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知遠把燕瑜拉了迴去,有些咬牙切齒的笑笑。他的眼有股陰而不柔的媚意,此刻眸光冷冷,不怒自威:“不過京都地貴,三尺黃土也不便宜。你若想要,得告訴我一件事——燕太後為什麽要殺你?”他活的閑散,可並不笨。燕太後如此精心設計的一個局,隻為懲治區區公主,未免大題小做。事關重大,縱然他也於心不忍,可也不許自己意氣用事。


    燕瑜被問的一愣,不自覺的揪起了裙擺,小聲答道:“泰阿劍。”


    “泰阿劍?”田知遠一頭霧水,不確定的看向狐晏。


    狐晏想了想,答他道:“就是天子劍。聽說燕太/祖當年稱帝,就是因為這把劍,不過這是野史。”


    田知遠平日不看雜書,隻對這個名字有個隱約印象,隻得耐著性子從頭到尾的聽了一遍由來:


    相傳在數百年之前,天下無主,不論是蠻荒民族還是正統的中原人,隻要手中有那些會打架的人,便敢稱自立為王。弱肉強食亦是在不論什麽時候都永恆不變的真理,所以在經過了數十年或者更久的爭鬥後,燕、齊、楚、晉四國成了那時亂世中的翹楚。史書上的燕國被標上了羸弱,倒不是因為國力物力,隻是燕國民風淳樸,上自君王下至子民,皆不好戰。燕人信奉上神,素日春耕秋種,過得不亦樂乎。可身處亂世,不是自己與世無爭,就可以安然無恙。


    齊、楚覬覦燕國國土廣沃,為了想要吞並燕,連和演出了一場借劍的戲碼。而那把被借的劍,便是‘泰阿’。


    那時泰阿還不是現在傳的這般玄乎,不過仍是舉足輕重,因為它是燕國的鎮國寶劍,是大燕的魂,好比是皇帝的玉璽,臣子的綬帶。這等關乎威信權利的物件豈可外借?燕王自然一口迴絕,其他兩國藉此發難,糾集了兵卒攻打燕國,一路勢如破竹,最後團團圍住了燕國燕都。燕人負隅頑抗,硬生生的守了半年,最後逼得斷糧斷響,民不聊生。燕王不忍百姓受苦,交代好後事,讓大將在敵軍攻城時投降,而自己便要帶著那把泰阿劍死在燕國的歸墟河中。


    大軍壓境那日,燕王站在城牆上看著隨著漸漸亮起來的天色然顯得越發黑壓壓的人群,隻苦笑著說道:“泰阿啊泰阿,今日吾以鮮血寄汝,望如可佑我大燕無辜百姓平安喜樂!此後再不受戰亂之苦!”


    說罷便自刎於城台之上。就在燕王死後,直直的嵌入地縫裏的泰阿劍忽然有磅礴劍氣激射而出,城外霎時飛沙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獸咆哮其中,齊楚兩國兵馬大亂,片刻之後,旌旗仆地,全軍覆沒了。


    齊楚興師動眾近一年,其間殘殺燕國子民無數,最後又那般圍城,可結果卻是铩羽而歸,一時間便風向立倒,那些平日裏被這幾國壓迫的小國也都開始反抗,唾罵起他們來。齊楚為平風波,聯合了晉便直接用了新燕王稱帝,以血祭天地祖先為誓,立下了生生世世都不得入侵燕國的誓言。


    再後來,泰阿劍就被傳的越發的玄乎,從最開始的燕國鎮國寶劍,變成了所謂的天子劍,說是什麽隻有帝王之相的人才可以得到的寶劍。被傳的神乎其神,覬覦的人也就多了起來。隻是日子過的久了,君王換了一代又一代,漸漸地,也沒有很多人記得祖上的傳說。如今再在眾人眼中,泰阿更偏向於是一種關乎威信的傳說。畢竟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後人能了解的到的隻言片語傳到每個不同人的耳中,總是會有不同的定論。


    田知遠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重紫的雲錦氅衣,廣袖上勾著層層疊疊的寶相紋,神色稍稍和緩了一些:“後頭我知道,卻是有三王以劍歃血起誓之事。你說。”


    他話隻說了一半,可燕瑜還是從字裏行間摸索出懷疑的味道。畢竟代代相傳的太久,真假無從可辨,聽起來又天花亂墜,旁人自然不信。可她知道,楚文薑這番處心積慮,為的,就是這把劍。數百年過去,‘天子劍’對這樣禮製崩壞的亂世來說,隻是強者錦上添花,弱者雪上添霜的雙刃劍。始終對其念念不忘的,隻有當年滴血立誓過的三王。因礙著祖誓,憑他們再有虎狼之心,也隻能再燕境之外征伐殺戮,即便揚威立萬,一唿百應,卻仍不能稱霸稱首,以免重蹈當年祖上為千夫所指的境地。楚文薑費盡心思,不是為了要它的威儀,是要毀誓!


