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知遠換了身雲水纏枝的淺色衣裳,領口滾著兩道璨璨金邊,勾疊著長條如意紋,因為神態懶散,一身華服也穿得閑適自得。他聽到動靜,也並未說話,隻是抬袖朝燕瑜招了招手。


    和田知遠對坐的男子年紀稍長,卻也是十分年輕,五官比起田知遠那種遊牧後裔的北方長相柔和的多,長眉清眸,溫柔地像一塊精心琢磨過的暖玉。一身月白的氅衣及身,修長的手搭在黃花梨的細牙桌上,腕上繞著一串一百零八顆的小葉紫檀佛珠,再襯著桌上的茶具,青白相應,簡直就是如詩如畫。


    門口的人傻了好半天,才木木然的走過去。固然骨子裏矜持,可這位非梧公子和她預想的差了太多,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幾眼。


    “唔,來了。”男子的目光從雨過天青的茶具上轉了過來,和煦的朝燕瑜一笑,也招手示意她坐下。他的聲音溫潤,一口標準的官話,說話時上下打量了一眼走過來的姑娘,又笑了笑。


    燕瑜被看的有些羞,欠了欠身行禮,坐在了末座上,眼觀鼻鼻觀心地打量起茶具來。透過青碧的茶水,仍看得到內壁燒製留下的裂紋如藤蔓四處衍生,已淡淡的有些綠意滲出。她知道這是在養開片,隻是想不出田知遠看起來浮躁,竟也有耐著性子養杯子的時候。


    非梧公子見她低頭出神,身子卻自然的擺出一副端正認真的模樣,不由覺得十分可愛。繼而朝田知遠看了一眼,慢慢道:“這件事辦起來不難。想辦,卻不容易。”


    “甭管刀山火海,您一句話,我立馬去辦。”田知遠知道他這話是有了主意,連忙拍拍胸膛,又諂媚的一推茶具,笑道,“隻要有辦法能把她名正言順的留下,別說是一套了,二十套汝窯我都給您弄來。”


    非梧公子唔了一聲,把被田知遠推的挪了位的杯子擺了迴去,漫不經心的答他:“不必了,我不喜歡太多一樣的東西。”他的目光落迴燕瑜的身上,輕輕叫了一聲穀姑娘。


    燕瑜不太適應這個名字,頓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小聲答了,還是低著頭。她不習慣和男子坐得太近,可又不得不習慣,神情有些委屈。非梧公子也不著急,取了另一套普通的青花瓷杯過來沏茶,直到等她抬了頭,才去看她的眼:“不要從前的榮華富貴,從此屈居籬下,就當自己死過——舍得麽?”他生得好看,眉眼也長得細致,眸子澄亮的像是一泓水。


    “嗯。”她小聲迴應,音節咬的很堅定。


    非梧公子還是看著她,又重複一遍:“當真舍得?”


    燕瑜被看得腦後一陣陣發麻,下意識的抓緊了袖中的雙燕佩,一字一句道:“此番我能僥幸存於世間,全憑十一爺憐憫。本就無以為報,自然不會再因自己而再添麻煩。”若是隻是隱姓埋名,棄榮華富貴,又何須反複再問。他要的,是她斬斷牽念,不再牽掛燕宮種種。燕瑜確是通透人,可又不懂圓滑,看穿了別人的心意,卻不知道委婉迴應,以至忽然的坦蕩讓這兩人都有些無所適從。


    非梧公子和田知遠對望了一眼,又伸手去撫燕瑜臉上的淚,聲音和煦地讚許道:“真是個聰明姑娘。”他頓了頓,“那就易狐姓吧。你和十一爺有緣,表兄妹也好。”


    燕瑜傻了眼,琢磨不透他的用意。怎麽好端端就要自己去做丞相的女兒,這樣半路來的,明擺著要做私生女……她心裏有些糾結,雖然做好了自甘輕賤的準備,可卑微的同時又要連累別人,實在是覺得歉疚慚愧。可當朝的丞相狐季是晉王的舅舅,這樣算一來,她就與田知遠成了表親。雖各國法製禮儀不同,可無論在何處,近親都不許通婚的,本來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被這樣一隔,便清晰了。這樣一想想覺得著實利己,又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動。


    田知遠倒是明白了過來,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眉頭鬆開來不少,隻是笑的有些勉強:“好法子是好法子,隻是子昱[狐晏,字子昱]那裏……還有丞相跟前……”


