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蓑帽扔進婢子的手裏,寧杏顏在滿室寂靜中找到窗角邊的容洛。當即歡愉地揚起眉目,越過層層書案就往容洛這兒過來。


    “今日雨這樣大,你還入宮練箭。”長身而起,在睽睽下迎上前。容洛看到她手中的箭矢,喜嗔一句。


    寧杏顏今日穿了一身輕便的騎射胡服。上是檀色的圓領短袍,下是深黛的長褲與織線革靴。如雲的發絲用金釵攪弄盤在腦後,颯爽裏添了一分女兒氣,頗有點鐵血柔情的滋味。


    迴來這個年紀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見寧杏顏。前生如浮萍,她最惦記的人除了母親與重澈,也就隻剩了一個寧杏顏。


    她與寧杏顏自幼一塊長大。幼童時因她出身,姊妹兄弟對她一貫小心謹慎,從不敢與她玩鬧。唯有寧杏顏一人,不怕她身份特殊,與她親近。


    前世她淪落泥水,亦是寧杏顏不怕牽連,作為她左膀右臂,四處走動為她爭取來生機。可惜北珩王那樣的人奪得了大權……終究還是她拖累了她。


    握著寧杏顏冰冷的雙手。容洛看著好友又再出現在她眼前,前世恩情曆曆如昨,不禁鼻尖一酸。


    “我的大殿下。”寧杏顏瞧著她眼眶紅起來,愣了一會兒,笑話道:“我與你不過□□日不見,你竟然能思念我至此?”


    仍是昨日的音容笑貌。容洛心裏湧上來一息寬慰的暖意,收起酸澀。反過來對她揶揄:“瞧你這一身浪蕩公子氣。不知道又是跟誰學來的?寧將軍那樣一身正氣,卻有你這樣辱沒門風的妹子。不知那嘔出來的血,是不是已經盛滿了府下醃魚的大缸?”


    寧家好食浸了鹽水的魚肉,因此府上處處可見醃魚用的缸子。每一缸有八歲孩子那樣高,二人環抱那麽大,內裏幾乎可以裝下百來條鱸魚。


    寧杏顏聞言,嗤地笑開:“大哥死板,我總得歡快些。要不小娘子們還以為寧家一群二楞莽夫,隻知揮刀舞槍。那般哥哥當真娶不到嫂嫂,下裏兄弟大約也落得沒人要的地步。”


    “是麽?”容洛意味深長地迴問,引得寧杏顏的輕輕一推。


    “淨會笑話我。”寧杏顏扶著她在蒲席上坐下。看見正在跟容明轅說話的容明蘭,收起嬉笑,恭恭敬敬地施禮:“杏顏見過太子殿下。”


    頓了頓,寧杏顏看向容明轅,半天沒能吐出詞句來。


    容明蘭一笑,提示道:“這位是十皇子,亦是皇姐的胞弟。”


    認不得容明轅,總是聽容洛提起過弟弟容明轅的。當即接上,再福了禮:“杏顏見過皇子,皇子安好。”


    容明轅上一次迴長安時不足六歲,對這些大家貴女從來不熟。但見容洛跟她關係親昵,心裏也生了好感。


    免了寧杏顏的禮數。容明轅從身旁拿了了蒲團遞給寧杏顏,看到她將手裏的烏黑長弓放下,問道:“你很擅長射箭麽?阿姐都不會呢。”


    “寧家是武將出世,家訓裏要上下都會武術。”容洛解釋道。伸手將寧杏顏發間的金釵扶穩,又坐迴原位,同她說話:“今年長安下的雨比往年都多,你出外騎射,泥濘地滑,一定要多小心些。”


    “教頭有讓我穿鎖子甲習練。雪雁也知近日落雨連綿,極其乖巧。”雪雁指的是寧杏顏的坐騎,一匹雪白駿馬。因奔馳千裏,腳步若飛雁快速,便得了這名字。


    寧杏顏看見容洛身後謝琅磬與董太傅下棋,不由心癢。一邊喚過小童準備棋盤,一邊道:“我聽大哥說,西南大雨比長安更甚。現今澇災大洪不絕,莊稼收成難保,許多百姓更是流離失所。”接過小童手中的裝著白子的棋盒,寧杏顏眉目微動,看向容明蘭,“太子大約也聽說了吧?”


    容明蘭起先略有猶豫,但轉念此事大家終究會知曉。緩緩地沉了首。


    “父皇已經發放了賑災銀兩,地方義倉已開,也舉行了祭祀大典。但事態依舊不能轉好。近日依然狂風暴雨,還查出地方私扣災銀。”容明蘭歎了一口氣,“昨日我給父皇請安,才到選德殿,便聽見父皇大發雷霆,在責問謝相與戶部。”


    “那時哥哥也在。聽聞最後還是重侍郎教了一套法子,收迴災銀還得了不少世家出手,陛下才消了氣。”寧杏顏跟容洛換迴棋盒,她素來隻執黑子。容洛也讓著她,手下下起棋來,聽到重澈的名字,手上一鬆便落錯一子。


    “啊哈。你也會有走錯的時候。”寧杏顏迅速的跟上第二子,將棋局吃死。


    又聽容明蘭愁眉苦臉的道:“但重侍郎也隻是解一時之急。如今澇災未除,洪災更甚。後方救災人手不足,上次河堤崩塌又衝走了不少人。在這般下去,父皇……”


