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明半昧的話和熟悉的姿態教容洛驀地一怔,翛然抬首看向簾前的容毓崇,容洛施施然的意態緩慢消斂下去。卻依舊沒做聲詢問。


    這般明顯的警惕容毓崇哪會看不出來,眼中露了些傲慢,容毓崇輕輕勾唇,揖首道:“發現皇姐也迴來了的時候……弟弟也頗為驚訝呢。”


    “迴來”二字代表什麽,容洛怎麽會不清楚?氣息突兀一亂,容洛撐著扶手起身,滿目驚異地望著容毓崇,“你是北……”


    “弟弟自然是毓崇。”唇角溫善地揚著,容毓崇平常地打斷容洛的驚詫,“弟弟明白皇姐的目的,不會從中作梗,更不會活得不耐煩做些螳臂擋車的事。皇姐隻管安心。”


    抱袖立在廊下的模樣與十多年的那個北珩親王全然重疊。容洛曉得他攔下自己驚問的用意,示意左右的人暫且退去。


    何姑姑等人都是容洛的心腹,是許久都未曾被容洛避開。此下雖疑怪容洛與容毓崇之間的事情,到底也是明白事理的人。領著亭上諸人退下渡廊,何姑姑將竹簾放下,便在亭前六七步的地方站立候命。餘下三人亦如是。


    厚重的竹簾隔絕雨聲,四下安靜至極。容洛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容毓崇,良久,抬手從案上攏過茶盞,低眉問道:“你是何時迴來的?”


    “比皇姐稍早二三月。”容毓崇很清楚他此時與容洛的差距,迴答亦都是真真切切的答案,“毓崇並無與皇姐相鬥的心思——誠如皇姐目的在於皇位,毓崇的目的,隻是想除掉重澈罷了。”


    前世的政敵同自己老老實實的表明態度,容洛又怎會全全信任。要說容毓崇此人的心機,手段,放眼大宣也絕不會有第二人比她更為清楚——他能隱忍十餘年,相繼為皇帝、容明蘭、容明轅及各大世家所用,能在容明轅病入膏肓之際公然參與奪嫡而不令容明轅對他下手,他的城府可說用“深不可測”都難以形容。今時今日他與她一般重生歸來,說他目的不在皇位?當真貽笑大方!


    “你與本宮都已相識多年,若想以此糊弄本宮大可不必。”呷了一口茶,容洛揚眼便瞧見了容毓崇的凝肅神色,仿佛他所說確實不是假話,容洛也不想對此深究,“本宮身亡時你已稱帝,夙願早已了結。既無本宮的怨氣,又不似本宮多有牽掛,現下迴到這樣的時日……可別說是為了哪家的小娘子。”


    話聽著有幾分輕快,容洛亦隻是做了普通的閑敘。可沒想容毓崇聽言便沉了臉。


    “夙願已了?皇姐可見過隻做了一月的皇帝?”低聲嗤笑,容毓崇微揚下頷,眼中露出盛怒,“我本以為重澈當真投誠於我,登基後就賜了他大司空及明國公的爵位……皇姐是不知,那日你下葬後他便提劍來殺了弟弟,一劍穿心,可是真真擔得上‘情深至極’四字。”


    摩挲杯沿的指尖一頓,容洛愕然揚首。旋即又笑道:“他從不貪戀情誼。”


    倒不是不相信容毓崇的話,隻是重澈前邊才背叛於她,後頭便說什麽為情弑帝之事,著實太過匪夷所思。更何況……她所了解的重澈從來都是不會為任何決策後悔的人,他既拋下她選擇仕途,又怎會迴頭去看相戀多年的情義?


    二人的過往他人都知之甚少,追隨多年的秋夕與幼時好友寧杏顏在彼時都不曾看個明白,容毓崇一個局外人便更不清楚。見容洛笑裏露了苦澀,容毓崇不自在地蹙了蹙眉頭,困惑道:“你原來不知……”話未盡,他掃了眼容洛,忽然一笑,“皇姐重情,弟弟重利,你從前同重澈的那些個事情弟弟都不清楚。不過……如今與重澈相關的事,弟弟都看得明明白白。”


    言語的轉變與停頓被容洛察覺。稍稍凝目看向容毓崇,容洛記起他前時的話,笑意一滯,桃花眸裏夾了點疑惑:“你是為了重澈,來尋本宮?”


    “不。”容毓崇利落否認,“弟弟隻是想賣皇姐一個人情。”


    看容洛狐疑之色更深,容毓崇瘦削的臉麵上出現了不合年齡的精明,“皇姐不覺著這咳疾來得蹊蹺麽?或說,皇姐就不疑心——襄州與莊舜然之事,到底是如何泄露到父皇眼前的?”


