看。


    被公主貴女們推來攮去之下,田葭不得已,隻好分析道:“燕國是絕不可能的,故而長公主所嫁,無非是楚韓趙魏秦五國。小女又聽說,秦王稷年過六旬,他的太子兩年前剛剛死在魏國,如今國內未立太子,就算立,太子也三四十了,長公主總不能嫁給公孫吧?故而秦不可能。”


    “韓國素來弱小,又才死了國君沒幾年,如今韓國太後不過三十多,韓王僅有十歲,以一女子承一弱主,非齊佳偶,故而韓國也不可能。”


    “楚王橫年邁,身體又不好,雖然楚國太子二十餘歲,正是婚配的年紀,但他人在秦國鹹陽做人質,故而楚亦不可能。”


    “除此之外,便是魏、趙了,魏國太子午年紀合適。趙王丹也還沒迎娶夫人,考慮到我齊國接納了長安君作為人質,長公主要嫁的,興許是趙王……”


    “阿姊說的有道理。”田蕤滿臉佩服。


    接下來,她們又聊起了這次狩獵的事。


    要知道,在齊國,男女之防並不嚴格,狩獵除了演武嬉鬧外,很大的一項功用就是給青年貴族男女們一個相親的機會,封君將相家的男兒用手裏的弓矢,在躲在帷幕內觀看的少女麵前表現自己,贏得她們的芳心。少女們也會暗暗挑中自己中意的男子,采集香草,放在囊內送給他們,以達到“折芳馨兮遺所思”的含義。


    這一來一迴,若是兩家門戶相當,一樁姻緣便差不多成了,若是不成,也會有剛烈的少男少女做出淫奔野合的事情來,畢竟連當今齊王和君王後,也是通過“淫奔”才結合的。


    齊國民風開放,不忌歡愛,民間女子尚未成家卻已經生了好幾個沒爹孩子的事司空見慣,這種事情在齊人眼裏算不了什麽。


    對於貴族少女們亦然,對異性的愛慕,是不用避諱的。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戰國是崇尚陽剛的時代,但凡有射禦騎術出眾表現者,都是少女人矚目的對象。


    所以,明天誰能在狩獵裏拔得頭籌,便是她們們爭論的重點,或說是匡梁將軍,或說是安平君家的田虎……


    “聽說那趙國的長安君也來了?”這時候有人突然說了這麽一句,頓時將話題帶偏了。


    少女們開始激動地談論起與長安君有關的事情來,近一個月裏,臨淄城裏,可全是跟他有關的傳聞,比如數言黜貂勃,比如宴飲上與將軍匡梁的賭鬥,他真的能釀造出能灌倒匡梁的烈酒麽?


    那個趙國公子的到來,給看膩了臨淄風物的貴族少女們帶來了許多新鮮感,她們都很期盼明天的狩獵場上,能一睹長安君風采。


    田葭卻對那個整日隻知道釀酒的新鄰居,沒什麽興趣,她隻希望這場無聊的狩獵早點結束,到時候,她又能混入稷下學宮,看英傑們爭論駁辯了,那可比在這裏幹巴巴地坐著,亦或是看男人們屠殺獵物有趣多了。


    看著身旁眾人,她不由暗歎:“臨淄真是涇渭分明,天下最聰慧的集中在稷門外,天下最驕奢愚昧的人,卻都簇擁於此,不知道去吸納一點聰明氣,我偏偏落入其中……”


    ……


    不論是期盼還是冷淡,次日破曉匆匆到來,一大早,在這群綠衣黃裳的貴女裹挾下,田葭擠在她們中間,來到了太子建紫帳兩側的高台上。


    隨著主持這場狩獵的太子頷首示意,滕更便點燃了燎火,清了清嗓子,讓參加圍獵的眾人上前來拜見太子,進行祭祀後正式開始圍獵。


    眾人依次入場,台上少女們恰好能一目了然,她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對著那些人指指點點。


    首先入場的是安平君家的田虎,少年麵色稚嫩,卻身材高大,所帥的私屬卻很少,僅有七八十人,比起其他動輒上百的獵隊,少了許多,但眾人都司空見慣了,安平君不喜歡在這種場合出風頭,想來他的兒子也是如此,田葭卻是有些憂心,她很清楚,和低調的父親不同,弟弟看似老實,可極愛爭強好勝。


    接下來是匡梁,此人二十餘歲,身材高大,駕一輛駟馬大車,而他身後則是由其祖父匡章所建立,著名的齊國“文騎”。這批騎兵持矛,身上穿著染成赤紅的皮甲,坐騎則披掛黑白花紋的馬甲,遠遠看去好似斑馬,華麗異樣。文騎們甫一出場,頓時引發了陣陣歡唿,匡梁本人也高舉長劍,向著貴族少女們觀看的高台揮舞,似乎他的意中人就在其中。


    眾女皆迴頭看來,而三公主田蕤口直心快,拉著田葭道:“我聽聞,匡梁將軍有意與安平君府結姻?”


    田葭心中生出一絲嫌惡,這是她最討厭的話題,但麵色如常,搖了搖頭:“公主怕是聽茬了。”


    而後稍稍推了一下田蕤,笑道:“公主快看罷,接下來,就輪到汝期盼已久的長安君了……”


    田蕤放目望去,卻見營壘處煙塵滾滾,一行人緩緩奔來,素白色的旗幟獵獵飄揚。等他們走得近了,才看清帶頭的是一位玉麵英俊的白甲君子,他身旁還有一位稚嫩的背劍少年,一位滿臉傲氣的黑馬百夫,五十趙騎、五十徒卒,十位遊俠兒紛遝而至,隊列整齊地步入屬於他們的場地。


    這些趙人的氣勢,不比任何齊國獵隊差,但高台上的少女們卻沒有為他歡唿,而是麵麵相覷起來。


    原來,這些趙人從長安君到底下的普通騎卒,均穿著袖口緊緊地密封在手腕上的窄袖短衣,肩上披著一件毛皮製作的半甲,下麵則是長褲,用一條皮帶緊緊地係住,弓袋係在腰帶上,垂在腿的前麵,箭筒也係在腰帶上橫在胸前,箭尾朝右邊,腳登皮靴,頭發結成歪髻,長安君本人還戴有貂尾蟬蚊裝飾的武冠,束金鉤……


    在趙國已是司空見慣的裝扮,但對於深受儒家熏陶的齊人而言,這樣的穿著,就有些特立獨行,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意味了。


    不多會,卻是旁邊的匡梁處首先爆發了一陣無禮的大笑。


    笑罷,他指著趙人們,肆意地說道:“敢問長安君,汝等為何要著禽獸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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