    話咽迴喉頭。容明蘭雖未繼續說下去,但容洛與寧杏顏都明白他的心思。


    西南洪澇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死得人會越來越多。


    下去已經深秋,天氣愈漸寒冷。西南那麽重的災害,環境可想而知多麽糟糕。如再得不到有效的救治賑濟,下去再生出什麽時疫害病也未可知。何況長此以往黎民生怨,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而到那時,皇帝估摸是要發罪己詔了。


    大宣開朝數百年,至今還未有皇帝做過此事。若是皇帝做了第一個……也不怪他這般心急如焚了。


    微微勾了唇角,容洛落下一子。恍然看到容明轅。想起燕南和林太醫,凝眉思慮片刻,啟唇:“賑災的人手是足夠的。”


    容明蘭正在觀棋。聞言一頓,暗歎一聲,道:“皇姐是不知,如今父皇已經連千牛衛與寧家軍的將士都征用了濟災,哪裏還會有人能用?”


    寧家規矩沒有那麽世俗,朝中的事寧顧暘都會對寧杏顏吐露。太子所言不假,寧家軍的大半將士也確實被皇帝征去了西南一線。


    聽聞容洛的話,她抬眼來看著她。


    “如本宮記得不錯,長安的天牢裏約莫關押了數百人吧?與其讓他們吃白飯,過比災民要好的日子,不如將他們歸入賑災隊列之中。”容洛開口,一子吃去寧杏顏數子,“但一個天牢還遠不足救濟西南。如要開渠、造堤,那還需集聚三百三十六州所有牢獄的犯人。”


    她說第一句時容明蘭便愣在了一旁。聽到第二句時,已是滿目喜色。


    一個天牢數百人,三百三十六州的數千監牢呢?幾乎萬人!


    “還是不可。”沉穩的嗓音□□四人當中。謝琅磬不知是何時過來這一邊。瞧他一臉思索的模樣,大約已將容洛的話聽了個幹淨。


    “牢獄中蛇鼠混雜,既有貪生怕死之輩,也有亡命之徒。若是放他們出監牢,難保他們不會逃跑。況且各地前往西南路途長遠不一,送隊伍的人比不上牢犯的人數。罪人有心,定會殺掉護送的衛兵,落草為寇。”謝琅磬捏著下頷,眉宇間有凝重之色,“此計雖好,但不可行。”


    “說不好,僅是因為沒有法子去約束這一群人罷了。”容洛聽他語氣沉重,知道皇帝對謝家一定給予了莫大的壓力。


    她前世曆經過這一場洪水,也知道最後是以人命築搭出來了河堤與西南的平安。她當時還暗道出計的朝臣全是廢物,如今聽到謝琅磬的話,大約也知道他們為什麽會用那樣蠢笨的法子了。


    容洛看著上棋局步入死局,淡淡對謝琅磬問:“舅舅,你說這牢犯是什麽樣的人?”


    謝琅磬蹙眉,唇齒翕動,吐出四個字:“白丁九流。”


    “舅舅也知他們是這種人,與我們不同。又為什麽要用我們的規矩去對待他們?”黑白棋子錯落有致,寧杏顏瞻顧全局,落下一子。滿盤棋局定格在一時。容洛撚著棋子,左右細瞧,從偏僻的地方破開寧杏顏的圍困。


    棋局被破,寧杏顏愣了許久。


    容洛看她這樣,輕輕笑了笑,轉眼對謝琅磬道:“白丁九流與我們不同。他們有他們自己的規矩。若是想要他們聽從旨意賑救西南,還請舅舅用他們的規矩來約束他們。比如一人欲跑,知情者上報,便可獲銀錢迴家;沒有家人的若逃跑,則罪及兄弟。又比如一人欲反,則……”


    她的話收在喉頭,唇畔卻對著他緩緩囁嚅出八字。


    “挖其一眼。以儆效尤。”


    謝琅磬一駭。


    容洛見此,慢慢揚起唇梢。從棋盒裏撿出一子,在手指間玩弄,“每隊也不需要那麽多士兵護衛。隻消去找當地最有威勢的頭兒,許諾些好處,讓他帶著人跟士兵護送就是了。”


    提議,後備,一切容洛都給出了法子。再有什麽缺漏,那也是別人的事兒了。


    謝琅磬聽完,震驚從臉色上一點一點收攏迴來。再去瞧這位侄女,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五味陳雜的莫名感覺。


    後宮水深,蛇蠍美人無數。他不是沒有想過容洛的手段。可如今知曉,除了讚賞之外,他便隻覺得十分的擔心。


    皇帝恐懼女子握權。被架空權利這件事於他如同夢魘,至今不能解脫。容洛又為連隱南養大,假使被他探知容洛的聰慧……


    “明蘭,今日之計是你所出。”


    察覺他的擔心,容洛側身對容明蘭說道。


    謝琅磬望過去。容明蘭還在愣神。恍惚聽到容洛的話,登時清醒。張口便要拒絕。


    “我被父皇責令修習禮儀的事,你不是不知。”容洛無奈一笑,“為了皇姐能安安穩穩地出宮,你就承應下來吧。況且,此計由你獻上,解了父皇的為難,賞賜定然隨你意願。甚至為你生母厲寶林加封,也未嚐不可。你難道不想讓她受封麽,重迴宮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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