    九月秋高氣爽,有涼風從窗縫中徐徐吹來,刮出了燕瑜一身冷汗。她明白這一點,更明白這不能說,隻是自己從未說過謊,即便是早做好了打算,卻還是不知從何說起。花了一會才勉強按捺住了心神,卻還是不敢抬頭看,垂著眼沉默了許久,才胡亂搪塞道:“她不知從何得知了天子劍尚存於世的消息。此番除去我,不論劍在與否,她都可隻手遮天……”


    剛聽幾句,田知遠就後悔了,自己這時心亂如麻,不論燕瑜說什麽都是將信將疑,聽不聽都沒有意義。他打斷她,按了按她的肩膀:“知道了。一會白露來替你換衣裳,其餘不必你管。至於你說的真假,我自有考量。”頓了頓,“記著,你的生死由我來定。”


    晉文楚武,齊富秦蠻,相較起來晉國著實算不上好鬥的國家。可晉王至今在位二十二年,行事心狠手黑,卻又戰功累累,廿餘年來一共並國十七,服國三十八,戰十二勝,其中吞並的諸侯國不乏有受燕所封的公爵封地,更有若幹戎狄部落,當屬豐功偉績。可又殺嫡子,誅公族,廢了七輿大夫……樁樁件件的事跡數下來,敬佩之餘又不免叫人膽寒。大概也是如此,教養出來的子女也是一樣的風格手段。燕瑜知道他話裏的厲害,心中千萬無奈,還是乖乖應了下去。


    大不了當自己死過一次罷了。


    日夜兼程之下,十月中上旬時便趕迴了鎬京。一路向北後的天地愈發蒼茫,路過的城邑卻繁華的出人意料,比起燕國的自京都以外的逐漸蕭條,更是天壤之別。田知遠沒將她扔到什麽三尺黃土之上,反倒前腳入了鎬京,後腳就帶著她去到了自己一直閑著的府邸裏去,在下人麵前將她稱作穀2姑娘。


    那府邸說是閑置,其實是多出來的,且還緊挨著他自己的宅子。晉王對田知遠格外疼愛,不等他到及冠之年便在宮外為他建了府邸。他嫌棄地方太闊,劃了劃,也就一分為二。


    正門前就是一麵青磚做底白玉為料的影壁,雕的是晉人的鷹圖騰,抬頭是滿目琳琅的綠琉璃瓦片。過了正門,在走幾步,三階的青石台階上便是四檁廊罩的垂花門,封簷板漆成朱紅,加上漆金的梅花釘。簷枋的垂花楣子上鏤的是四季花樣,兩邊的垂蓮柱間有八角門簪四枚,各雕了蘭荷菊梅以表春夏秋冬,天花用大片色彩描出了一副青山綠水。


    前攔一扇屏門,而左右的抄手遊廊各通著東西兩麵的廂房。一路上廊邊牆上排著一路的海棠窗,右手邊的庭院深深,種著一顆蒼鬱的金桂,滿樹的零星點點,撲鼻而來的便是馥鬱芳香。才走一半,房內便走出個老綠衣裳的丫鬟,個頭不高,懷中抱了個美人觚,見到田知遠在了,就一溜煙的跑了過來:“十一爺,奴婢和入棋一起都收拾好了。這美人觚是您先前老念叨的那個汝窯的!也不知怎的落這院子來了,正想著給您送迴去呢!”


