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整座皇宮就被一片白茫茫給覆蓋了。


    太上皇坐在金鑾殿上,慢慢的,用無比沉重地語氣宣布,感染了天花的皇帝最終還是沒能熬過這一關,駕崩了。作為大行皇帝留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子嗣,年僅九歲的六皇子得到了太上皇的支持,成為繼任新君。追封新君的生母、已故的蔣貴妃為慈安太後,尊大行皇帝的皇後為慈仁太後。


    從今天起,太上皇攝政,而少帝則在一旁聽政。


    同時鑒於如今京師十室九空,朝中大臣也十不存三,提拔戶部侍郎祁謙為參知政事,兼領戶部,提拔吏部侍郎梁鑒為參知政事,兼領吏部,提拔原滬州府知府、禦前侍詔賈琦為參知政事。


    太上皇的心腹張德全吐出一連串的任命,前麵的祁謙和梁鑒也就罷了,大家都知道,大行皇帝之所以會感染天花,就是因為有人在勤政殿裏麵藏了新鮮的、帶著鮮血的人痘痘痂,導致大行皇帝、沂王、滬王及內閣四位參知政事、六位尚書和樞密院四位都先後中招。如今太上皇會提拔戶部侍郎和禮部侍郎,真的一點都不奇怪。


    畢竟,內閣不可能空著不是?


    可賈琦成為參知政事就稀奇了,不是說這位的功勞不夠,這位的功勞完全夠,隻是這位實在是太年輕了,他今年才十六!


    十六歲的參知政事!


    十六歲的宰相!


    太上皇這是不怕賈琦不成為權臣嗎?


    金鑾殿上,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賈琦的身上,賈琦不得不出列推辭:“陛下,臣實在是年輕,恐難當此任。”


    太上皇一麵咳嗽一麵道:“賈愛卿,你就莫要推辭了,你的功績,綽綽有餘。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如今這山西陝西河北諸省,還有多少百姓?相信愛卿比朕清楚。朕說你當得,你就當得。”


    說到最後一句,太上皇的語氣裏麵還帶上了幾絲不容拒絕。


    賈琦沉默了一下,跪下來,磕了一個頭,沒有跟太上皇頂著幹。


    太上皇又安排了一係列人事調動,就帶著孫子迴去了。


    大魏開始為大行皇帝發喪。


    這些東西,原本是太上皇為自己準備的,可到頭來,卻用在了大行皇帝的身上,世事變化莫測,叫人不勝唏噓。


    更讓太上皇難過的是,他的陵寢早就已經修好了,就等著他這個老頭子躺進去了,可大行皇帝的陵墓還沒有修好,就已經迎來了它的主人。


    扶著兒子的棺槨,太上皇老淚縱橫。


    這已經是他最後的一個兒子了,


    如今也離他而去。


    迴想起當初,這些兒子們年紀還小的時候,在自己麵前笑鬧成一團,而現在,這些不孝子們都先他一步而去,太上皇哪裏不傷心的?


    可現在傷心又有什麽用呢?死去的人不會活迴來,而他這個黃土都埋到了脖子上的糟老頭子,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如果他現在倒下了,那麽這天下說不得就要易主了。


    想到接下來的危機,太上皇渾身一凜,臉上再也沒有了悲愴的神色。


    太上皇對著少帝招招手,道:“來,孩子,跟你父皇道個別,我們要走了。”


    按照祖製,少帝應該在大行皇帝的梓宮裏呆上三天,算是全了孝道,迴去之後隻要以天代月,守個二十七天就完了。


    所以,看見太上皇對自己招手,說他們要迴去了,少帝非常驚訝。


    太上皇道:“傻孩子,孝道在你的心裏,隻要你在內心孝順你父皇,你父皇必定不會怪你的。再者,如今大魏風雨飄搖,你父皇六個兒子,最後隻有你還在這裏。你若是出了什麽事情,這天下怕是又要動蕩不安了。”見少帝還在遲疑,太上皇不得不道:“傻孩子,皇祖父還能騙你不成?走吧。”


