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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月已經將整本簡冊都展開了,發現除卻被人用丹筆標明的那一段外,別無他物。


    他隻得迴過頭來認真研究,那段文字赫然記述的,是發生在《春秋》伊始的第一年,魯隱公元年發生的事,鄭伯克段於鄢!


    那件事發生在四百多年前,鄭國的老國君鄭武公死了,太子鄭莊公繼位。然而鄭莊公的母親武薑不喜歡他,卻偏愛小兒子共叔段,不斷逼迫鄭莊公增加段的封地,賜給他國之重器,如此一來,段的勢力日益強大。


    鄭國的大臣祭仲力諫莊公不可如此,莊公卻不以為然,說什麽“多行不義,必自斃。”


    終於,段覺得自己羽翼豐滿,無法忍受屈身於哥哥之下,就修整甲胄武器,聚集百姓,準備好兵馬戰車,將要偷襲鄭國都城,奪取君位,而偏愛小兒子的武薑竟打算開城門作內應。


    其實,這場叛亂早就被老謀深算的鄭莊公看破,他是故意縱容母親和弟弟,讓他們肆意妄為,露出反叛端倪的。有了出兵的借口後,鄭莊公一舉平定叛亂,共叔段戰敗外逃,武薑也被軟禁起來……


    額頭的汗緩緩落下,這個故事,明月知道,但此時此刻細細讀來,卻格外驚心動魄!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明月咀嚼著這句話,恍然大悟:“廬陵君啊,你是想提醒我,如今趙宮內的局勢,正如鄭伯克段?”


    剛剛即位的王兄趙丹,偏愛幼子的母親趙太後,他長安君沒有尺寸之功,卻不斷增加的爵祿、封地、寶器。這一切,仿佛曆史在重演。


    如此一來,趙王丹今日對明月冷淡的態度,嫉恨的情緒,也就說得通了。


    明月苦笑一聲:“樹欲寧而風不止,看來我穿越的真不是時候,距長平隻有五年,遇上秦國伐趙,不但被齊國人索質,還卷入了宮廷爭鬥中。”


    一時間,空氣仿佛凝滯住了,宮室中滿是壓抑之感,逼得人抬不起頭。


    重壓之下,明月卻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在閉目深唿吸後,站起身。他背著手,在寢宮內踱步轉圈,這是明月前世的習慣,每逢一件事難以抉擇時,他都要在不斷走動中清空自己的大腦,讓自己冷靜下來。


    唯一的區別是,前世的那些抉擇,不過是選文科還是理科,高考報哪所大學,今天吃食堂還是叫外賣,考不考研,公務員考試投哪個職位,麵試穿哪雙皮鞋係什麽領帶,領導要的材料今天做還是明天做,酒席上喝白的還是紅的,給老爸生日帶的蛋糕選哪個……


    可現如今,卻是關乎性命,一步走錯,萬劫不複的生死抉擇!


    碩大一個趙王宮,仿佛變成了噬人的猛獸,而他就陷落於唇齒之間,一個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


    是的,他需要為自己畫策,畫一個周全之策!


    許久之後,明月停了下來,喃喃說道:“廬陵君的這份傳訊,可能包含兩種截然不同的意思。”


    “其一,他隻是看出了端倪,生怕長安君還蒙在鼓裏,故而暗中點醒,讓我也效仿他明哲保身,休要重蹈共叔段的覆轍。”


    “其二,他也可能是在暗示我,可以依仗趙太後的偏愛,利用她攝國事的權力,行共叔段奪兄位之事!”


    ……


    東方未晞,趙王宮頂上的月亮靜悄悄地懸掛在枝梢上,宮內一片寂靜,隻有守夜的黑衣衛士和閽人走動。


    此時此刻,倘若有人探頭進長安君的寢室觀望,定然會發現奇怪的一幕:長安君沒有好好睡下,而是坐在炭盆旁的蒲席上,麵上陰晴不定,時而冥思苦想,時而自言自語,透露著一絲詭異……


    更沒人會想到,這位年僅十五歲的公子,竟然在謀劃造反篡位之事!