    田知遠接過美人觚,看了兩眼,又遞了迴去:“擱迴去吧,就是個瓶。對了,我前些月不是得了套汝窯的青釉茶具麽,你去找出來,我得送人。”他說話時眼神又蕩到了燕瑜的身上,一副瘦瘦小小的身板,細致秀氣的眼垂著,安安靜靜的立在一旁,偏偏站的筆直,還是副不卑不亢的別扭模樣,幹咳了兩聲,“穀姑娘往後就是這兒主子了,你做事醒著點,怠慢了可要罰你。得了,麻溜的把東西放迴去,去把白露也叫來吧。”


    “唉,是了!”答話的女孩十五六歲,臉上圓潤,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落在燕瑜的臉上轉了兩轉,走前朝她福了一禮,“奴婢名喚蒹葭,往後就隻伺候小娘子您了。”


    燕瑜被喊得迴過神來,頗有些受寵若驚的目送她走遠,有些忸怩的往後挪了兩步,訥訥開口道:“你……怎麽……”她起先不知田知遠是何用意,一路都心不在焉。知道剛才聽他那麽說了,才知道了意思。因為知道自己不比從前,憑白被厚待,自然生出了一絲受之有愧的不安來。


    “我自己造了孽,這不是正是還債麽。再說了,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你能記得我恩情,那便是再好不過了。”田知遠笑起來時眼睛彎得很有弧度,眸子清亮,嘖嘖自歎,“嘖,越想越覺得我這穀字取的極好。”他說話咬字清晰,帶著些晉人的口音,和南方人大相徑庭,聽起來脆生生的,即便是懷著揶揄之意,卻還是十分入耳,“行了,你去跟著白露換套衣裳吧。”


    燕瑜對他的坦誠瞠目結舌,巴巴的看著他走遠。白露是自湯沐邑便貼身照顧她的丫鬟,向來寡言,來時也是安分的垂著眉眼,向燕瑜行了禮:“請娘子隨我來。”蒹葭倒托著衣裳,在邊上等了等,稍後一些的跟著她們一並走,目光一直黏在在這位‘穀姑娘’的臉上。


    燕瑜其母是胡人,她又像母親,自然不是漢人長相。年紀尚小,隻是五官略略深於常人,擱在靠北的晉國,也不算突兀。她最叫人不忘的,還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恬靜又清冷,不那麽平易近人,可也正是這樣的距離叫人覺得端莊孤高。蒹葭覺得她和自己見過每個一個女子都不一樣,可也說不出是哪裏不同,盯著看著半天,脫口歎了一聲:“真漂亮呀。”


    燕瑜一愣,轉過臉看蒹葭,正撞上她還傻著的眼神,頓時漲紅了臉。南北的風俗有差,北方最是開放。而燕國地天下之首,自然是禮法繁多,民風嚴謹含蓄,燕瑜更是深宮中的公主,自小受得都是正統的禮法教義,性子斯斯文文,忽然被這麽直白的誇了相貌,未免有些赧然,可也十分受用。她朝蒹葭勾了一個很淺的笑,又把頭轉了迴去。


    換了身蜜合色的流雲紋暗花對襟罩衣,下身是一條水色雲紋的百褶裙,儼然是小家碧玉的裝扮。燕瑜掂了掂寬出寸許的腰身,默默把絲絛又束的緊了一些。她端坐在鏡前,由蒹葭替她梳頭,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左右的桌椅擺設。蒹葭耐不住話,一手拿著絲帶,嘴上也也停不下來:“娘子是南方人嗎?聽說那兒的山靈水秀,人也秀氣。我看見您,就想到了。”


    燕瑜含糊嗯了一聲,怕她又多問來曆,不得已開了話頭:“十一爺是要帶我見什麽人麽?”


    “是,主子遞過了帖子,請得的是非梧公子。”


    “公子……”燕瑜聞言怔住,外姓人能為尊為公子,是該有怎樣的賢德才能。她聽出蒹葭的話裏的尊崇,心裏隱隱覺得有些不安。暗自思量了一番,覺得許是田知遠是要求個德高望重的前輩來安置自己。不然自己這麽一位來路不明的姑娘住在他的府上,即便各自心照不宣,可也還是惹人非議。


    她理解他,可又覺得若是真是如此,剛才的那番承諾和好話又成了廢話,心底不由的失落了起來。失落歸失落,她知道如今是寄人籬下,不能順心如意才是常態,麵上也不曾表露出別的神態來。


    她跟著白露出了府,轉身進到了田知遠的宅子。兩座府邸大抵相同,因為頭先才走過一遍,這次也走的輕車熟路。進到廳堂,一抬眼就看到了席地對坐的兩人,登時傻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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