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湧動,天色微涼。


    “今夜我們獻城投降。”匡義的手有些顫抖,他的唇泛著幹裂的白色,整整三日,他晝夜未歇,精良的甲胄上遍布傷痕,這是他與敵軍拚殺時留下的。


    “將軍,我們為何投降,我們...能守住的。”一個齊軍的副將反駁道。


    匡義將目光投向這個副將,他叫田奮,他是齊國公族,任誰說投降,他也不會答應,因為他姓田,是公族之後。


    在這個血統論的戰國年代,祖輩的榮耀就是他們畢生守護的東西,哪怕是身死!所以對於這個齊軍副將而言,投降就是辱沒自己。


    “我...也不想投降,可是我們守...不住,殿下和安平君並未有援軍。”匡義抿了抿嘴唇,語氣有些生硬。


    他不能像他的部下說明原因,雖然他和他們一樣,對於投降這種苟且的事情無法容忍,可是信中的話卻讓他不得不考慮。


    “什麽?沒有援軍?”眾人開始議論紛紛,語氣中不乏有怨氣。


    “即使沒有援軍,我想我們也是能守住的。”齊軍副將反駁道。


    匡義深深看了他一眼,說道:“守不住的,守不住的...”


    現在城中的五千齊軍各個帶傷,哪有可能守住左氏,說能守住,隻是心中的意氣罷了!


    .......


    城外秦魏大營。


    黑色的大帳和紅色的大帳有序的分布在這寂寥的荒野中,在周圍也有著斥候部隊不斷的來迴搜索。


    他們將左氏城中的最新消息和動向經過他們無數次的磨練,提取有用的訊息報道給主將們,如今左氏城已經攻打了快有三天,他們清楚這是黎明破曉時的最後一絲掙紮。


    在左氏城的齊軍現在隻是困在方寸池魚之中的猛獸罷了,或許說他們不能稱之為猛獸,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利爪。


    風漸漸淩冽了起來,在左氏城外開始肆意的肆掠了起來。


    “將軍,待到明日,我等定要這左氏城破。”秦軍將領冷言道。


    白起點了點頭,沉默了少許,說道:“左氏城破就在這幾日,早一會,晚一會無所謂,可是還有一件事情卻是現今必須要做的。”


    “將軍怎麽了?”秦軍將領臉上布滿了疑惑,他從未見過大秦武安君擺出如此沉重的臉色,即使是在伊闕之戰的時候,麵對韓魏二十四萬敵軍的艱難時刻,白起也從未有過如此重視。


    “齊軍撤軍了,在陶郡南北的齊軍走了。”白起沉聲說道。


    “為什麽要走,難道說齊國....”秦軍將領心中布滿了疑問。


    “不,不是....”白起搖了搖頭,他將腰間掛著的劍緊緊握了一下,說道:“我小瞧安平君田單了,他...確實有本事值得我重視。”


    “武安君田單。”秦軍將領細細品味這個名字,在這二十年間,田單的名聲並沒有趙國的趙奢、廉頗那樣引人注目。


    可是要是說到這個臨淄小吏,能僅僅憑借著即墨、莒城兩座城池,成功挽救了垂危之時的齊國,這是史上無人能做到的事情。


    要說有,也隻有春秋之時的張孟談了。


    在當年的晉國,有六卿,這是晉文公重耳時慢慢成立的六大家族,現今的韓國、魏國、趙國都是當時的六卿之一,六卿有智氏、範氏、中行氏、韓氏、魏氏、趙氏,當時的六卿的實力極強,三卿合力即可相當於當時的齊國、楚國兩個霸主,六卿合力無人可以阻擋。


    這也是晉文公重耳雖說稱霸晚於齊桓公薑小白和秦穆公嬴任好,可是晉國的霸業卻是維持時間最長的,基本上就是從重耳到晉國滅亡。


    在當時,晉國晚期的時候,隻剩下了智氏、韓氏、魏氏、趙氏四家,當時智氏最為強大,聯合韓氏、魏氏攻打趙氏,趙氏被縮迴了老本家晉陽城。


    智伯瑤以趙襄子拒絕向智氏割讓領地這個緣故,便聯合韓、魏兩家來進攻趙氏。智伯瑤事先與韓、魏兩家約定,攻滅趙氏以後由智、韓、魏三家平分趙氏的領地。情急之下,趙襄子采納了張孟談的建議,奔守晉陽(今山西太原)。從而有效地抵擋住了智韓魏三家聯軍發起的進攻,使其久攻晉陽城不下。這時張孟談經過趙襄子批準,隻身深入到韓魏營寨中去,暗地遊說韓、魏兩家聯趙反智。由於張孟談機智善辯,能夠準確地抓住韓、魏兩家與智伯之間客觀存在的矛盾,所以很快便說服了韓、魏兩家。於是韓魏趙三家聯手殺掉了智伯瑤,攻滅了智氏。從而鞏固了趙氏的政權。


