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扇輕笑的模樣最為溫和,隻是內中夾雜的譏諷卻也同樣昭然。


    瞪視著容洛,餘知嵐唿吸一寸寸沉重起來,表情亦愈發猙獰。毫無疑問,女子對他而言確實隻是玩物一般的存在,他對女子更一直是頗為輕賤。如今被他視為囊中物的容洛陡然卻改換了身份,反使他成為了容洛手裏的一枚偶人,並在諸多他未曾察覺的情形下將他玩弄於鼓掌之間——這一切足以使他憤怒至極。


    “可憐。”冷冷一哼,餘知嵐溫潤的麵目上浮起鐵青顏色,雙眼盯著容洛,更是恨不得要將容洛瞪穿出一個大洞,“在我看來最可憐的莫過於你!既不知討好男子,也不知掩藏心思!真不知是如何的士族,竟養出你這樣的賠錢貨!”


    貴女的教養多是限於閨閣,縱然曆經武恭帝與連隱南,大宣的女子不再如同前時朝代一般隻能臥與後宅,可打馬射獵學武。但兩位皇帝帶來的優異也不免壽數有限,自文景帝奪迴權利,許多東西便在悄無聲息地在改換麵貌——短短六年,猶若餘知嵐這般想法的男子是不斷地在日漸滋長。將女子論“價值”二字言語的男子亦慢慢地再增多。


    不可不說,是連隱南的為後、為帝將女子身上枷鎖一道一道解脫,也是連隱南的存在致使天下女子野心勃勃,甚至有與男子爭權的想法。但,同樣是因為連隱南,男子們意識到了這天下不再隻是他們所能左右,女子一樣可以站到他們的所能企及的、甚至不可企及的地位上——而那些他們從前施加給女子的枷鎖,終有一日,也因連隱南這一個例外,統統束縛到了他們的身上。故此,連隱南死後,他們便開始變本加厲地煉造些不可理喻的牢籠,滿懷恐懼地將女子推入這些囚籠之中。


    二十七年的傀儡生涯,容洛的體會不比之其他女子是隻多不少。眼下餘知嵐吐出這樣的話來,容洛擺動紈扇的指尖微微一收,扇沿搭在下頷上,扇麵上朵朵牡丹緋紅如雪,襯得因病蒼白的肌膚愈發相似冬日的凝霜,也更難以教人忽略容洛目中越發深邃的鄙夷。


    長睫微微揚起,烏色的珠瞳冰冷地凝視著餘知嵐,容洛雙唇抿出一層薄薄的血紅。良久,持扇的右手指骨陡然向上撚到扇麵,餘知嵐本等著容洛出聲,也防範著她叫不遠處的齊四海做些什麽,渾身繃得又僵又緊。孰知容洛半句話不曾說,隻是直直盯著他,做出了這樣一個意料外的動作,立時駭得他稍稍後退少許。


    “我長至如今的年歲,可從未聽聞過士族養育女兒的會有教育討好女兒一事。據我所知,一味學著討好男子的女子,也隻出身於兩個地方。”乏味地將紈扇交到秋夕手中,容洛被他這毫無警示的一動引去了目光。雙瞳上下一動,掃過餘知嵐周身,容洛眼中的輕蔑蔓延至唇角,“這兩個地方,一非士族,二便是青樓楚館——公子這般定義女子,可見家中女兒必定也是受了這般的教習……就是不知,公子屬於哪一類?”


    自然全部都不是。餘家是官家,餘知嵐的父親也不過隻是上州一位官員,且,能讓餘知嵐如此優渥享受,多還是靠了他得了外祖家產的母親。不過他確實也有張狂的本事,才氣,相貌,資質等等都為上佳,父親活絡官場,亦帶給了他許多利益關係上的友人。比之尋常的進士,他確實基礎優良。亦因如此,他每每看中哪個普通女子,將身份擺開,再加一副皮相,也總能使身旁有一群前赴後繼的鶯鶯燕燕。


    隻是踹到刀尖,卻也不是沒有的失誤。這廂餘知嵐剛剛捅了容洛身後家人士族一刀,孰料轉首容洛便當頭倒下了許多鵝絨,絨毛中暗暗藏了無數牛毛似的小針,直紮得他不能多說一句。生怕容洛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譬如他在容洛父母身上點了火,那廂容洛便當頭將他家祠堂中的祖祖輩輩都拿出來問一句“出身如何”。