    少帝聽說,這才伸手抓住了太上皇的手,卻還不時地迴頭張望。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大量官位的空缺還是給朝廷運作帶來了很大的影響。而比起這些不足之前四分之一的官員,更嚴重的卻是黃河以北的人口的削減。


    太上皇攝政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問如今黃河北岸還有多少人口。


    黃河和華北,自古以來就是華夏的心髒,在這片土地上,集中了大魏近四成的人口。可是這一次,黃河以北和華北平原上幾乎已經見不到人了。


    就拿天津為例,蒙古人和女直包圍京師的時候,就抽出了一半的人手去攻打天津。忠順王就是覺得這是個機會才選擇領兵出擊,結果,忠順王自己被俘虜了不說,那五萬禁軍將士也跟著不是成了英魂就是成了俘虜,甚至還成了蒙古人的儲備糧。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太上皇才將忠順王從玉蝶上除名,而大行皇帝才不得不讓人用床弩射殺了忠順王,以致於太後當晚就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而天津,眼下隻剩下了一片廢墟。


    勤政殿既然被人藏過新鮮的人痘痘痂,太上皇當然不會繼續在這個地方辦公。太上皇把政務移到了福寧殿,他坐在上麵的龍椅上,而少帝則坐在邊上的太師椅上,看著祖父和這些大臣們是如何處理政務的。


    “說,如今黃河以北的情況如何了。”


    作為戶部眼下最高負責人,祁謙立刻出列,道:“啟稟陛下,蒙古人和女直采取的是堅壁清野,他們每經過一個地方,就會把他們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殺光,就是靠著這樣的手段,他們才得以無聲無息地來到京畿。如果不是賈大人及時通知,隻怕……”


    太上皇立刻就轉頭問賈琦:“賈愛卿,你告訴朕,你是怎麽發現的?”


    賈琦隻得跪稟:“迴陛下的話,那些蒙古人盯上的是人,自然就會放鬆對樹木和天上的飛鳥的警惕。臣在山西和陝西買了不少田地、莊子,原本,這些莊子是用來種植苜蓿、圈養兔子,以及紡紗之用,當蒙古人攻進其中的一個莊子的時候,就有人敲響了警鍾,後麵自然有人放倒消息樹再放出傳訊的鴿子。就是靠著這樣的方法,在犧牲了三座莊子之後,臣的手下才把消息傳出來。後麵的莊子得到消息,自然也有了準備。”


    “你犧牲了三座莊子?”


    “是的,陛下。”


    “一共死了多少人。”


    賈琦道:“五萬有餘。其中,大部分是紡織女工。”


    太上皇聽說,心中立刻微微鬆了一口氣。


    原來大部分是女人。


    “如今,山西、陝西、河北諸省損失了多少人口?具體的數目可出來了?”


    幾個大臣麵麵相覷,最後還是祁謙道:“啟稟陛下,您應該問的不是損失了多少人口,而是,而是還留下多少丁口。”


    “怎麽迴事?”


    楊太尉終於站了出來,道:“陛下,根據下麵替蒙古人和女直收屍的將士們說,這一次,蒙古人的四個超級大部落都來了,還有那些大型、中型的部落,以及臨時聯合在一起的小部落。這些,從那些蒙古人身上的紋身,還有飾物都可以看出來。據說,這一次,蒙古人采取的就是誰砍了更多的人頭,等攻入京師之後,誰就能夠分配到更多的戰利品。因此,沿途的村莊城鎮都遭了毒手。……”


    “朕現在隻想知道,還有多少百姓活著!”


    梁鑒跪稟道:“陛下,被全村滅口的村落不知凡幾,被破城屠戮殆盡的城池也不是一座兩座。如今,底層已經完全癱瘓,要想統計現存人口,難。”


    太上皇隻覺得頭暈目眩,嚇得張德全連忙上前:“陛下?”