    “子昱能有什麽,丞相也不會管這些家事。若不是不做表兄妹,那還能做什麽?十一爺想……?與”非梧公子說話時帶著篤定的笑,眉眼微微揚起,有一種自矜的傲然。


    “咳,不想不想。”田知遠知道他說的是納妾,頓時覺得有些抹不開麵子,怕燕瑜察覺意思,連忙敷衍了過去,“那就依你,我這就去校場找子昱商量,若他不願——那可又要勞煩您這軍師了。”


    非梧公子見田知遠服了,神態重新溫和下來:“上和世子殿下都在宮外,若是不出意外,此時應該也在軍中。你想討罵,就去罷。”他口音裏的北方味不重,語氣又格外淡然,棱角分明的字句被念得十分好聽。


    “不不不,不去了不去了。”田知遠十分委屈地搖了搖頭,“你不說我都要忘了,父王教我辦的兩件事,一件都沒做。這燕都一來二去都三四個月了,那個小娘們還躲在魏府……唉!”


    燕瑜知道他們在說政事,聽得雲裏霧裏,連忙起身要走。她本來就不習慣和男人坐在一起,加上最討厭聽這些事情,恨不得腳底抹油的溜出去。


    田知遠看到她站了起來,這才想起還有個別人,他看她滿臉委屈不耐,忍不住想欺侮她一番。他板著臉把人拉迴來按迴去,孩子氣道:“給爺呆好了。”也不說緣故,權仗著自己氣勢壓人。


    她被氣得好笑,隻覺得這個人簡直有一千張臉,對別人都是笑著,對自己就是板著,且還來迴轉換的自如。她不喜歡說話,也懶得爭取,規規矩矩的坐了迴去。田知遠滿意了,就將她撇開不管,和非梧公子說起那‘兩件事’來。


    晉王這些年來漸漸疏於朝政,放權於世子。但田知遠亦是晉王除世子以外在一眾子女中最疼愛的,因此也分外器重。偏偏他性子懶散,晉王為了好好正一正他這壞脾性,幾月前便交代了他兩件事。其一是為魯國大夫季子文牽線搭橋,擇人與他聯姻,其二是為戰事征糧餉。而眼下最叫他焦頭爛額的,是第一件。


    燕瑜久居深宮,隻知道魯國是百年前就受封於燕的公爵王族。乍一聽到魯國大夫被變相軟禁在了晉國內,被唬得不輕,而後又是一陣陣的心涼。燕國的威儀在一點點的分離崩析,從前仰仗著它的他國過得就更是水深火熱了。她竟從來不知,原來燕宮那金碧輝煌之外的,是如此搖搖欲墜的天下。


    數月前魯公薨逝,內亂外患便紛至遝來,齊人更是猖狂,竟仗著兵強馬壯,將魯國的汶陽一圍就是整整三月。新繼位的公子潘派使臣來晉求助,晉王不但不幫,反以錦衣玉食為囚,將使臣軟禁在了鎬京之內。非但如此,頗有閑情逸致的晉王還想與他攀上親事。這當中的牽線搭橋的事情,就落到田知遠的身上。這位季大夫二十有九,家中隻一位糠糟之妻,田知遠思量過後,決意將駐守在一處小城的駐軍將士家的女兒嫁出。


    那將士魏姓,正是與當今晉國太尉一祖同宗。城中的魏家將士乃是當今太尉的伯父,可隻是庶子,如今又花甲之年,膝下的那位孫女模樣端正,正是待字閨中的年紀。田知遠將姑娘接到鎬京,安置在魏府暫住。本來六禮已經成了前兩禮,那姑娘不知忽然受了什麽刺激,一夜之間便翻了臉,哭鬧著不肯委身下嫁。偏偏魏府中的老九拎不清是非,竟也一時意氣的幫著表妹,不肯放人。


    若兩不相幹也就罷了。偏偏都遞了庚帖,合過八字,隻差再擬個良辰吉日了。這種節骨眼上悔婚,不說他們是公族世家,就是尋常人家,也斷然沒有這樣的道理。人人都明白的事理,那個魏老九就是不明白。任田知遠好勸歹勸,威逼利誘,他就是不肯放人。偏偏魏夫人又疼魏元,就連魏太尉也不能拿他如何。當然,其中自然有晉王這個做老子的默許,不然誰真的敢這樣為難堂堂公子?田知遠惱的沒辦法,索性隨著晉王去了燕,來去蹉跎了許久,又已經拖了數月。