    “先想想第二條路有無可能罷……”


    順著廬陵君給出暗示後的兩種可能,明月進行了一場頭腦風暴。


    他是個思維清醒的人,很認可《孫子兵法》裏的一句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敗。


    君子拙於不知己,所以在畫策的時候,首先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去做一件事的實力,而不是憑著衝動貿然行事。


    把玩著那枚雕琢為圓月的玉飾,明月自言自語道:“我現在的身份,是趙國的封君……”


    封君,是戰國時期一種特殊製度。經曆了春秋時諸侯兼並,卿大夫竊國一係列事件後,新興崛起的戰國七雄意識到了層層封建的壞處,開始搞中央集權,廣泛推行郡縣製,派隨時可以任免的官僚去治理地方。


    但新貴族的權力要加以保障,王族子弟和有功之臣需要封賞,於是封君便應運而生。秦的武安君白起、趙的平原君趙勝,齊的孟嚐君田文、燕的昌平君樂毅、楚的鄂君子晳、魏的信陵君魏無忌,都是封君,作為頂級貴族,從國家那裏獲得封地。


    他“長安君”的封號亦然。


    然而,雖然在廉頗等尚未獲得封君的將軍看來是香餑餑,但對於生出了“異心”的明月而言,封君之名就是雞肋。


    棄之可惜,食之無味!


    春秋時的卿大夫,比如晉國的六卿,相當於國境內的獨立諸侯,隨時可以從封地拉起一支隊伍作戰。可戰國時代的封君,權力大大被削弱,除了像魏國安陵君那樣的“定身封”外,一般長住國都,不到自己的封地去就封,隻是食用租稅而已,治民權有限,兵權也不大,所以秦國的商君衛鞅造反迅速被撲滅。


    所以,在審視自身一番後,明月發覺,自己雖然靠著太後的溺愛獲得了不少封地,但都是虛的。他沒有開府就封,也沒有培養親信,根本調不動當地軍民,更別說讓他們頃心追隨了。


    他一攤手,無奈地說道:“所以,我沒有半分屬於自己的力量。”


    那麽是時候思考第二個問題了,趙太後會支持他篡位嗎?


    想都不用想,明月已經將頭搖成了撥浪鼓:“絕無可能!”


    ……


    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結合曆史記載上的隻言片語,明月差不多摸清了趙太後的脾氣。


    這位母親呀,性格剛強,有一點小脾氣,愛憎分明,但卻非常護犢子。還有,就是雖然會任性而為,但最後還是會服從於大局……


    雖然偏愛明月,但趙王丹也是她的兒子,又沒有大的過錯,手心手背都是肉,明月沒把握說服她行廢嫡立幼之事。


    雖然平日右手用的更多,更受偏愛,但沒了左手,也會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啊……


    “若我逼她,那便是恃寵而驕,非但還不上竊奪她兒子身體的欠債,反倒會害了她!”


    忘恩負義之舉,明月不能做。


    “再說了,趙太後雖有攝政之名,但趙國實權,其實是控製在將相手中的。”


    戰國時,七雄經過政治改革,出現了中央集權的官僚政治,在國君之下,有一整套官僚機構作為統治工具,這個官僚機構,以相和將為其首腦。


    趙國現在的相邦,正是惠文王的重臣藺相如,平原君趙勝為佐。至於大將,則以馬服君趙奢和大將軍廉頗為首。


    這四人,就是趙國的四根頂梁柱,那一日明月在鳳台正殿隔著帷幕聽過他們說話,都是老成謀國之人,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慫恿收買的傻子。


    “那句話說得好啊,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趙國曆史上因為奪位而發生的動亂,太多太多了,四人不會不知道。”


    過去一個多月裏,明月簡單了解了下趙國的國史,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連串觸目驚心的政變!


    公元前444年,趙國的奠基之君趙無恤去世,也不知道老家夥是不是腦子抽抽,放著五個親兒子不傳,傳位給侄孫趙獻侯。結果趙無恤的兒子趙桓子大怒,驅逐趙獻侯,自立為君。


    等到趙桓子死後,國人又驅逐了他的兒子,重新迎迴趙獻侯。


    這場內亂,導致趙國丟掉了三晉之首的地位,淪為魏文侯馬仔。


    等到公元前400年,趙國的真正建立者趙烈侯去世,曆史又重演了,他的弟弟武公自立。過了十三年,武公死,趙烈侯的太子又打跑了武公的兒子,成為趙敬侯,正式遷都邯鄲。


    曆史繼續發展,但趙國卻一直在重複過去,公元前376年,趙敬候死,趙成侯繼位,公子勝與他爭立,作亂。


    公元前350年,趙成侯去世。他的兒子趙肅侯又和公子緤爭立,內亂。


    總之,一百多年時間裏,趙國幾乎每次王位繼承都會生出幺蛾子,這種亂相儼然成了傳統,每次都把前代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國力消耗殆盡,所以一直是個二流國家。