    太上皇揮手製止了張德全,這才側過臉,對賈琦道:“賈愛卿,你在黃河以北的莊子還有多少百姓。”


    賈琦答道:“迴萬歲,不下六百萬。”


    楊太尉非常驚訝:“賈知院,難道您的莊子就沒有遭遇蒙古人嗎?”


    賈琦道:“太尉大人,不是下官的莊子沒有遭遇蒙古人,相反,下官的莊子,一開始就是蒙古人的目標,因此,不少蒙古人都是直接衝下官的莊子去的。”


    “那……”


    “這是先祖傳下來的法子,專門針對蒙古和女直這種輕騎兵的,用竹子紮成拒馬,隻要寬度夠,隻要竹尖夠尖,就能夠撕開馬匹的肚子。尤其是蒙古人和女直的馬匹的個子都不高,因此效果特別顯著。另外,就是在草地上用竹子部下陷阱。”


    “陷阱?”


    “就是竹子的陷馬坑和竹刀。馬蹄一旦陷入這些陷馬坑內,衝鋒或者是奔馳中的馬毫無疑問,就會折斷腿,馬背上的騎手若是運氣不好,就被甩下來。如果這個時候,地上筆直地插著一根竹子,哪怕冒出地麵隻有一尺餘長,隻要夠尖,一樣可以撕開騎手的身體,或者是,紮入騎手的脖子。”


    楊太尉忽然打了個冷戰:“這是專門針對蒙古人和女直的輕騎兵的死亡陷阱。”


    “是的。因為木料難得,我那些莊子上的百姓們也隻用得起竹藤箱、篾片匣子,所以,那些莊子和莊子的附近,別的沒有,竹林倒是成片的,也方便了下麵設立陷阱。隻要兩百丈,就足夠數萬蒙古騎兵有來無迴了。”


    楊太尉摸著胡須連連點頭:“原來如此。”


    太上皇看著賈琦並沒有說話。


    他還知道,那些重傷的蒙古兵被賈琦的手下拿去養天花,等他們感染了天花之後,就有人從他們身上剝下帶著鮮血的痘痂,然後由女人組成的敢死隊帶入蒙古人和女直的營地,最後天花爆發,這才解了京師之圍。


    可是,太上皇也知道,這些事情自己也隻能放在肚子裏。他如果說出來,賈琦絕對不會承認,因為那個時候,賈琦還在滬州府。賈琦完全可以推脫,說下麵的莊子逼急無奈,又或者是那些女人們報仇心切,這才采取了這樣極端的方式。


    剛剛榮升為帝太傅的王琰王太傅就道:“隻得慶幸的是,如今京師之圍已解。相信隻要從別的地方遷徙流民,用不了多久,華北和京畿就能夠恢複繁榮了。”


    賈琦道:“大人,恐怕很難。”


    “嗯?”


    賈琦道:“太傅大人,不是下官危言聳聽,而是下官進京之前,滬州府曾經被甄應嘉包圍。如果不是甄應嘉的手下忽然爆發了天花,下官恐怕根本無法進京。”


    “大約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就是下官抵達京師前大約半個月的事兒。”


    “那豈不是說,那個甄應嘉根本就沒有進京勤王的意思?”


    福寧殿中立刻竊竊私語聲響成一片,連太上皇都眯起了眼睛。


    太上皇確信,賈琦說的是真話。因為這件事情,他已經從密探的密報中知道了。剛剛得到這個消息的太上皇是震怒的,因為他知道,他曾經的心腹已經背叛了大魏、背叛了他這個老主子。


    可是除了想把甄應嘉從地府裏拖出來碎屍萬段之外,太上皇還想收拾賈琦。


    他知道,這是賈琦故意這麽說的。


    太上皇眯起了眼睛,道:“這麽說來,江南也爆發天花了?”


