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洛的言語且輕且緩,帶著幾分冬日煦陽的溫和,可見並不是在說客套話。


    孟雲思聽聞,心下悄悄的鬆開了一口氣。容洛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將皇後拉下高位,今日裏與元妃、厲美人的籌謀也都是為了冊封公主府一日的到來。元妃禁足已是極大的犧牲,她年歲不足,經曆更隻限於閨閣,往時得到的教導也是討好夫家。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極怕行錯一步,便會造成容洛滿盤皆輸。


    “莫憂。”舒心的嗬氣聲低低落在耳邊。明曉孟雲思對皇後的顧慮,容洛手裏銀筷撚赤豆糕擺正,將骨碟與新的桐花銀筷一同擱在她眼前。複落座迴席上,輕輕一笑,再寬慰道:“你如今是皇後親信,她對你格外信任。得什麽消息、命令,你隻管先頭答應下來。覺著自己可行的,便自個兒處理。不能做的,便之後與本宮、元妃娘娘商量就是。”


    孟雲思微微施禮道謝。執起筷子,心中仍如放了一隻呱噪的兔子,不安分地用雙足拍打滿腔。她夾起一丁點赤豆放入唇中。又惶惶道:“近來娘娘對殿下極其不滿,又遣了陳公公等一眾去查探元妃娘娘與美人。妾身實在害怕,若是下來娘娘疑心妾身,恐是會暴露妾身已然歸順殿下,讓殿下打算付之一炬……”


    言及此。孟雲思自覺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連忙收口,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這是厲美人交與她的。說到底與去災厄也並無幹係,隻為自己安心而已。但或許是孟雲思驚畏深宮害人之事,久而久之,便成了嘴上的習性。遇上亡人、失言等事,總是以此安神。


    “寶林隻要能守住自己便是。其餘的,都是些不妨的事。”容洛不置過多的解釋——她行事之前已經做了最好與最壞的打算。如能借宮妃之手安安穩穩地行到最後一步是極可心的;但若不能,她會求外祖,用謝家逼母親成為此事的推手,無論她是否樂意。


    撚筷將拔絲赤豆糕上的幾片緋色梅瓣翻到一旁。容洛瞧見孟雲思疑惑的神色,稍稍咬下糕點一角。膩軟的滋味在舌尖融化,她微微沉眼品嚐,待得一塊如數入腹。她方揚眼,緩緩呷笑道:“後頭還有本宮呢。”


    怔一怔神。孟雲思念及早些時日她與容洛一眾在萬坤宮商議的那些事宜,心中微微一沉。溫婉清麗的雙眼露了些忡忡,細細瞧一瞧容洛,她憂憚頷首,執筷用起糕點,唇齒微動。氣息裏,容洛聽到一聲細微的“阿彌陀佛”。


    知她對謝攸寧愛屋及烏,自己得到擔心也是沾了謝攸寧的光。容洛也不做他言。與她再敘了幾句話,外婢來傳太子請見。孟雲思自覺身份,起身告辭。容洛莞爾應下,臨她到了門前,眉目微動。突兀記起一事,將她喚住:“寶林。”


    孟雲思迴身,看容洛令秋夕請容明蘭到偏殿。不明地福身:“殿下。”


    “是這般。”望向書案上放著的一封信箋。容洛招手讓她坐來身前,語調輕緩:“本宮欲讓謝家與你家同查侍郎吳海蓬戕害百姓,收受賄賂一事,不知你可否替本宮問問孟博士1的意願?”


    .


    仲春緩來。花朝節悄然而至。


    綃紗籠籠如煙。容洛順著何姑姑的輕喚起身梳洗。淨麵再三,抬臂讓秋夕逐一為自己穿戴。荼白的上襦,銀紅的海棠穿枝長裙,彤色的纓條綴著流蘇。發髻一側簪著六枚小巧的梅花,與眉間一朵精致的朱鈿交相成映。


    “奴婢在宮中也曾見過那麽多公主,但也未有見著有這般好看的。”替她在發間簪上一隻玲瓏的銀燕梳篦。秋夕退開一步,輕輕讚歎一聲,又惋惜道:“若日日是花朝節便好了。那奴婢也能時常為殿下仔細打扮。往日裏殿下穿的實在素淨,白白耗了那箱箱匣匣的衣襦。假使那些衣衫有情,怕是會為殿下冷落嚶嚶哭起來。”


    “這話說得嚇人。”容洛還未說話,那廂何姑姑拿著幾條彩帛入內,將顏色鮮麗的四五條送到容洛眼前,當頭就笑話了秋夕一句。“依照你這丫頭說的,那將衣衫放在箱內,豈不猶如將它們關在牢籠內?這一關好些年,哭也得哭許多年。殿下豈還能安生。還是莫這般比照的好。”


    秋夕得幸容洛身前,容洛對她頗為縱容,因此對何姑姑這些高自己一頭的前輩都不甚害怕。為容洛係好軟披的衣帶。秋夕輕快地揚著笑道:“殿下是咱們的明崇大殿下,英武著呢。幾件衣衫又算什麽,吵鬧太過便連箱劈了。哪容他們一哭二叫。”


    端地是一個溜須拍馬還不臉紅。何姑姑被她逗得禁不住笑:“殿下劈了,你又哪裏還能為殿下做打扮?”