    至於趙武靈王末年那場沙丘宮變,就更不用提了,平原君趙勝,馬服君趙奢都是親曆者,對此記憶猶新,而廉頗藺相如,更是老早就建議趙惠文王早定太子之位。


    趙惠文王二十二年,大疫,置公子丹為太子,說來也巧,趙丹剛剛被立為太子,那場疫病就平息了,趙國的君臣和百姓都覺得此乃太子帶來的福祉,這儼然成了趙丹最大的一個政治資本。於是趙丹在繼位前做了十一年太子,雖然比起武靈王和惠文王,他顯得有些庸碌紈絝,但卻是正統繼承者,有很深的根基,頗得大臣百姓擁戴。


    總之,打鐵還需自身硬,明月自己沒有半分實力,又沒把握說服趙太後大義滅子,取得宗室將相支持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既然如此,還篡個蛋的位啊!


    “結論,貿然行事,隻會害了我自己,身敗名裂,為天下笑爾,更可能讓趙國再度內亂,秦人長驅直入,長平之戰,甚至邯鄲之圍提前發生……”


    沒有五成以上把握的事,他不會做。想明白之後,明月臉上的擔憂不見了,反而露出了笑容:“所以啊,趙太後雖然偏心卻不糊塗,我雖然看趙丹不爽,卻沒有做一國之君的準備,至於趙王……”


    想到那個恨不得將自己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的趙丹,明月就忍俊不禁,像趙丹這種性格,放在後世進了單位,可是要狠狠吃癟的。


    “他這種人,也做不了老謀深算,縱弟為惡的鄭莊公!我與他之間雖有耿介,卻沒到不死不休的程度。”


    ……


    按照廬陵君之前的囑咐,明月坐在蒲席上,一點點解開捆綁竹簡的麻線,將一枚枚散落的竹片扔進炭盆裏燒毀。看著竹片起火燃燒,上麵的墨字逐漸不見蹤影,化作青煙,他突然笑出了聲。


    他想到,自己身上穿的,腰間佩的,手裏拿的,甚至是大小便時用的廁籌帛布,都是珍貴的先秦文物,尤其是手裏正在燒的竹簡,這可是最接近原版的《左傳》啊……


    他還記得,那應該是2012年時,一批浙大收藏的戰國楚簡首次公開展覽,主要內容正是《左傳》。當時學校裏那個教先秦史的老師可激動得不得了,一直跟他們說這破解了《左傳》真偽之爭,是劃時代的大事。


    若是那位老師知道自己在焚燒如此珍貴的文物,估計會氣得吹胡子瞪眼吧。


    這麽想著,明月卻燒得更來勁了,還哼起了歌。


    銷毀證據後,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想道:


    “依照廬陵君趙通的性格,他大概是覺察到趙丹要對我不利,才善意提醒,而不是慫恿我造反。沒猜錯的話,趙丹也不想置我於死地,僅僅是要我去齊國做人質,緩解秦國攻勢,順便把討厭的弟弟趕得遠遠的,一舉兩得……”


    “但是,留在趙國,就算太後無武薑之意,我無共叔段之心,趙王也無鄭莊公之能,卻難保他親信中有人會效仿祭仲,為了博得新王歡心,進讒言害我,現在有太後庇護倒是沒事,有朝一日太後不在,我在趙國就呆不下去了……”


    邯鄲趙宮雖然安逸,卻暗藏殺機,既然留在趙國同樣危險重重,莫不如,順勢而行?


    當明月第一次說自己願去齊國時,他是出於對秦國和白起的畏懼,內心難免有一種想法:倘若我無法改變長平的結局,能去齊國避禍也不錯,雖然是人質,但錦衣玉食是不會缺的。


    但這懦弱的念頭剛冒出來,便迅速被他趕走,唾罵自己是懦夫,如此怎對得起趙太後的愛護?也羞做重活一世的穿越者!