    賈琦低下了頭:“恐怕不止江南。”


    隻要有人流動,天花就會伴隨著流動的人口,襲擊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座城市。


    天花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是無解的瘟疫,一旦被感染,就隻能看著病人白白送死。


    賈琦知道,驅逐蒙古和女直,這個目的他達到了;嚇走西洋人、免於華夏落入西洋人的手中成為西洋人的殖民地,這個目的他也達到了。


    但是,這個代價真的是太大了,代價大到了大魏差一點就不能承受的地步。


    太上皇憤怒地搶過張德全手裏的拂塵,猛地朝賈琦的砸了過來:“好麽,現在你告訴我,大魏還有多少子民!你說!”


    賈琦磕了一個頭,道:“啟稟陛下,別的地方,臣不知道,臣隻知道,臣在黃河沿岸的幾個莊子上的數百萬百姓還安好。江南方麵,微臣之妻林氏的陪嫁莊子上的人也都安好,以及滬州府……”


    太上皇猛地站了出來,道:“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有醫治天花的法子?”


    賈琦答道:“迴陛下,不是醫治天花的法子,而是預防天花的法子。這是舊年,臣嶽父當年從一個異人手裏得到的法子,隻是那個異人瘋瘋癲癲的,嶽父也不敢相信。嶽父過世之後,拙荊翻閱嶽父的舊物,無意中找到了這個法子。拙荊這才讓下麵開始試驗。隻是這種東西,臣不敢進上。”


    “為什麽?”


    “臣害怕中途被人掉包,最後反而害了萬歲的性命。”


    “可你要是當初獻上了這個法子,大行皇帝就不會死!!!”


    太上皇怒不可遏。


    “臣知罪。”


    賈琦沒有分辯,而是老老實實地跪著。


    楊太尉連忙求情:“陛下,宮禁森嚴,一般情況下,天花的確不會進入宮闈。相反,如果這個法子被人利用,隻怕反而會害了大行皇帝。賈知院的擔憂不無道理,還請太上皇開恩。”


    “還請太上皇開恩。”


    福寧殿裏,能跪下的臣子都跪了下來,幫賈琦求情。


    少帝看看上麵的皇祖父,再看看下麵的諸位臣子,這才道:“賈知院,孤,朕還不知道你是用什麽法子預防天花的呢。”


    賈琦答道:“迴萬歲的話,根據那個異人所說,天花不獨發作在人身上,也發生在牲畜身上,好比說牛身上也會出痘。那異人曾經說過,牛身上的牛痘跟天花其實是一樣的東西,而且這毒性還比天花小一點。宋代隻是,就有種人痘之說,隻是人痘的毒性大,往往達不到預防的效果,反而會誘發天花,因此最後並沒有推廣開來。這牛痘既然是跟天花一樣的東西,毒性較小,如果用來種痘,不但能夠預防天花,還能夠降低風險。”


    少帝道:“原來如此。那要用什麽法子種痘呢?”


    “一般來說,就是將牛痘曬幹了,磨成粉,再與別的藥材混合,做成香粉,適量吸入口鼻即可。”


    “那孤,朕就明白了。人痘的毒性很大,如果有人換了這裏頭的香粉,用人痘痘痂粉替換了牛痘痘痂粉,的確更容易謀害了父皇。皇祖父,這也是賈大人的謹慎。誰知道這一次的天花會鬧得這麽大呢。孫兒懇求您,饒恕了賈大人吧。”


    太上皇氣得要死,卻拿賈琦一點辦法都沒有。


    蒙古人和女直人來得太快,手段也太兇殘,平安州先京師一步陷落,在平安州那邊的老義忠親王的子孫們全部都遭了殃,太上皇留在避暑山莊那邊的太妃太嬪們和幾個年幼的皇子皇女就成了蒙古人的俘虜,大行皇帝的幾個妃嬪還有七皇子也是。


    為了不讓這些人成為蒙古人要挾大魏的工具,太上皇和大行皇帝先後頒布了旨意,宣布那些太妃太嬪、皇弟皇妹們,和大行皇帝的諸位妃嬪以及最小的七皇子病逝。


    然後是戰死的大千歲和忠順王,等天花爆發之後,太上皇的那些兒子們就對皇帝和沂王滬王下毒手,讓這三位和內閣諸位宰輔、樞密院四個頭頭都感染了天花,大行皇帝一怒之下,就讓那些王爺舉家感染了天花。


