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光遊渡的秋水紗便被這般拿到偏殿。溫暖的耀陽落入窗欞,一路自邊沿的蒲席爬到並排的案幾之上,流芒緩緩地錯過數枝馬纓丹與虞美人鮮麗的花苞。


    及笄這一日終於到來。二月初八。正是容洛的誕辰。不同於出生那時的連綿陰雨與苦難,這日碧空如洗,北雁南歸,眾花抽芽,草長鶯飛。旭日自東山邁過紫氣,慶賀公主及笄的旌旗在城牆上逐一升起,謝家嫡係一眾在朱雀門外等候,寧氏兄妹一早著上正服,帶領寧家軍鎮守朱雀大街。清散一切欲來一觀的好事百姓。而此外,還有候在朱雀大街外的薛淩月一眾、稀落幾位貌似閑暇散心的戶部大臣。


    烏發披落肩頭。織紗帳垂隔一方天地。


    雪白的內衫覆上凝脂似的雙肩。條條紅色的纓帶穿過胸腰緊係。何姑姑端來秋水紗,臨著門下,瞧見滿目瑩光正在偷偷拭淚的謝貴妃,輕輕福身勸慰:“今兒是好日子。娘娘該高興才是。”


    “是這個理兒。”抬袖沾一沾眼角。謝貴妃雙目緋紅地頷首。模樣瞧著是在笑,可語調卻是一味的愧疚。


    這樣的母親心思,何姑姑是知曉的。


    容洛十五年這一日,謝貴妃費盡心力將她誕下,才見了她一眼,連隱南便顧忌地將容洛從她手中奪走。而作為容洛的娘親,她卻顧及著家族,顧及著皇帝,從未敢向連隱南試一試要迴容洛——後來容洛漸漸出落。一歲。三歲。五歲。九歲。十五歲。


    這麽長的一年一年,她作為容洛母親的時間還是太少太少。如今迴首再看,竟然一直都是容洛在作為她的“女兒”而已。


    望著謝貴妃歉疚難掩的雙眼。何姑姑捧著華貴萬千的冕服,稍稍沉眼,心下輕歎。無奈之至。


    紗幔顫動。容洛披發而坐,身上已著了一件白色衣衫。窄袖,闊褲,手腕和細長的脖頸露在尚有餘寒的空氣當中,紫檀佛珠一顆顆勾在手背,映出她雪白的肌膚。她本在發怔,見著她入內,登時醒神,溫柔地莞爾:“掌事來了。”


    寧靜美好的模樣。何姑姑一瞬間忽然有些不忍,捧著棕漆托盤的雙手與步子皆有一時的滯頓,方才頷首,將秋水紗捧到她的身前放下:“依照殿下的吩咐……奴婢已在裙上浸透了馬纓丹與虞美人的花汁。”


    馬纓丹與虞美人皆為極度之花。馬纓丹花葉含毒,服食發熱暈厥,重時幾可奪人性命;虞美人更不用說,果實可教人一睡不醒,花葉沾膚即紅腫,至極令人謹慎。宮中素來不曾栽種,現下亦非此二花開放的時節。是為容洛送信謝家,由謝家一眾從南疆遙遙尋來,再在家中催熟三番,交由容洛今日所用。


    “嗯。”容洛今日再不向往日一般誇讚她事情辦的利索。沉沉應了一聲,她凝視著秋水紗,一刹滿室靜寂下去。良久以後,她抬手撫上那襦裙麵上的金貴飛鸞。似乎十分珍惜,也格外決絕。


    “殿下!”急促地一聲製止,何姑姑終究開口。見容洛掃眼望過來,她嗬下腰,低聲與容洛說話。玄青色的衣衫一路劃過蒲席,發出有力的簌簌聲。“殿下,咱們還有很多的法子,不急這一時的!奴婢——奴婢望殿下三思!”


    她聲音極低。一字一字又飽含心疼。容洛明白她驚憂,眉眼落下去,莞爾道:“掌事很怕麽?”


    言語似乎兩層深意,何姑姑正要開口。抬首望見容洛雙眸婉柔,極為輕緩地同她道:“本宮都明白的。”微微一頓,容洛望向幔帳外一直背身不願看她的謝貴妃,眉眼溫和,“隻是本宮怕了。”


    前世舊影其實一直對她糾纏不休。每一日過去,離誅九族、謝貴妃被削為人彘的十六歲就越近。她現下夜裏淺眠,尤時不是警惕。隻是閉眼便是燕南雙眼呲咧的頭顱,母親徹空的痛嚎,與一片血色——叫她痛苦至極。


    何姑姑驀然不解。容洛瞧她神色疑惑,輕輕一笑。將沾染毒液的襦裙流利地穿上,片後將冕服的外袍攏抱肩臂,隔絕他人對襦裙直接碰觸。又招秋夕把水盆放來於她洗淨雙手。這才讓何姑姑請謝貴妃入內為她梳頭。並與她一同乘坐轎輦,一同前往朱雀門。


    謝家外孫的榮耀,皇長女的頭銜,二者同為一人身份。皇帝念及百姓眼中的帝皇形象與謝家的權勢,將尋常的公主冊封儀仗再抬一位,幾若與封太子時一般盛大。一路宮人行拜過去,臨著朱雀大門之下,又是謝家與寧家軍整齊劃一的祝賀。


