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無聲。一架牛車在玄武門前停下。


    守將蔣寬嚴借著火光細瞧一眼,伸手攔下要上去盤問的其他兵衛:“是明德宮采辦的車。”


    話落迎上,蔣寬嚴看著駕車的恆昌,才欲問話,便見著何姑姑掀簾下地。


    他與何姑姑算是熟識。何姑姑偶爾替明德宮外出采辦,其他門不好走的時候,都會從這邊走。當下抱一抱拳,蔣寬嚴掃了一眼幾乎渾身僵住的恆昌和車廂,奇怪道:“何姑姑,這麽晚了還出宮?”


    “今日宮外廟祝,難得有金瓜糕,殿下想嚐嚐。”何姑姑微微歎了一聲,“主子的命令,哪敢不聽。”


    夜半為了照顧主子吃食玩物出宮的宮奴不少見,隻是大多為的都是妃嬪。如今聽容洛也這般,蔣寬嚴倒是稀奇起來:“那可為難姑姑了。”


    “不為難。隻是要麻煩將軍。”照例將一袋銀兩世放入蔣寬嚴的手中。何姑姑道:“都是為主子做事的,將軍應當也明白。”


    錢袋入手一沉。蔣寬嚴掂了掂,同何姑姑笑道:“不妨。”當即對城門邊的守衛一招手,讓他們打開城門放行。


    車架駛出城門。驀地顛了一下,蔣寬嚴凝視車轅半晌,眉峰一蹙。


    車裏有人。


    蔣寬嚴做城門守將多年。對進出的人員何其警醒。何姑姑夜半出宮,若隻是買糕點,哪裏需要藏著另一人……


    思索左右,蔣寬嚴心如明鏡。轉眼把銀子收入懷中,全當從未得見。


    蔣寬嚴看出卻不聲張。何姑姑讚許頷首。往城門外走去。


    .


    燈會時日。即便是夜半,長安也依舊熱鬧繁華。永安坊間花燈耀目。大道兩旁小攤店家排布叫賣,小二這廂迎進一位客人,那廂攤上熱騰騰的湯餅就呈上了桌;攢攢花燈中,公子千金嬉笑打罵,錦衣革履流香盈盈。


    侍郎府在永安坊內,但這般人潮不絕,牛車決計入不了坊門了。


    “殿下?”恆昌將牛車停在坊門前,指尖輕敲了兩下車廂門沿,對容洛問道。


    容洛一直趁著縫隙瞧街外。永寧坊的情況她自然知道。未曾說話,容洛拉上披風的兜帽,掀簾下車。


    “殿下。”何姑姑跟上她,喚了一聲。容洛頓步,側首吩咐:“你們繞路過去。本宮一人從這方走。”


    又見何姑姑要說什麽。容洛打斷:“你且安心就是。本宮不會有事。”


    何姑姑躊躇,輕輕頷首。容洛見她不跟,淺柔傾唇,踏步往人流中行去。


    她所言屬實。前世她獲得公主府後便一直住在宮外。而為了替新帝探聽消息,知悉江湖民生,她時常會一人來到市井。有時店內沏茶品酌,有時路邊清酒小菜。對東西兩坊的路不可謂不明澈。


    著鬥篷在坊間行走還是有些奇異。一路捱了不少稀罕的目光,容洛扔了一粒碎銀給小販,拿過一個夜叉麵具戴上臉麵。摘了兜帽,往侍郎府走去。


    侍郎府橫臥於街。府門緊閉,容洛從暗巷到了後門,便見到了重澈。


    他此時一身單薄的柏青衣衫。烏黑的長發並未束起,飛瀑一般沉沉落在肩頭。偶有幾縷鬢發垂在身前,迎風而顫。


    見她過來,重澈微微一怔。輕笑道:“怎地又喜歡起這些玩意來了。”


    容洛端詳他片刻,將麵具從臉上取下,聲音疏默:“我是來見你,不是他們。”


    燈會上人員許多。六家族的千金公子們平日最喜這樣的日子,她若是坦著麵貌在坊間走,不多時就會被認出來。


    公主與皇子在成年前,無皇帝首肯不可出宮。謝家勢大,樹敵不少。她若被抓把柄,怕是難有安生。


    牛車從另一邊的巷子駛入。容洛抬眼望過去,將麵具塞入重澈手中,顧自進了門。


    侍郎府她不是第一次來。前世出宮後她時常閑暇,沒少叨擾於他。


    緩步上了遊廊,與重澈並肩而行。兩相默然。


    “我看到了你送來的東西。”一路行過重重廊道。穿行過昏暗無人的後院,容洛側目看向攏袖而行的重澈,啟唇道:“你是否在明德宮安插了眼線?”