    驀然一愣,秋夕此刻恍然自己自相矛盾。虛虛嗔一眼何姑姑,秋夕為容洛抖開軟披。便退身下去準備轎輦。


    婢子之間的打鬧容洛從來不多做理會。細細挑了條茜草紅的帛帶繞在腕上,她將剩下的彩帛交迴何姑姑手中。正欲往外走,她又頓住步伐,向何姑姑問道:“掌事,你是見過皇祖母的吧?”


    不知她為何起興問出此言。但何姑姑在宮中數十載,至今累積的資曆幾乎與容洛年歲一般大。若扯謊從未見過連隱南,也太沒有道理。依依沉首,何姑姑迴話道:“奴婢雖未能述職隆福宮,可太後常在宮內行走,因而也是得見過四五麵的。”


    抿唇“嗯”一聲。容洛行出宮門。此時正值辰時一刻,碧穹灑了一脈暖和的日光,光芒自海棠的幾條彩帛上透過,稀稀落落的在宮道上映了片片斑駁。


    容洛在轎輦前望了許久,聽見何姑姑催促。她抬手扶一扶耳際的兩朵桃花,一邊邁步上了輦乘,一邊低眉同何姑姑問道:“掌事覺得,本宮今日模樣可像祖母?”


    皇帝忌諱她的容貌。何姑姑伺候她左右多年,雖未曾親耳聽聞皇帝親口言說,但到底有所感覺。遑論此前容洛與重澈,與謝貴妃相見時她都在左右,又說她曾事戚婕妤。這一分忌憚她不可不深知。聽容洛忽然提及此言。她不知用意,略微頓了一頓,輕聲迴話。“殿下與皇太後是極像的。”


    和風渡來,海棠花影動搖,層層斑駁落至容洛精致的顏容上。輕輕一勾唇,容洛道:“像便是。”抬手起轎,容洛不置喙何姑姑眉間的不解,音容溫和的問道:“孟氏一處,盛太醫可有消息了麽?”


    問的自然不是孟雲思。何姑姑跟上輦乘,頷首道:“昨夜盛太醫便連夜迴了話,當時殿下正在睡,奴婢也不願吵著殿下。方才本也想說的——孟夫人聽聞殿下邀請,很是高興,答應會及早入宮。奴婢四更三刻的時候就差恆昌去了城門外等候。想來此時已與元妃娘娘一同去了太液池桃園。”


    今日花朝節,宮妃們齊聚祈願,命婦也會得在今日受邀入宮。或是宗族母親,或是官員夫人。隻要有入宮的牌子與帖子,加之親眷的身份,城門的守將便一應放行。前日容洛已發了帖子請孟氏與盛婉思,又托求謝攸寧為孟氏向元氏族人一個兗州表侄的名頭。為的便是與孟氏相見。


    她早前與盛太醫所做的打算,盛太醫也一一轉述給了孟氏。雖盛太醫言語家常,但孟氏並非庸俗之輩,當即明白。多日來得了空,也時時借著盛太醫之手同容洛示好。早前送來的拔絲赤豆糕即是她親手所做,也算一個外室婦人眼下所能作的事。


    容洛亦與她來往過許多封書信。孟氏言語談吐之間著實落落大方,偶爾容洛提及盛太醫正室洪錦繡,她也不過一句“妾與夫君情誼多年,能得日日與他相見,妾已愜然,再無所求”迴話。格外寬度,難教人詬病。


    可她亦不是尋常婦人——聽聞容洛屬意盛婉思入崇文館,她亦無推拒一分,隻說:“妾女極其乖巧,殿下不嫌她卑微,是她之榮幸。”


    一句一句,極會待人接物。


    於是容洛也不再試探她。給了她元氏表侄女的名頭。有此銜稱與元氏照拂,雖非命婦,僅僅一介外室,她也無需再遮遮掩掩,可與命婦貴人們同等身份。一席來往。


    二月二拜花神,於後宮而言頗為重要。輦夫不敢耽擱,抬著轎輦,腳步極快的趕到了桃園。


    在太液池外下了轎。容洛一路行進桃園時,園中已然聚了許多人。命婦宮妃錯雜。見她入內,一時見禮連番。


    抬手免除。容洛在一眾人裏尋見謝貴妃與向淩竹。


    “母親。”彎膝向謝貴妃施一施禮。容洛察覺向淩竹驟然不悅的視線,偏身輕笑,望去的目光裏已多了幾分挑釁:“娘娘安好。”


    最後二字上語氣極重。但她如何安好——近日來隻要她打開慈仁宮的大門,她便會出現在一眾請安的宮妃中。麵上恭敬,一旦宮妃離去,她便端起令人厭惡的架子,百般拐彎抹角的威脅、羞辱於她。饒是她定力悍然,依然不免動怒。聽聞這一聲問候,她唇邊的笑意險些又要沉下幾分。


    目中淩厲。向淩竹依然臉麵溫柔。親和地抬手虛扶一下容洛,她音容款昵:“來了便好。本宮在那處為你留了花枝,你將帛帶去懸了,再好好去一去心願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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