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瑜跟著起身,將他送至了遊廊上,又揖禮同他道別。她是個寡言冷淡的人,除卻大喜大悲外沒有太多的情緒波折,但做起事來一板一眼,雖然總帶著例行公事的敷衍,還是十分的盡職盡責。前腳送罷了趙夙,後腳就按他的話去院中找一去不歸的田知遠。


    秋天的夜來得早,光是走幾步的功夫,藻井下就掛了一排六角的宮燈,把府邸照得輝煌明亮。田知遠從倒座房內出來,見到候在燈下的燕瑜,一身淺色的衣裳,墨發黑眸,臉蛋被被映成暖金色,顯得清瘦的下顎豐腴了不少。


    他不緊不慢的迎了上去:“走罷,我送你迴府。”自己和趙夙相識已久,也不拘什麽禮,走了便走了,反正他的心思就隻在那套雨果天青的汝窯茶具身上,明日差人送過去就是了。倒是燕瑜,即日起就該和她同處屋簷下,該好好琢磨下才是。


    燕瑜十分不喜歡和男人靠近,況且田知遠總是對自己擺著一張臭臉,就更不喜歡了。她磨磨蹭蹭的跟在他身後,被晚風糊了一臉,撞到鼻尖的風裏縈繞著田知遠身上甘鬆香:“夙……嗯……非梧公子叫你記得將那套茶具送到他的府上。”聲音不大不小,說得很慢,和人一樣溫吞。


    “知道。”田知遠隨口答她,出門一轉身又溜進了側府,繼續大搖大擺的和她並肩走著,“對了。你先前在宮中,聽說過魯國的內亂嗎?”


    燕瑜有些懵,不知道他何故問此,遂如實搖了搖頭:“不知,隻聽說數月前魯國公薨逝。”


    “想不想聽?”


    她到底是帝姬,魯國和燕國從前親厚,也算和自己家國息息相關,一時又將自己才承諾過的話拋到了腦後,忙不迭的點了點頭。


    田知遠見她滿臉期翼,知道她還是心太野,本來就對她有些戒心,這會愈發覺得心中不悅,頓了頓,開口說道:“魯國正出處在齊、晉之中,離楚也隻是一水之隔。這些年戰亂頻頻,遭殃的都是這些沒有倚仗的諸侯國。說起來,他們夾在在烽煙四起的地方,苟且偷生的也不容易,又是結交又是和親,來迴奔波地四處諂媚逢迎,可一心向主,也不肯真心的投誠於誰,惹的處處落不到好。這些倒也罷了,四個月前齊人大軍壓境,一舉圍住了汶陽。新任的魯公先派人去尋楚相助,直到等了三月也全無音信,這才來遣人來晉入京求父王。父王非但沒有幫他,反倒將他扣押了下來。你可知,這是為何?”


    燕瑜來北地以後就有些水土不服,加上悶悶地坐了整個下午,這會兒神態懨懨的搖了搖頭。


    好在他也不是真的要她答,略一頓,又接著說了起來:“魯國公薨逝以後,魯國的三家公族分作了兩派。當中季、孟兩家輔佐嫡長子公子潘,也就是如今的新任魯公,而喬家則與公子潘最小的弟弟公子昭勾結,聯合外敵,在魯國掀起了大亂。喬家許諾齊王,隻要能扶持公子昭奪位,便割讓汾陽,齊王允了,不日就假意像公子潘借糧,藉此發難魯國。公子潘萬般無奈,先後差人去到了楚、晉求援,殊不知兩邊都有喬家的人先行一步做過打點。所以——大家都在袖手旁觀,你明白麽?”


    “……什麽。”


    燕瑜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遂停下了步子。本來聽到昔日風光無限的封爵國被這樣肆意踐踏輕視就十分不舒服了,一抬眼就看到田知遠收起了素日裏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似笑非笑的眼底多了一抹陰測測的意味,她看心裏發涼,又覺得頭疼了起來。


    田知遠沒有直接迴答她,反而伸手慢慢摸了摸她的臉頰。指尖從顴骨慢慢滑到下巴,幾根手指一攏,將她的下巴捏著抬了起來:“齊國強盛,相比之下魯國不是是彈丸之地。公爵又如何?如今的燕朝,還剩下什麽實力?”他俯下身湊近她,一字一句的告訴她,“沒有人為了燕國的臣民去得罪異姓王,更沒有人會因為燕姬而葬送掉家國的大好前程……記住你今日的承諾,我可不想再看到你還心心念念著的燕國。”