    早前秋夕去送信,不多時就帶著他交代給白鹿的口信迴來,說請她到府上敘話。


    那時她於信上所寫,乃是“崇文館一見”。聽聞此言,容洛明曉重澈已經猜到了她得知林太醫一事後的所有反應。片刻斟酌後,她當即決定出宮,向重澈弄清所有,也弄明白他的意圖——


    林太醫或許對她已無作用,但落入重澈手中則未可知。有前世背叛作為心上利刺,她如今對重澈是為恐懼。她十分驚憂,也十分不安——重澈也許會在某一時對她下手。


    明人不說暗話。她問得直接,重澈亦答得直白:“戚婕妤處有母親的人。我隻是借來一用罷了。”


    他生母在他兒時離世,這時能提起來的必然隻有他的義母霖榮郡主。霖榮郡主是皇帝的堂妹,待人接物寬厚親善,實際內裏城府無極。數次以一己之力避開和親聯姻,不容小覷。


    要說是霖榮郡主在戚婕妤處布下眼線,也並不奇怪。宮中的女子手段無數,霖榮郡主那樣八麵玲瓏,又怎麽可能是與生俱來?無非是多借用外力罷了。


    這話說的在乎情理。可容洛並不信。她為推手的事連謝玄葑都不曾覺察——他如何能這樣輕易發現。


    微微抿唇,容洛將目光從他身上斂迴。


    許久,到了蘭心閣的門前。容洛耳際散來重澈清冷的聲音。


    “我今日讓你來。不過是因為林太醫說了一些隱秘的消息,你又何必如此緊張?”


    揚眼看清他眉目間的無奈。容洛不語。


    如今的他並無錯。隻是她帶著過往二十七年的記憶,也難以放下得知他反叛後的震駭。故而是再無法同從前一般信任他。


    一眼看穿她的忌憚。重澈長長凝視她一眼,抬手推開門頁。


    邁入門中,揚眉自堂間看去。四下寬闊。累累書簿如山,放眼過去全是經與史,但並不顯得厚重。室中並未有桌椅。蒲席上散散鋪開幾張小案,而林太醫正坐於其中一張案幾之後。


    他麵色頹白,肩上摟著厚重的大氅。此時正在書寫著什麽。一名小廝跪在一旁磨墨,不時一頁畢。小廝又再遞過去一麵素白紙頁。


    見容洛來,林太醫從案後緩緩移出來,對著她伏拜下去,聲音顫抖且尖細:“微臣……參見大殿下。”


    到底他是落在了重澈的手中,容洛並不驚異他能這樣乖巧。微微偏首,對重澈道:“你本可以不救他。”


    言下之意,她是說他並非心腸良善之人。不該多管林太醫死活。


    與她相視片刻,重澈眼中暗流沉入深處。緩緩勾唇,他道:“若是不救,你要做之事更難達成。”頓了頓,他引她到案幾後坐下,為她斟了一盞熱茶,再道:“他曾見過十皇子生母。”


    容洛本在瞧水柱入杯。乍聽此句,驚詫地抬眼,先瞧重澈,再看林太醫。


    “是。”林太醫躬腰,麵色因傷勢疼痛,刹那畿白如粉。“十年前崇福寺……調換燕南與皇子時,曾經見過一麵。”


    “當真?”他話語落地,容洛便急切地接上詢問。話一出口,容洛自覺太過急切,擰眉斜目睇向重澈,她發現他亦在看她。


    倏然移眼,她盡可能平靜下語調:“你可知她姓甚名誰?”


    “不知。”林太醫瑟瑟俯身。“隻是見過一麵,覺得與皇後娘娘頗為相似。隻是那位貴人眉心有痣。也不像皇後娘娘那般的一雙眼睛,而是杏眸。”


    與向淩竹肖似?