    握著謝貴妃的手,容洛望一望前方的皇帝與向淩竹,對謝貴妃舒眉允首。攏住袖袍,往前行去。


    “明崇參見父皇,參見皇後娘娘。父皇、娘娘身軀安泰。”恭敬地折膝跪拜。容洛虛睇向淩竹一眼,瞧見她眼底的欣喜。朱唇微抿,神色如常。


    皇帝看她良久。威嚴的神色上不無一個父親的欣慰。稍微端詳過容洛今日模樣,他示意崔公公宣旨封府。


    旨意與先前送來的無其他改動。亦是“公主明崇賢德淑貞,已過金釵……賜晉陽一千六百戶”一類的說辭。容洛聽過三遍,卻並未不耐,俯首接受。便到了行及笄禮的時候。


    及笄禮由皇後行。但因連隱南與皇帝旨意在前,因而又由謝貴妃一同為容洛梳發插笄。


    向淩竹本為一朝皇後,應當是所有皇嗣的母後。此展露朝臣與百姓眼前的大事讓謝貴妃一同,著實是掃了她的臉麵。可比之容洛仗著手持名錄對她日日的折磨,這也算不得什麽。左右容洛出了宮,也再無人敢那般對她大不敬了。


    憶及名錄,向淩竹驟時雙眼如芒。


    名錄盡落容洛與謝家之事,她已經告知向氏。吳海蓬背叛向氏亦被她父親向石瑛知曉。合計過後,向石瑛令她不能動彈吳海蓬;向氏亦按兵不動,收斂行為,再悄悄讓臥底在謝家的向氏黨羽竊出名錄。隻待容洛出宮——


    手起刀落,絕除禍患。


    民間的及笄是由族中太君為姑娘梳發納簪,但容洛乃一朝公主,當眾披發有損規矩,故此,僅以木梳稍稍劃刮鬢發,再在發間簪上一早備下的玉笄即可。


    笄入烏發。容洛拜謝過謝貴妃,又提裙來到向淩竹的麵前。


    “往後便當真是大宣的大殿下了。”從托盤裏拿起木梳在容洛的發間輕拂。向淩竹自托盤之上執起玉笄,動作輕緩地簪在右側發間。語調莊肅,“宮外不比宮內,公主言行定要謹慎。要知——你一人所為,黎民們看著就是皇室宗族的臉麵。”


    是叮囑的話不錯,隻是“言行謹慎”倒不該是對她說的。


    “娘娘所言,明崇必當謹記。”容洛抬眼掃她一眸,語調難得恭順。又說上許多例行的客套話。容洛從地上起身的時候,自覺無數麻刺爬過身軀,心內躁鬱,脖頸灼燙。眼中的天地亦在一息內眩眩搖晃。


    按捺下欲伸手去掀起袖袍的心思。及笄禮畢,一應禮數到此也將落幕。一直等候著這一環的裘掌事端著祝好酒上前,一一擺開酒杯,又握著九曲壺灑落稍許在地,這才遞與皇帝、向淩竹與謝貴妃三人。


    大宣開朝數百年。每朝公主及笄開府時總伴隨賜婚,與父母相離。而那日來臨之際,皇帝與皇後便會一同在朱雀門為公主行及笄禮,後載以首盞酒水祭天地。第二、第三杯則寄托皇帝皇後對公主的心願,祝她日日好,歲歲康,夫婦和樂美滿。是謂父母慈心。


    容洛血脈不同常人,賜婚一說當是不可提。祝她姻緣如意更沒邊際。酒水盛上半杯,謝貴妃上前。凝望她久久,眼眶緋紅地祝願:“母親總想你有朝一日會出落亭亭,卻從未想過這般迅速……隻願你軀體康健,往後不受病災。事事如意。”


    這話與前世相合。時過境遷之下再聽,心中頗有悲涼。舒眉揉出一絲笑意,容洛寬慰道:“母親不要難過。明崇出宮,定會照顧自身。不負母親念想。母親在宮中亦多多保重,夜裏也切莫再抄經書喂鯉了。淩春池井欄低,夜裏是極寒的。”


    一番話使謝貴妃眼中含淚。靜默少頃,她將手中酒水遞於容洛。未看她飲下,便禁不住避過臉去。


    向淩竹順勢邁步上前。神容亦有不舍。但非親母,也做不來謝貴妃那般姿態。幸在她自視國母,日日又念著在皇帝眼前胸襟大度。端起酒壺翻折手腕,一杯清酒盈滿。


    “公主尊貴,本宮左思右想,倒也想不出什麽來。”眼見冊府將成,向淩竹唇間的笑意真了幾分。眉目凝頓思索,她將酒水送到容洛手中,“本宮惟願公主平安風順,淑德可風。”


    沒了結姻,能恭賀容洛的也不過那麽兩句話。接過白瓷酒杯,容洛同向淩竹莞爾而笑。實際雙目昏昏,腳步虛浮,頭腦更好似被劈裂一般疼痛。


    強定身形,容洛在餘光裏捕見裘掌事稀疏的身影,喉頭滾動,抬袖將酒水一氣飲盡。方要說話謝過皇後時,裘掌事收迴她手中酒杯,盯著那杯中沾染的烏血,猛然驚唿——再看他人,一息間具是駭恐。皇帝雙目呲咧。謝貴妃滿麵畿白。向淩竹失色地連連後退。而何姑姑撲到自己身前,口齒開合,不見人聲。


    地上多了幾滴血。似乎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正從口鼻泊泊滲出。容洛未曾去摸,已經料及自己模樣。


    用力握上何姑姑的手臂,容洛摩挲輕拍兩下。感受她在扶著自己的手臂寫出“安心”二字,她再難支撐。身軀搖晃。天地從模糊化作黑暗的一瞬,她似乎看見重澈頓足在皇帝身後,一身青衣,麵色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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