    此事怎樣,容洛可想是做不出的。隻是在兩番話過去後,餘知嵐便覺著容洛無比伶牙俐齒、巧舌如簧,再是無法更改印象。當下重重一哼,放了句“到了益州如何如何”的狠話便轉身出了鋪子。當頭撞上兩個爭吵的攤子主人,也直直從二人中間撞了過去,大步流星地迴了驛站。


    耳旁清淨許多,容洛也不用再與餘知嵐玩些什麽假模假樣扮客氣端莊的把戲,是緩緩鬆了一口氣。攏了攏軟氅,容洛又在鋪子裏買了些東西,後頭便迴客棧歇息不提。


    又車馬過去幾日,容洛一行人也快到了益州。此下已是六月中,正是最熱的時節。軟氅換了輕薄的襦裙,化蠱的藥湯也變了兩味最溫和的藥材,咳疾好了許多,容洛成日咳嗽的次數也少了不少,倒是精神許多。


    帶著冪籬,容洛與寧杏顏換了座駕,由她坐在馬上,而寧杏顏坐在車中。施施馬蹄踢踏,三人言語,倒也沒什麽不是。隻是餘知嵐仍如蚊蠅似的煩人。自容洛揭穿餘知嵐與涼依的私情,餘知嵐便時常當著容洛的麵去尋涼依,什麽挑逗露骨的話都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教人裴靜殊與他同行的幾位同僚都不禁皺了眉頭。


    容洛當然也不會理會餘知嵐。不過餘知嵐倒時不時來她麵前放一句“我為益州司馬”“地盤”之類的話,偏偏說了又不等容洛或何姑姑出口,抖露便即刻離去,幾次被寧杏顏聽見後,寧杏顏都起了將他隨意一綁沉江的念頭。然寧杏顏還是忍耐了下來,謀害官員於朝堂無益,於她於寧家更無益。


    幾人駕車駕馬,前頭兩位識路的侍衛領路。本也頗為快活愜然的,但將近益州城時,幾位灰頭土臉的麻衣男子便踉蹌著從夾道的樹林裏撲了出來,其中一位正正倒在車前,令眾人不得不止步,等待幾人離去。


    但事不如意。那倒下的一人被其他二人拉起來,抬眼瞧見餘知嵐衣著錦華,急急一下就撲了上來,攀著前頭一位侍衛便央求道:“勞幾位爺救救命,借車轎讓小的們暫時躲一……”


    話未盡,後頭樹林裏挲挲響動一番,幾位高大健壯的黑漢子便從林子裏奔了出來。瞧見這灰臉的幾人,扣著後領便掀翻在地。


    “跑?我瞧你能跑到哪兒去!還錢!”一聽便是索債的。


    麻衣男子抱著頭躺在地上,聲音瑟瑟縮縮:“我哪裏還有錢,所有東西我都全給了二爺……哥哥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便放我一馬……”


    黑漢子倒不管如何,聞言便想一個拳頭砸在那麻衣男子臉上。不過未能動作,一個錦衫、甸著大肚的男子從樹林裏出來,伸手擋了黑漢子的拳頭,瞧著地上瑟瑟發抖的男子,虛掃一眼旁邊同樣灰頭土臉的幾人,嘿嘿一笑,鼻頭上泛開一層油光:“你這不還有夫人和女兒麽?”


    容洛原以為是尋常的討債,也未曾起心去管,聽到這處,她方才轉眼去瞧那邊上立著的幾人。兩高一矮,高的裏頭一男一女,矮的那個一臉黃土,若非仔細去瞧,還真是認不出那是個女子。此時聽出這大肚男子話裏要逼良為娼的意味,她便再也看不過去,手上韁繩才繞過掌麵,隻見旁下一道藍色身影一路而過,餘知嵐便到了那大肚男子身旁。


    耽擱行程的事餘知嵐最為不喜,見幾人摔出來時他便不悅地擰了眉,控著馬在原地走動。此下兀然出來管了這事,容洛不由轉了眼去看他。


    那大肚男子原是高聲說著話,也是一副奸詐狡猾的模樣。餘知嵐到後他也不快地低了眼,至餘知嵐將一塊令牌遞給他看後,他微微一怔,又聽了幾句什麽,轉頭朝寧杏顏這處瞧了一眼,為難地看向餘知嵐。