    燕瑜被這火氣燒的暈頭轉向,本就身子難受,也沒力氣反駁,扭著臉把下巴掙脫了,一言不發的走了。天邊殘陽如血,有一大片靉靆暮雲浮動在層層疊疊的屋舍瓦頂之上,她的身形瘦小,孤零零的消失在花木的盡頭,像是被夜色淹沒。


    她獨自迴了屋,怔怔躺在床上流淚。


    好一個亂世,好一個天下。


    田知遠將晉王說的光麵堂皇,似乎隻是明哲保身,可他軟禁季子文,冷眼觀魯人自生自滅,不也是坐收漁人之利麽?楚國不迴應魯國所求,既不拒絕,也不出兵。若此時晉人大包大攬,勢必要與楚結下恩怨——若楚是想幫,便是打了他們的臉;若是楚不想幫,晉人便成了出頭之鳥,為了魯國就一舉得罪了齊、楚兩家。


    公子昭機關算盡,甚至不惜以城池為代價來篡位。可喬家打點好裏外,獨獨忘了晉王。此番軟禁季子文,自是要為己謀利——若是魯國戰亂被魯公所平,那自是有人要來真金白銀的贖去;若是不幸敗了,那便更好,名正言順的以公子昭亂政篡位為由,借著幫魯公的由頭,征伐魯國,其中的油水不必多說,還可以籍此對齊不動聲色的威懾一番,何樂不為?


    貪者,唯利是圖,斤斤計較;弱者,如履薄冰,任人魚肉。燕瑜早明白天下動蕩,可從前畢竟隻是鏡裏看花,水中望月,萬般地嗟歎都不由心。充其量是個局外人的惻隱之心作祟,適時無關痛癢地歎一聲是非,轉過身,又有另一場粉豔霞光的戲登場。


    如今撥雲開霧,才真真切切的見到了這利欲熏心的烽煙亂世,心底更是一陣陣的發涼——無人憐百姓之哀,無人念骨肉之情,無人悲池魚之殃,更無人守歃血之盟!


    一夜輾轉難眠,本就水土不服的公主病了。


    她醒來天色還未大亮,窗戶上浮起一層亮光都是灰蒙蒙的。白露見人醒了,麻利地起身,出去吩咐了丫鬟準備水洗漱。燕瑜把帳幔撥開,睡眼朦朧的披衣坐著。夜裏胸悶頭痛了許久,被折磨到了天亮才睡著。她隱約覺察到身體有恙,卻不願多說。昨日田知遠才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這會子巴巴的上去抱病,指不定要怎麽被揣度。


    等了片刻,蒹葭為首的四個丫鬟端著盆和水魚貫而入,扶著她起身穿衣、盥洗。田知遠從來拎得清,發脾氣也隻對事不對人,雖然昨日把燕瑜一頓好罵,嚇得府中丫鬟奴婢都戰戰兢兢,轉臉還是放話叫底下人好生伺候。隻是性格慣不討好,燕瑜也想不到他的好處,夜裏夢到張牙舞爪的怪物都長了一雙桃花眼。


    蒹葭替燕瑜梳著發,有一句沒一句的哼著小曲兒,拿篦子沾著桃花油從上往下地梳著。她喜歡燕瑜的頭發,多到一隻手都不好攏起來,摸起來像緞子一樣光滑,烏雲似的流瀉在腰背上,挪都挪不開眼。擰出了一個雙螺髻,用和衣裳同色的發帶纏住,露出了一截細膩白淨的脖頸。蒹葭得意的拍拍手,仰臉去看銅鏡:“好啦。欸,娘子你的臉色好白……病了?”她忽然結巴了,想到昨天主子發過火,也不敢多說什麽,隻是不知所措的看向白露。


    白露拿了秋香色的海棠外衫披在燕瑜身上,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繼而低頭細聲道:“娘子,奴婢差人去秉十一爺一聲,請醫師來診診脈吧。若是真的染了什麽病症,拖著更不好。您是十一爺的表妹,要是出了什麽三長兩短,我們這些做下人才要被拿去是問。”這番話說得妥帖,滴水不漏,燕瑜連推舉都找不到可乘之處,無奈的遂了她意。