    可以說,要不是天花,太上皇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白發人送黑發人。


    所以,太上皇想要賈琦的命,一點都不奇怪。


    有那麽一瞬,太上皇都忘記了,是他自己把兒子們當蠱養,這才讓兒子們變成了恨不得你死我活的政敵。


    好在太上皇眼下還有幾分理智。


    他很清楚,如今,他是沒有任性的理由了。以前他可以任性,他可以犯蠢,他可以肆意妄為,那是因為他有一群出色又能幹的兒子。而現在,他如果再任性,那這個天下很有可能改朝換代。


    膽大妄為的可不止賈琦,至少,眼下的賈琦還沒有那個意思,反而是南麵的那些人,他們已經開始坐不住,大約想著要造反了。


    等我先收拾了那些逆賊,再來收拾你也不遲!


    太上皇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調整好了心情,道:“罷了。看起來,這一次的天花是全國範圍的。自古以來,天花就每二十年就要肆虐一次,如今已經是第十八的年頭,又趕上了大兵災,天花會提前,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兒。隻是,眼下,讓大魏及早恢複元氣才是最要緊的。諸臣工,你們可有什麽想法沒有。”


    當即,福寧殿裏幾乎所有的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賈琦的身上。


    華北和京畿,差不多都被蒙古人和女直給殺光了,就是有那從蒙古和女直的手裏脫逃出來了,隻怕也零零散散、不成氣候,也就是說,眼下華北和京畿,手裏有人的,恐怕隻有賈琦了。


    隻見賈琦沉吟了片刻,方才躬身:“臣啟奏陛下。”


    “準奏。起來說話。”


    賈琦這才得以起身。


    大約是跪得久了,他的腿都麻了,如果不是邊上的祁謙及時扶了他一下,恐怕他就要禦前失儀了。


    賈琦道:“臣啟奏陛下,臣認為,這天花過後,我大魏麵臨也無非是兩項工作,其一,天花過後,人口大大縮減,必須想辦法鼓勵生育,讓人口增長上去。”


    太上皇點了點頭,道:“不錯,如果人口不增加,對國祚並非好事。第二件呢。”


    “迴陛下,其二,就是土地。”


    “嗯?”


    “陛下,大行皇帝要改革,要實施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其原因,也無非是絕大多數的土地集中在豪強之手,眾多的百姓沒有土地也找不到其他的生計,因此成為我大魏的一大隱患。”


    “你的意思是,分田嗎?”


    太上皇的眼睛眯了起來。


    賈琦道:“陛下,恕臣直言,這隻能緩解問題,並不能解決問題。”


    少帝非常驚訝,脫口而出:“為什麽?”


    “迴萬歲的話,是因為賦稅。”


    “賦稅?可是,皇祖父在位的時候,就一再聲明,永不加賦。”


    賈琦歎息一聲,再度跪了下來,微微仰視少帝,道:“萬歲,賦稅賦稅,指的其實是兩個部分,一個是田賦,一個是人丁稅。田賦自古以來就不高,以我大魏為例,最低的三等河灘地,一畝一年才一百文,而最好的上等水田,一畝一年也才九百文,不到一兩銀子。微臣在禹門口到潼關的那九十萬畝河灘地,一年才繳納九萬兩。真正讓百姓承擔不起的,是人丁稅。”


    “人丁稅?”


    “是的。如今全國的人丁稅普遍都在四兩上下,有的地方甚至高達九兩。這也是為什麽風調雨順的太平之年也有流民的原因。萬歲,人丁稅太高了,百姓負擔不起,也不敢生孩子。如今經曆了兵燹和天花之後,如果不降低人丁稅,百姓也不敢放開了生孩子,短期之內,人口也不會有大幅的增加。”


    “四兩的人丁稅很高嗎?”