    容洛離得遠,二人輕聲說話,她能聽到的便隻有“田”“桑蠶”“還債”“交待”幾個詞字。雖不多,但心裏也生了許多疑問,卻未待她去猜想,餘知嵐已受了那幾位欠債人的磕頭道謝,調轉馬頭折了迴來。


    目光陰沉地掃過容洛,餘知嵐冷冷道:“入了城,你便有得苦頭吃。”


    相似的言語容洛聽過許多,當下側了眼瞧他,見他帶馬走遠,按下寧杏顏握著鞭子要抽他的架勢,吩咐何姑姑啟程。


    路途中的事不過眨眼,容洛到了城下,遠遠便瞧見一個官服模樣的男子帶人立在城下。何姑姑得過益州官員消息,自然曉得那是刺史文萬宗,才啟唇要同容洛說,餘知嵐已經高高揚了唇,毫不避諱地看向容洛:“看你還能厲害到什麽時候!”


    他入城前幾日就給文萬宗發了消息,文萬宗是他父親好友,二人時常往來。故而他才會說出到了益州便是他的地盤之類的話來。眼下瞧著文萬宗在城門前等著,當即也認為是文萬宗收了消息來迎接他。不由得意至極。


    可許多事在他遇上容洛後就開始不再逞心如意。與車架到了城門下,餘知嵐翻身下馬迎向文萬宗,不想文萬宗根本不搭理她,徑直走向了容洛,躬身跪拜。


    “益州刺史文萬宗——拜見大殿下。”


    一聲“大殿下”令餘知嵐不禁一怔,轉頭看向掀起簾幔,讓文萬宗起身的容洛,餘知嵐麵色刹那畿白,自覺三魂七魄將欲崩散。


    自然驚異的也不止是餘知嵐一人,他隨行幾位兄弟皆是雙眼圓睜,半晌才反應過來,揖首做禮。其中一位瞧餘知嵐還在怔忪,忙伸手扯了扯他衣袖,餘知嵐方才失了魂似的跪下來,垂首拜見。


    而此時,關於容洛的所有才從他腦海裏翻出來——大殿下容洛,封號明崇,為皇帝與孝敬太後雙詔同賜。其出身尊貴,為謝貴妃長女,謝家外孫,皇族皇長女,雖非嫡出,自皇後向淩竹被廢,已似嫡出。


    臉色一點點慘白。餘知嵐憶起這一路上他對容洛的種種,揖首的動作都在顫抖。恭恭敬敬地福身,餘知嵐心中又悔又怒,連連責罵容洛隱瞞身份。但不待他碼完,細白的紗幔撫到他手上,黑影從頭上籠罩下來。


    “本宮不是善人。”輕淺的一句話飄落耳際,餘知嵐抬首,迎上一雙鋒利的桃花眸,“按你責問宮中,教訓本宮為‘賠錢貨’一事,本該治你一個以下犯上,頂撞皇室宗親的罪……如今你能免於刑罰,全因你得了一個好同僚。”掀眼看向裴靜殊,容洛微微囅然,“若非裴公子求情,本宮隻消同母親抱怨一句益州司馬以州府為地盤,陷害皇族,你與餘刺史的官服便也不必再穿了。”


    這是實實在在的威脅。不論她與皇帝之間有多少暗裏鬥爭,對謝貴妃的寵愛、謝家的重用,皇帝都必須要繼續維持。而她的話也並不曾給任何人把柄,女兒同父母的抱怨,在這世上都是最合理的東西。然……皇帝會從這些抱怨裏聽出什麽威脅他權利的東西,那便是皇帝的事。


    昂首瞧著那張柔婉的麵目,餘知嵐仍舊滿心憤恨。但身份高低不論,容洛戳到的地方卻實實在在是他的弱點。斜眼望了望一旁的裴靜殊,餘知嵐一邊猜想裴靜殊是否早就得知容洛身份,一邊咬著牙稽首認錯:“知嵐魯莽,有眼不識泰山。謝大殿下饒恕。”又對裴靜殊揖首,“謝過裴留守恩情。”