    如今歲末將至,魯國的戰事也漸漸好轉,他也不敢再磨蹭:“……魏元柴米油鹽不進,我不同他說理了。明日我就就入宮請旨,綁也把那丫頭綁去嫁了。”田知遠不耐煩的叩著桌麵,須臾間神色又溫馴下來,“我可是第一次碰這麽一鼻子灰。若不是估計他魏府的麵子,我可是想著去魏府搶人。”


    燕瑜被逗得險些笑出聲,她拚命抓著自己裙裾,慢慢把笑忍了迴去。她不去看田知遠,反而去打量非梧公子的神色。田知遠若真的打算搶人,又何必說出來,故意這麽說出來,就是等著別人攔他。


    果不其然,非梧公子擰起了眉,語氣有些強硬的一口迴絕:“不可。你也知道是王上有意責難,就這麽入宮請旨,與認輸何異?再者說,區區大夫和小將之女的婚事都要驚動王上下旨賜婚,你把你父王當做什麽了?叫人聽去了,堂堂晉王連甚麽家長裏短也管,豈不是叫人貽笑大方。”他覺得好笑,嘴角不自覺的勾起了一個綿軟溫和的弧度,單手摩挲著青釉的空杯,指尖來迴滑動著,“解鈴還須係鈴人。你想一想,魏元為何幫著小妹?”


    “嗯……舍不得自家小妹嫁了個破落戶兒。”


    “那他為何舍不得?”


    “不識時務。”田知遠越想越來氣,哼了一聲,連連舉杯呷了幾口茶。才要說話,忽然又頓住,恍然大悟道,“重情!”他得了開解,連忙起身朝趙夙道謝,後也不管這兩人,喜滋滋的去吩咐管家府上設宴邀客諸等事宜。


    這兩人有來有迴的結束了,燕瑜還有些懵,她是個溫吞性子,不論什麽都慢了半拍。直到田知遠去了一陣子,這才明白過來他們的意思。魏元態度蠻橫,不過是為所謂的表親情誼,田知遠越是用道義禮法去壓他越是護得厲害,反之若是動之以情,指不定就有奇效。


    她覺得那個魏元並不是真心護妹妹,若是真的心有愛護,何必鬧得沸沸揚揚,不然以後誰還敢取那魏小妹?歸根究底,不過是那個魏元自己喜歡顯義氣,可憐毀了一個女孩的名聲。燕瑜想想覺得有些不適滋味,不由得歎了一口濁氣。


    非梧公子垂著眼看向愁眉不展的燕瑜,眼神劃過她還帶著點稚氣的眉眼,眸光裏不覺蘊出了些暖意。他自幼隨父混跡廟堂朝堂,為人處世已經曆練的頗為成熟,看人狠辣,一眼就瞧出了她是在嗟歎魏家小妹的境地,不過又習慣性的多想了一層,以為燕瑜由人及己,正在感傷前途,於是好言寬慰:“十一爺和魏元可是天差地別,你大可不必憂心以後。”


    他說得以後一語雙關,另一層指的是婚事。燕瑜是個薄臉皮,她聽出這個意思,又訕訕紅了臉,不好意思地朝他欠了欠身:“多謝公子。”


    “不敢當。”他擺擺手,帶著佛珠的袖子揮了揮,帶出一縷很淡的檀香,“在下姓趙,單名一個夙字。小娘子若不嫌棄,叫哥哥也不無不可。”


    燕瑜把趙夙這個名字在嘴裏過了幾遍,慢慢地、小聲地喊道:“嗯,夙哥哥。”


    她的聲音糯糯的,軟而溫吞,因為有些赧然,更叫得含糊。他喜歡她這樣的羞怯,不是男女之情,隻是對美好的一種本能。趙夙見多了溫香軟玉,可為了迎合而擺出來的溫順和渾然天成的溫柔有著天差地別。燕瑜的溫柔是與身俱來的尊貴和後天教習禮儀一並醞釀出來的柔韌,她的教養極好,大到言行舉止,小到步履儀態,無一不端儀,優雅的賞心悅目。


    又等了一會,還是沒有田知遠的影子。趙夙看著窗外的天色發灰,遂起了身拜別:“天色不早,夙先行告辭。唔……”指指桌上的茶具,“記得叫十一爺將這套茶具送去我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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