    賈琦定定地看了少帝好一會兒,然後道:“是的,萬歲,很高。這也是為什麽當初臣跟下麵的流民說,我為他們爭取到了一年三兩六百文的人丁稅的時候,那些百姓會歡唿雀躍甚至給我磕頭上萬民傘的原因。萬歲,京師人煙鼎盛,物價也比別處高,因此不大顯,其實在別的地方,就像是通州、保定,甚至是天津,這些地方的百姓,他們給別人做一天的短工,一天能夠賺到十文錢,已經是主人家出手極大方了。”


    少帝愣了愣,忍不住低頭開始算:“一年三百六十天,每人每年丁稅三兩六百文,也就是說,他們每天要繳納十文錢。那豈不是說,他們天天給人做工也隻掙得出自己的丁稅?”


    賈琦點了點頭,道:“沒錯。”


    少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賈琦,道:“丁稅,真的這麽高嗎?”


    祁謙也跪在了少帝的麵前,道:“萬歲,國法規定中的丁稅沒有這個高,可地方官員收的,就不止這個數兒了。更稀奇的是,京師的最是繁華,可京師實際繳納的人丁稅卻是最低的,還不到二兩。而其他的地方,越是貧窮的地方,人丁稅越高。不,應該說,人丁稅越高的地方,越是貧窮。”


    少帝道:“怎麽會這樣。……”


    少帝忍不住去看太上皇,卻見太上皇盯著賈琦,目光深邃,那眼底的冰冷,讓少帝打了個冷戰。


    少帝轉頭去看賈琦。


    “賈大人,您有什麽想法嗎?”


    賈琦道:“萬歲,臣的責任隻是將情況告訴您,真正能夠做決定的,隻有太上皇和您。而臣,最多也隻給您提些建議而已。臣會把前因後果,以及某些現象告訴您,如何去思考,如何去做決定,那是您必須先學會的事。你才是九五之尊。”


    少帝重重地點了點頭。


    雖然才登基沒幾天,更因為國家實力衰弱,連登基大典也顯得簡陋,可少帝終究已經是少帝了。


    已經有不少人在少帝的耳朵邊兒念叨過賈琦的不是了,少帝之前對賈琦的了解並不是很多,可賈琦能夠得罪那麽多的人,少帝也十分驚訝。


    可是現在,賈琦竟然如此對他說,少帝忽然覺得,這個賈知院是一個十分值得信賴的人。因為隻有他不曾把自己當做一個孩子,不曾對自己敷衍了事,也不曾把他的思想強加給自己。


    看見少帝的動作,太上皇心頭窩著一把火。


    他光顧著防備賈琦,卻沒想到,賈琦竟然在他的麵前討了孫子的好,而從孫子的表現來看,對賈琦竟然十分信任。


    這讓太上皇十分憤怒。


    太上皇很清楚,無論是祁謙還是梁鑒,這兩位的年紀都不小了,等少帝羽翼漸豐的時候,這兩位也差不多到了可以告老還鄉的時候了。可賈琦不一樣。賈琦太年輕了,今年才十六歲,十年後也不過二十六,正是青春正茂的年紀。哪怕是二十年後,賈琦也不過是三十六歲,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三十六歲正是最精力充沛的時候,可而是年的參知政事,也足夠賈琦成為大魏首屈一指的權臣,更別說,這個賈琦的能力,實在是太可怕了。


    沒錯,太上皇本來也有殺掉賈琦的意思,現在將賈琦捧到參知政事的位置上,就是要引起別人的嫉妒,賈琦才十六歲,已經是大魏首屈一指的大富豪了,如今又做了參知政事,太上皇就不相信別人會不嫉妒他。


    隻要有人嫉妒了,太上皇就很樂意在背後推一把,借別人的手殺掉賈琦。


    可是現在,太上皇知道,自己怕是又想錯了。


    就跟賈琦說的那樣,人丁稅太高了,百姓根本就繳納不上。如果人丁稅繳納不上,就是有地又如何呢?最後還不是隻能逃稅做流民?