    餘知嵐此人向來不知悔過,當年功高震主,朝堂之上便駁斥容明轅與各個世家商議出來的決策,他人警醒後仍然屢教不改,我行我素至極,故此才招來了殺身之禍。現今容洛瞧他的模樣,立時也分辨出他對她的記恨。然她既然答應裴靜殊放過餘知嵐,便沒有反悔的道理。下頷稍稍一昂,眼底暗流下的巨蟒收斂口舌,蟄伏於波濤之下,不時吐出的猩紅的信子卻透露她決計不會放過餘知嵐,隻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下手。


    擺手免禮,與文萬宗在城下說了一會兒話,何姑姑帶人去行宮,而寧杏顏齊四海等人則陪同容洛去刺史府上用膳,接風洗塵。


    宴席並不盛大。文萬宗早已得知容洛來益州養病,月餘來一直在等容洛的信。前兩日得了消息,便交代著夫人羅氏準備諸事。羅氏為人妥當,宴上的菜色均從屬清淡,湯飲裏仔細放了滋補溫養的山藥,飯食也放了紅豆等細細蒸甜,頗有些顧忌病中胃口的小心翼翼。不過既是膳食,盛太醫便免不得謹慎,一道道用銀濞子試過才讓容洛食用。


    折騰到了夜間,容洛也疲乏得緊。迴了行宮歇息,安排好諸事後即隨著羅氏領著四處遊玩。無多時,幾人嫌熱,便又迴了刺史府中暫坐。


    與羅氏及她兩位女兒在園中飲茶,容洛聽著二人笑說益州風景,驀地見廊口上下來一人,大腹便便的模樣。遠遠瞧見羅氏,便是一聲響亮的問好:“夫人原是在這兒,弟弟這尋了半日也未能找見刺史,你可知……”


    沒說全的話,乃是被羅氏堵住的。


    將手上的茶水當啷一聲放進男子手中,羅氏笑容僵硬地為男子指了個方向:“夫君在長陽樓上呢,一陣子還得去驛站。你此時過去定能瞧見他,快去吧。”


    男子不知羅氏的急促為何,稍稍一皺眉頭,往容洛這方打量了一眼,男子懷揣茶水便按著羅氏指示離去。羅氏看他消失在廊上,落座在自家女兒身旁,無奈地笑道:“讓殿下笑話,那位是妾身的弟弟,他做些小本生意,平日裏遇上麻煩總喜歡找夫君出主意。也是個不知輕重,瞎胡亂的,殿下切莫怪罪。”


    摩挲杯沿,容洛莞爾搖首,“自然不會。”


    解釋十分尋常,但總是有些不對勁。平常人哪會對著自家親戚一副急惶惶的模樣,她在此,有人入內,反應當是顧及禮數才是。更何況,誰會我叫自家姐姐“夫人”?再者……那位大腹便便的男子,她也是見過的。


    蠶桑,田地,討債,閃避——


    腦中困惑愈深,容洛一時也顧慮不到什麽。直至夜間沐浴更衣完畢。


    同寧杏顏下著棋,盛太醫從驛站取來了藥方同重澈的信件。方子不變動,隻是內中的信裏卻多夾了一張信紙。信中內容關乎容洛,盛太醫也不隱瞞,上報完重澈的吩咐,便將那張信紙遞到了容洛眼前。


    “尚書要殿下當心益州刺史。”盛太醫站在一旁,言語恭謹,“益州蜀繡一事殿下已得聽聞,依信中所言,此事是蠶桑上出了問題,與刺史脫不得幹係。尚書說文萬宗約莫會疑心殿下為陛下派來查探此事,要殿下多多小心。”


    信中所言與盛太醫所說差不得多少,交代更是隻寫給盛太醫,讓他轉口於她。而短短幾句話,也擺明重澈知曉益州蜀繡生變,但具體深淺容洛並不知他得知到了什麽地步——不過這信來的時機巧妙,倒讓她不得不疑怪,重澈是為了什麽讓她來的益州。


    若隻是查案,大宣上下能人才幹眾多。況且此事若是刺史所為,內中詳細必會牽扯廣大,事後所帶來的東西更無法預計。倘使重澈親自來巡查或是其他下屬——


    眼波一頓,容洛手中的信箋劃過手腕。


    莫不是重澈已得知益州所有,是有意將此事交給她細查,也是有意……讓她得了所有的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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