    咳疾之事,容洛因著盛太醫的存在,病痛諸事都是讓他料理,確實不曾疑心。而關於襄州匪患的謀算為何會被捅露皇帝麵前,她也早讓齊四海與何姑姑查了下去,時至今日仍無眉目。此時兩事一同被容毓崇提起,再聯係他前頭說的“被騙”,容洛立即明白了過來。


    心血一震,抬眼看向容毓崇。思索須臾,又蹙眉搖了搖頭。


    重澈與謝家合作,謝家在莊舜然赴任之際便提供了許多幫助。重澈七竅玲瓏,倘若說他不能從謝家得悉此事,容洛是決然不會信的。但關於咳疾……盛太醫幼時家中貧苦是真,可自小從祖輩那學到的醫術更是真。要說咳疾與重澈有關,憑盛太醫的醫術,又如何……


    思緒崩斷,容洛麵色一白。


    容洛的聰慧有目共睹,容毓崇見此,知曉她已經明白了咳疾的根源。當下一聲輕笑,多少有些嘲諷容洛後知後覺的意味。可他確實不是從前的那個十三歲的容毓崇,而是往後與容洛分庭抗禮的北珩王,要他適可而止那才是最大的笑話。


    “皇姐明白了?”愉悅地傾唇,容毓崇掀起簾子,看向廊外。話語依舊對著容洛,“其實不單是這兩件事。自他從金陵迴到長安,他可是時時都在盯著皇姐。這與謝家聯手,成為父皇眼前的紅人,收整戶部,親近太子,哪一件不是與皇姐目的相衝?皇姐難道還不明白麽,如今的皇姐,早已成了他位登人極的攔路石。”


    譏誚的言語似萬箭錐心。容洛眉頭越蹙越緊,心中卒然一鈍,許多舊事刹那間便掀了出來,以“重澈反,北珩王”六字最為清晰。


    瞧她臉色愈發蒼白,容毓崇知曉自己目的已經達成。側身掀起簾子,容毓崇兀然想起什麽,迴身笑道:“弟弟還有一事告知皇姐。皇姐的病似乎是重澈與父皇的計策。三日前司天台給父皇上了折子,說皇姐久病不愈,是緣由皇姐命星畢月烏與父皇命星角木蛟相衝,又受長安風水壓製所致。昨日太子去宮中請安時弟弟曾陪同,聽動靜約莫是有讓皇姐暫離長安的打算。”


    頓一頓,容毓崇邁出空月亭,餘音遺憾:“皇姐與謝家如今勢頭正盛,此時離去……可惜啊。”


    最後的消息無疑給了容洛重重一擊。按著心口努力平緩氣息,容洛抖手將茶盞努力放迴案上。可喉中麻癢因著急促的唿吸漸漸加重,茶盞才碰上案角便砰然落地,容洛更再也忍不下去,快速地咳嗽起來,身子亦愈發低下去。


    何姑姑本在外頭候著的,方才得了些消息便暫時離開了一陣,迴來時見著容洛這副模樣。趕緊讓人取了蜂蜜讓容洛飲下,又看容洛指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原打算稟報的事情也頓在了喉頭,也不知該說不該說。


    可病著終歸隻是病著,容洛的敏銳是從未消失。用濕帕抹掉指上的血,容洛擰眉輕咳兩聲:“是有消息?”


    “是……”躊躇被發覺,何姑姑也瞞不下來,“前頭殿下要奴婢查是誰給陛下送了盛良娣和太子的消息,方才下麵的人已經查到了,是總管方安……不過,方安不是受命於宮裏頭的人,而是……”伸手扶住容洛右手,何姑姑聲音低下去,“重尚書。”


    手中的細腕一僵,何姑姑口齒開合數次,萬千安撫都成了一句:“殿下莫難過。”


    蕪雜的思緒湧滿心頭,容洛唿吸一沉,隻覺時日中漸漸複原的信任都在這一瞬崩塌下去。而自己就像是一隻牽線偶人,始終擺脫不了被重澈愚弄的命運。


    傾身伏在榻上,寬大的袖袍覆過臉麵。容洛斂目,再未言語。


    .


    盛太醫屬於皇家,容洛顧及孟氏與盛婉思,並未處置他,隻尋了借口將他放迴太醫院,又換了個姓張的太醫到了府中。而得知皇帝的打算後,容洛亦及時做了應對。可消息到底是得知得太晚,幾日後司天台便公然再次上報星宿對衝一事,皇帝借著這個借口,與謝家商議了一番,又與欽天監相看了大宣各州,終選定益州讓容洛居住。


    益州位於西南中部,正在劍南道上。因是離吐蕃較近,當地兵衛齊全,貿易來往亦頗為繁榮。且當地刺史為人清廉、極善管治,益州亦是大宣四大名城之一,更有對大宣尤其重要的菜市、蠶市、草市。其餘農穀、絲織等進展都格外迅速。名產蜀繡亦是滿朝皆知。


    但繁榮終隻是表麵。益州不遠便是吐蕃,吐蕃如何看不到益州繁盛,對此更是覬覦不已。寧家軍受命守衛於此便可看出遊牧部族對益州騷擾甚多,更不必說吐穀渾年年的侵略之舉。


    將聖旨遞給何姑姑,容洛攏了攏披風,乘上牛車去往謝家。忽又一聲低嗤。


    ——看來皇帝是當真想讓她死在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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