    現在,太上皇已經知道了,就是他讓人跟賈琦的莊子上的人說,他會分地分糧食,那些人也不見得會樂意去開荒種地,因為丁稅真的太高了,他們都繳納不起。


    想到這裏,太上皇就道:“如此說來,你是想把老四的攤丁入畝和官紳一體納糧繼續推行下去。”


    賈琦答道:“陛下,臣認為,官紳一體納糧就夠了,不需要攤丁入畝。”


    “嗯?”


    “陛下,這世上的人是多種多樣的,有的人擅長織布,有的人擅長打鐵,也有的人擅長辨識藥材。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善於種地,讓不善於種地的人去種地,一來白白地浪費了他們的才華,二來既然他們不擅長種地,強逼著每天種地,也沒有效率,還很可能讓他們因此擔憂無法完成丁稅而去逃稅做流民。”


    “那麽,你認為,要如何做才能夠讓百姓安頓下來?”


    賈琦道:“如果想要在短時間內迴複生產,允許高門大戶置辦田產,是最有效率的。但前提是,必須要按照規定納稅。如果有隱田隱戶,陛下可以重處。”


    聽到賈琦的迴答,在場的幾位大臣們都心情格外複雜。


    為官千裏隻為財,可錢財哪比得上田地來得保值?就是一堆金銀放在那裏,也隻會越來越少,隻有田地,會有源源不斷地出產。


    可大家都知道,作為君王,太上皇肯定是不會樂意看到過多的土地集中在少部分人的手裏的。


    那樣,那些沒有土地、沒有生計的百姓就要鬧事兒了。


    這些大臣們原以為,他們隻能偷偷地為自家添置產業。他們以為,賈琦是站在他們的對立麵的。


    他們萬萬沒想到,這一次,賈琦竟然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


    一旦允許他們買賣土地,相信再多的土地也會被迅速消化掉。


    想到賈琦那豐厚的身家,這些大臣都恍然大悟。


    沒錯,這位賈知院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夠買進足夠的田地呢!他買的那九十萬畝專門用來給黃河泄沙子的河灘地也養不活那麽多的人!


    當然,也有那心情複雜的。


    他們這些人錦衣玉食靠的是什麽?靠的不就是免稅政策節省下來的田賦嗎?


    就是因為舉人開始,家裏的田地就能夠免稅,所以才會有金舉人銀進士的說法,所以才會有一個家族供養一個讀書人的情況。隻要家族裏有舉人,這個家族就可以把家族裏的田地都放在這個舉人的名下,那田賦就省下來了。


    相信朝堂之上有相當多的官員都是這麽發家、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的。


    事實上,他們這種行為,跟古時的隱田又有什麽兩樣呢?


    賈琦一麵允許他們購置田地,一麵又要杜絕隱田隱戶,又怎麽不叫他們覺得心情複雜?


    比起這些官員們,太上皇的內心是竊喜的。


    他認為自己抓住了賈琦的弱點。


    哈,


    隱田隱戶,官紳一體納糧?


    哪裏有這麽簡單。


    太上皇很確信,前麵一個購置田地就足夠讓他有理由對付賈琦了,而後麵的杜絕隱田隱戶,也足夠讓文武百官們對賈琦出手了。


    而他,隻要等著別人對賈琦出手了,他再在後麵悄悄地推一把就行了。


    想到這個,太上皇的心情就好了許多。


    他當場同意了賈琦的要求。


    不止如此,賈琦又向太上皇請求,將天津設為港口城市,組建船隊,以此加強跟南麵的聯係,加強對沿海城市的控製,


    這些請求,太上皇都同意了。


    太上皇開始了對賈琦的捧殺計劃,他甚至加封了林黛玉為滬州郡主,將滬州府給了林黛玉做封地。


    一時之間,賈琦變得炙手可熱,大家明麵上對賈琦各種追捧,可私底下也的確如太上皇設想的那樣,果然開始對賈琦各種嫉妒。


    就在太上皇以為自己的目的即將達成的時候,他再度中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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