    而安平君田單呢?不僅守住了即墨、莒城,而且還率領齊國軍隊反攻燕國,收迴了齊國的本土的七十二城,這是張孟談無法比的。


    “安平君田單?”秦軍將領不明其意。


    “田單明白我秦國和魏國的二十萬大軍難以阻擋,於是他放棄陶郡南邊和北邊的城邑,隻專心守住陶邑,這是平常人無法做到的。”白起感慨道。


    這樣的決策他也感到佩服。


    舍棄城池確實一般人無法做到,因為舍棄的第一點就是君主不同意!


    他白起自認為秦王嬴稷還無法對他信任到這種程度,說舍棄就舍棄。


    恐怕這種胸懷隻有當年的秦孝公嬴渠梁才有。


    當年的魏國聯合五國意欲瓜分秦國,而秦國經曆了四代亂政和秦景公身死之事,國力大不如前,和秦穆公當年並國十二的西戎霸主不可同日而語。


    商鞅對秦孝公提出了建議,就是舍棄關東之地送予魏國,也就是魏惠王嘴中的河西之地,換取緩衝機會,當時的老世族的封地都在關東,可以說秦國敢戰之風就是因為老世族想要守住他們的封地。


    如果舍棄了關東,無疑是寒了老世族的心,可若是不舍棄,秦國和如日中天的魏國並沒有一戰之力。


    最後出於對商鞅的信任,秦孝公痛下決心,舍棄關東。


    可是商鞅的強國之法,取消世襲的公爵製度,這製度也是秦朝滅亡之後,在沒有人去複興秦國的原因。


    想想當初的秦國一窮二白,但仍能和魏國死戰,可是等到了秦朝的時候,沒有一個秦人說出為秦國再戰的原因。


    究其根本,是百裏奚執政和商鞅執政的區別。


    一者用人心教化百姓,一者用功利誘導百姓。這和現今的社會有太多太多相似之處了,令人不寒而栗,不敢繼續細想下去。


    現在的陶邑之地可是天下膏腴之地,就連關中也無法比較的富裕地方,齊國竟然說舍棄就舍棄了,這是另白起感到驚奇的地方。


    田單能說服齊王舍棄陶郡,這種魄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可是白起不知道的是,田單說服的不是田法章,而是他的兒子田建,來自後世的田建有敏銳的觀察力,他清晰的知道戰爭之本是什麽。


    不在於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於敵人有生力量的損滅。


    不錯,這就是白起殲滅戰的核心思想。


    隻要白起的秦國軍隊覆滅在陶郡,到時候齊國攜大勝之威,威壓魏國,逼魏國吐出先前攻占的陶郡土地,這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手裏有槍,一切都好說話!


    “這不是好事嗎?”秦軍將領道。


    “好事?”白起一聲冷笑,將劍鞘中的劍瞬間抽出,指著旁邊的地圖說道:“一旦齊國舍棄南北城邑,那麽我秦國無法分兵攻占,韓國兵弱不可能於魏國爭奪,這些城邑是為魏國準備的。


    魏王得到這些膏腴之地,還會與我秦國相爭嗎?“


    秦軍將領頓時啞言。


    不費一兵一卒就得到如此大的便宜,魏王圉可謂是大占便宜。


    可是不管魏王圉滿足胃口與否,魏國肯定不會賣力出兵。


    一者,陶邑易守難攻,費勁心力攻下陶邑不僅損兵折將,而且到時候萬一攻不下呢?還不如拿著這些城邑安安穩穩過自己的日子。


    二者,現在雖說討伐齊國,已經大大得罪了齊國,可是若是現在退兵也能來得及,不至於讓齊國生恨,到時候和秦國聯手收拾魏國。


    畢竟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的不止一兩次了,齊宣王時候差點滅亡燕國,當時的六國基本都參戰了,可是燕國隻恨齊國。


    五國伐齊,齊國隻恨燕國。


    齊國和燕國都曾聯合另外的國家死整對麵,反正誰也別安寧。


    若是將齊國不能再次打滅,到時候魏國就有勁受了。


    魏國的地理位置是在齊國和秦國的中間,一旦兩國相約伐魏,魏國腹背受敵,能抵擋得了嗎?