    容洛聞言蹙眉。莫不是又是一位向氏女……但向淩竹無姐妹。親戚她也是都見過的,並沒見過有與她肖像的才是。


    “向氏一族我已讓人查過。”她方在思索。重澈便一語道出她所想。將茶端到她眼下,他問:“今日我惟想告知你此事。宮中耳目眾多,並不是敘話的好地方。”


    恍惚記起他早已知曉燕南的身世,容洛眼波凝肅。


    誠如他對她的知悉。她亦對他的本性了如指掌。重澈往日對外總是翩翩朗逸的模樣,實際野心浩浩,令人畏懼。


    “於是,”容洛猶豫地啟唇,雙眸含了警惕,“你今日讓我來,是為了將林太醫交與我,還是如何?”


    “你還未封公主府。他已是‘死人’。我如何能將他交予你?”重澈柔和地挑起唇側。一聲反問,已經將她目前被束縛宮廷的劣勢道盡,“明崇。我仍是那句話。物盡其用。”


    一時無聲。


    仿佛過了久久,容洛翕動唇齒,毫不拖泥帶水:“我不會與你結黨。”再三拒絕,她意味昭然,“你若當真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麽,就不該一而再的抱有這般的念頭。你的路很長。而我未必。”


    幾句話擲地有聲。容洛深深望他。


    大宣的宮廷從來不太平。皇位後隱藏了太多的成王敗寇與刀光劍影。奪/權、奪嫡、弑兄,甚至如連隱南那般弑夫為皇,眨眼間就能發生。她若要在這其中殺出重圍,必定要比女帝連隱南更為無情。也更該放棄自己不能掌握的變數。


    譬如重澈。


    驟然間一室寧寂。


    長安放晴,窗外月色皎白,冷風自半開的窗柩灌入。風中幽曇輕綻,花開之聲劃破虛空。


    “容洛。”重澈未再喚她封號,麵色迷惑,“我不過離開長安六月。這其間是否生了事?”


    他所問忽然。她伸去捧茶的手因此滯頓。心下翛一慌亂。


    她一心記著從前的事,到底還是忘了如今的自己與他關係匪淺——


    暗自沉住心氣。容洛揭開翁蓋,飲了一口熱茶鎮定神思。迴道:“並未。”


    重澈凝視她。鳳眸裏好似沉了一彎皎月,溫潤又鋒利。


    “那你有何擔憂?”良久,重澈染笑,“你明年二月才封公主府。你既有意為謝貴妃謀位,不若與我聯手,外朝——”


    聯手。


    二字劃入耳中。容洛沉眸。


    前世他也說要跟她聯手……可她答應之後,又換來了什麽。


    一瞬即逝的皇位。九皇子的死。一杯鴆酒。


    他的背棄。


    “你的好意,我無以為報。隻是如同我所說。你的路還很長,而我則未可知。”無數景象在她腦海裏猙獰交疊。容洛止下將要吐露的痛苦呻/吟和責問。放下茶盞,自案後起身。將他話語一下斬斷,“為了兒時情誼,也為了你我……還望你再不要插手後宮中事。”


    重澈昂首。青絲從他鬢邊掉落,垂落在蒲席上,摩挲出簌簌的聲響。


    沉默半息之後,重澈苦笑:“容洛——你既然記得兒時,那又為何不記得五年前?”


    容洛一怔。


    記憶與現今的屏障破碎。


    五年前的春天。連家潰散。容洛迴到謝貴妃的身邊。霖榮郡主聽聞事態,第二日前往羚鸞宮去探望謝貴妃,他與她同行。


    親眼目睹了連隱南慘死的容洛並非表麵那樣鎮靜。他在羚鸞宮的後亭見到她,她趁著謝貴妃與霖榮郡主說話的隙空。悄悄的將他拉到一邊,突然垂淚不斷。


    連隱南的死與皇帝對連家的清掃讓她瞧出了皇帝的憤恨。她洞穿自己的麵容將會帶來災禍,對他請求:若她有一日招致了皇帝的仇恨,他一定要來救她。


    彼時相識已彳亍五年。他果斷答允,而後為了誓言——成為了十七歲的狀元,十九歲的侍郎。


    話音墜落。聽他提起前事,容洛心中蕪雜。


    她自然記得從前。隻是終時過境遷。


    沉眸轉眼。容洛伸手向後去攏兜帽,忽聽兩聲挲挲,重澈已在她身前站定。


    他健壯的雙臂環過她耳側,容洛沉默。任他為她小心的戴上兜帽,係好繩結。隨後,晦昧地凝望著她。


    曠久之後,他道:“終不會為敵。”


    搖了搖頭。容洛終於越過他身旁,邁上懸廊一路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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