    認真地分析畫策後,他第二次下定決心去齊國,並不是為了逃避,而是要為自己造勢……


    是的,雖然秦國和白起聽上去是那麽的可怕,無敵於天下,但明月心裏,依然想要改變長平之戰的慘劇!


    他要力挽狂瀾!不僅為了這趙國公子的身份,也是為了四十多萬條活生生的人命!


    想要改變長平,最方便的,莫過於直接控製趙國朝政,在國策和軍事上加以改進。


    然君臣之分已定,取代趙王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隻能暫時安於公子封君之位。


    但這封君之位,對於明月而言,仿佛雞肋,而且還是一根隨時會被奪走的雞肋。


    縱然太後萬般寵愛,他卻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反倒會招致禍端。一旦趙太後不在了,他的身份地位瞬間不保,到時候很可能會被趙王丹趕走,去國外做一個可憐巴巴的乞丐公子,到時候能活下來就不錯,就別提什麽改變長平之戰了。


    所以不如乘此機會,為自己弄一些能夠在趙國立足的功勞,才是自保固身之策。


    戰國時期,想要做大丈夫,幹大事,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是血統、出身麽?不,與春秋不同,戰國時人最看重的,是實打實的功績和名望!


    這是一個士貴,王者不貴的時代!


    這是一個猛將必發於卒伍,宰相必起於州部的時代!


    這是一個縱然不為王侯,隻要善於用勢,同樣能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的時代!


    明月要走的,是一條類似孟嚐君田文的路……


    田文本是齊國的靖郭君田嬰的庶子,其名不揚,卻依靠自己的智慧,多次勸誡田嬰,主持家政,接待賓客,他的名聲也隨之傳播到各國。各國的封君名士,竟反過來派人來齊國,請求田嬰立田文為繼承人。於是田文在父親死後,便繼承了薛地,為孟嚐君,權傾齊國,操持國政,齊王雖然不喜歡他,卻很難趕走他,以至於到了最後,世人一提齊國,竟隻知孟嚐君,不知齊閔王。


    “退一萬步講,功績和名望能達到頂峰後,田文就算在齊國混不下去,竟也能得到其他各國的優待,紛紛請他去做相邦,五國伐秦,天下側目。狡兔三窟,容身之道也,隻可惜啊,田文最後也老糊塗了,他忘了齊國就像是容納他這條大魚的水,竟因為與齊閔王不和,反過來主持五國伐齊,導致齊國衰敗……於是水枯魚死,顯赫一時的薛公家族沒了依仗,也覆滅了。”


    若非如此,孟嚐君的後人很可能會與齊國同休,世代享有高位。


    孟嚐君的晚年,明月沒興趣去效仿,但他起家的捷徑,卻不妨效仿一番。血緣和出身他已經有了,接下來他要要博取的,就是功績和名望,這兩樣東西,趙太後給不了他,留在邯鄲趙宮,也求不到。


    臨淄,隻有去臨淄才能獲得它們!


    經過一夜深思熟慮,明月終於下定了決心!


    “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我應當主動請求去齊國為質,以獲得為國解困的功勞,博得趙人感激愛戴,再以此為階梯,謀求更大的權勢。”


    雖然尚不知道去齊國後會遇上些什麽,是困難還是險惡,但總比什麽都不作為強,這畢竟是他來到戰國時代,小心蟄伏多日後,主動走出的第一步!


    但攔在明月麵前的,還有一個人。


    那就是舐犢情深,極力阻止他去齊國的趙太後……


    別看趙太後表明剛強,其實內心也是千瘡百孔。昊天不吊,她已經失去了父親,失去了丈夫,所以才把明月攢在懷裏,生怕他再離她而去。


    “該怎麽勸母後同意呢?”思維就像是刀子,需要不時磨礪,這一次,明月沒想多大會,便有了個絕妙的主意!


    ……


    東方未明,本該是安寢的時辰,然而與鳳台長安君居所一樣,趙王所在的龍台,一座皇皇大屋中,趙王丹也沒有睡覺,而是在親信麵前大發雷霆。


    “秦攻趙甚急,邊境一日三警,母後卻不顧國事,不肯讓長安君去齊國為質換取援兵,更把持著朝政,不讓寡人幹預……”


    他氣急敗壞地捶著案幾道:“莫不成,母後是想要效仿羋太後,讓我也跟秦王一樣,做幾十年傀儡不成?”


    此言一出,趙王對麵那人便厲聲說道:“大王,請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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