    “這是陽謀,不可阻擋的陽謀。吳起曾說:奇正相合,可以製天下。可是隻有陽謀才是令人防不勝防的存在。”白起感慨道。


    世間上,有許許多多的謀劃,有陰謀也有陽謀,陰謀隻要警覺就可以避免,可是陽謀想要躲也躲不了。


    比如說現在齊國設下的陽謀,撤離陶郡南北城邑,秦國若想阻擋魏軍駐紮,這無疑是得罪了魏國,可若是不阻擋,魏國戰心頓失,秦魏聯軍形同虛設。


    “將軍那現在該怎麽辦?”秦軍將領擔心道。若是真的如此,憑借秦國區區的八萬軍隊,想要攻破齊國十五萬大軍駐紮的陶邑,簡直是癡人說夢。


    以少勝多的戰爭從來不是統帥該考慮的,唯有逼到絕境才可以這樣做,否則他就不是一個出色、合格的統帥。


    真正的統帥考慮的是用堂堂大勢,如同錢塘浪潮,不可阻擋的威力來覆滅敵軍。


    “迴書王上,令派軍隊加兵於魏國邊境,營造我秦國意欲攻打魏國的氛圍。”白起眼睛漸漸眯起,兩道劍眉向下勾拉了些許。


    “這?”秦軍將領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加兵於魏國邊境,這是什麽打法?


    “不錯,加兵於魏國邊境。”白起嘴角漸漸浮起一絲冷笑,他用手輕輕的撫摸了手中劍的劍刃,冰冷的觸感讓他更加清醒,他很明白自己正在說什麽。


    加兵在魏國邊境,看似昏庸的做法,可能逼反魏國的做法,可卻大有深意。


    現在的魏國對於秦國早已經膽寒,對於秦國的威逼他們隻有苦苦承受。


    而且秦國也隻是加兵於秦魏邊境,以示自己對魏國行為的不滿,這不同於直接出兵攻打魏國,無聲的威壓比真槍實刀的戰爭更加令人害怕。


    因為勢力弱的一方想的永遠是自己如果輸了該怎麽辦?


    魏國的勢力遠遠要落後於秦國,魏王圉又不是一個英明的君主,他會恐懼魏國如果敗給秦國該怎麽辦!


    “將軍,這恐怕...會逼反魏國,到時候魏國與齊國合力,我等....”秦軍將領有些吞吞吐吐,臉色緊張異常。


    他雖然相信白起的判斷,可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白起將軍雖說是當之無愧的智者,可是在聰明的人也有犯糊塗的時候,現在或許就是。


    “不!”白起搖了搖頭,他的嘴角揚起了一絲笑意,”你怕是忘了去年的魏齊吧!”


    “魏齊,那個前魏國丞相?”秦軍將領答道。


    魏齊是戰國時魏國相國,門客魏人範雎隨魏中大夫須賈使齊得到齊襄王田法章的欣賞,須賈懷疑範雎與齊國有染,將這種情況告訴了魏相魏齊。魏齊盛怒之下不分青紅皂白,使舍人鞭笞範雎,將他扔在了茅廁中,還讓賓客往他頭上撒尿,範雎奄奄一息,最終詐死之下得守者與魏人鄭安平之助潛逃入秦。魏王圉得知魏齊和範雎有仇,想要將魏齊送予秦國,魏齊得知消息出逃魏國。秦昭王向趙國索要魏齊人頭,魏齊絕望之下,怒而自刎。待到信陵君在門人勸說之下,終於駕車趕來時,已悔之晚矣。


    “不錯,正是魏齊,堂堂的魏國丞相,就因為得罪了範雎,就被魏王殺了。”白起淡然說道。一個連丞相都保不住的魏王圉,有什麽能耐能抵擋住秦國帶來的壓力呢?


    可是秦軍將領卻發覺了白起略微顫抖的手指,他現在內心並不平靜。


    是啊!這個範雎和白起將軍的事情不說眾人皆知,他身為白起的親將卻也知道一兩分。


    魏冉將軍就是因為和範雎有仇,才被趕到了陶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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