    田知遠本就覺得自己前一日頗有些無理取鬧,聽到燕瑜病了,更坐不住了。差人去和春堂叫了江晚蓮,自己也一並跟著去了。


    江晚蓮是和春堂掌櫃的小女兒,本也隻是小門小戶裏的女兒,但和狐晏頗有些交情,順帶著跟他沾光,也就和這些王公貴胄有了些交情。她知道田知遠素來花名在外,猛然聽見他接了個女子迴來,心裏一緊,沒來由的冒出了些不好的念頭來。兩個人各揣著心事,匆匆趕去了燕瑜的住處。來的時候天已大亮,燕瑜叫人搬了把太師椅在院中,自己正斜躺著曬太陽。


    她好像天生就長得比別人慢,和同齡姑娘比起來要小一些,病中的一張臉煞白,更顯得瘦弱了。田知遠有些心虛的止住步子,轉身就往垂花門的方向走,嘴裏還嘟囔著:“算了算了,你自己去看吧。我一個大男人進二門也不好。”


    燕瑜被被白露喚醒,一抬眼,就看到眼前有一位藍衣姑娘。生得一副好模樣,兩彎柳眉下一雙又圓又亮的杏眼,鼻子小巧挺拔,嘴巴嬌俏粉嫩,懷裏抱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藥箱,身上有女孩家的脂粉味和特有的藥香,亭亭玉立的站在一邊,儼然是個小家碧玉。江晚蓮坐到燕瑜的身旁,把箱子擱在腿上,氤氤對她笑:“我是和春堂掌櫃的女兒,姓江,名晚蓮。你比我小,叫我姐姐也好。”


    她有些莫名其妙,心道晉人怎麽這麽喜歡攀親戚,當下也不答,隻略略頷首應了。她不會什麽客套話,也懶得寒暄,知道來人是替自己診脈的,於是替了手過去,身子又靠迴了椅子上。有點涼的指尖搭在了脈上,片刻後收了迴去:“隻是水土不服,但也不能懈怠。起碼這一個月裏的吃食都要仔細著安排,最好多做些豆腐。你身子太弱了。”她歎了一口氣,忽然抓住了燕瑜的手,遲遲道,“我從未見過娘子,還……不知道娘子姓名?”


    燕瑜不會撒謊,說起來十分心虛,怯怯的抽迴了手,抬頭去看白露。白露會意,端了備好的茶上來,接口道:“娘子是狐家的小女兒,被十一爺和狐六爺遇著認了親,取個名叫穀。又念娘子無枝無依,就一並帶迴了京城來。這是前幾日的事情,江姑娘不知道也正常。”她略略欠身,“十一爺還在廳堂中等著,江姑娘可否先去答一聲,好叫我們主子安心。”


    江晚蓮察覺自己唐突,訕訕縮迴了手:“你說的是……”杏眸斜斜地在燕瑜身上轉了幾轉,慢慢起了身,“那穀兒稍後,我去去就來。”


    或許是生長環境的原因,燕瑜不太喜歡和女人打交道。尤其這個江晚蓮舉止古怪,盯著自己看得眼神滾燙,不自覺地寒毛倒豎。見她走了,也不盼著她再迴來,起身理了理裙子就要迴去睡覺。


    燕瑜嗜睡,從前深宮寂寞,她就整日伏在窗前讀書,累了就躺迴去睡覺,不吃不喝能睡一天一夜,現在呆在鎬京也不必從前好到哪裏去,於是她就睡得愈發變本加厲。脫了外衣往床上一躺,不消一會睡過了過去。


    她睡得不深,所以當自己袖子被敲敲挽起來時還是有些知覺的。勉強扯開眼皮,瞄了一眼來人,看到還是剛才的藍衣女子,不禁覺得奇怪。她微微側過身,眯著眼打量起江晚蓮來。江晚蓮一隻手握著自己的手臂,另一隻手在藥箱裏翻翻撿撿,最後取出一盒白釉描並蒂蓮的圓缽出來,打開來是一盒紅豔豔的朱砂。


    沒等她明白過來,江晚蓮就往她的臂上點了過去。這下再好的涵養也耐不住了,燕瑜一骨碌地爬起來,下意識的使勁去擦手臂:“你作什麽!”


    江晚蓮漲紅了臉,忽得攥住了她的手。握的極緊,甚至都感覺到她掌心上起的那層黏膩的汗漬,燙的怕人:“你要是受了什麽委屈,就和我說……”


    江晚蓮沒察覺到燕瑜醒了,見她忽然坐了起來,作賊心虛的漲紅了臉:“我……十、十一爺他素來品行不端,花名在外……你是初來乍到,我怕你受委屈……你和我都是姑娘家,這種事情其實也沒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亂世長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鹿角大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鹿角大王並收藏亂世長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