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節 名人之死
黑社會之花狼迴憶錄（孽海沉浮） 作者：花狼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在我當號長的時候，我們號子突然進來一個掛著輸液瓶的殺人犯。他在前麵走著，後麵有個醫生用手舉著輸液瓶。所長把我叫到一旁，告訴我：“這個人你給我照顧好，誰要是動他一個手指頭，你就給我狠狠地收拾。這人名氣大，殺人後自己也不想活了，剛搶救過來，看好他，千萬不能讓他自殺。”
我點了點頭，又看看那個年輕人，好像在哪見過。這時，主管我們號子的管教下令：“花人，讓他睡在你旁邊，有什麽困難多幫著點，解決不了就給我打報告。”
“是，管教！”我果斷迴答。看守所對犯罪嫌疑人的要求是，警察問話隻能迴答是與不是。
由於是名人，公安廳、市公安局的領導都來了。因此，到了所裏聲勢更大，往押號裏送時所裏值班的幹部和警察能來的基本上都來了。把新號子安排好，警察們就很自覺地按照官職的大小排成一條帶子向外走去。
我們的管教非常精明，等那些幹部走出去之後，又返迴來，打開鐵門上的小窗口，遞進兩盒萬寶路香煙和一個打火機，對新號子說道：“洪軍，抽完了就跟我要，有什麽事咱們迴頭再說。”
“好好，謝謝，管教。”新號子客氣地迴答。
我沒有想到，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就是自治區文藝界有名的一級演員。也許是太年輕，我對他的麵孔有些熟悉，但對他的名字卻一無所知。
管教走後，洪軍當即把煙打開遞給我一隻，自己拿上一隻，打著了打火機。點完香煙，他又把煙和打火機一並交給我說：“號長，你給大家發著抽吧。”
在小號的人犯中，號長是至高無上的權威，進來的新號子不論帶來什麽好東西，隻要送進了號子，一律交給號長，然後由號長決定如何享用。即便是有關係的人也不能例外，因為他們心裏也清楚，自己和裏麵的未決犯犯屬於同樣的身份，大家同病相憐，可以提供警察無法提供的有效幫助，比如：怎樣對付警察的審訊，如何寫陳述、自辯狀，請哪個律師等等。
洪軍的名人身份使他每天可以得到兩包香煙，每兩天可以吃上一隻清燉雞。當然，這些還是羊毛出到羊身上，一切由自己付帳。實事求是地說，這在看守所已經相當不錯了。我們一個號子基本保持二十多個人以上，家裏托關係的也不少，送東西進來自然是層層扒皮，到了自己手裏往往少得可憐。洪軍和我很快就混熟了，從他的做事和言談中我明顯地感覺到，他雖然是個文藝界名人，但對人情世故卻知之甚少，而且處理問題也非常幼稚。
洪軍二十七歲，父親是一般的機關幹部，母親是小學校長，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從這點看，個人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家庭背景。他說，父母對他很好，自己七歲就開始學彈鋼琴，後來又考上了師範大學音樂係，上大學期間每次放假都賣血自費到西安、北京等地，向名家請教美聲唱法方麵的專業知識。我知道，美聲唱法往往是一個老師一次隻教一兩個學生。從這點看，洪軍成為名人並非偶然。後來畢業後，他又改唱流行歌曲，並多次在全國歌曲大獎賽上獲獎。出事前，洪軍不但經常在全國和自治區文藝晚會上出頭露麵，而且給六部電視連續劇唱過主題歌，可以說是名譽金錢雙豐收。
國人自古以來在婚姻上就講究門當戶對，官找官，吏找吏，跑馬的娶了唱戲的，農民嫁給鋤地的，就是這一社會規律的真實寫照。洪軍的婚姻也是這樣，他找的是一個沒有上過大學的姑娘。那姑娘高中畢業後高考落榜，當了三年女兵，而後轉業到電視台。如果維持這樣的現狀，也許會相安無事，可是女方很快通過自己的努力一舉成名，成了天方夜譚節目的主持人，而且在全國小有名氣。
人怕出名豬怕壯，這話有多種解釋，一是講人出名之後，好事和壞事都會紛至遝來，讓你無所適從，漸漸心力交瘁，最終落個悲劇的下場；另一種說法是，人一旦出了名，就會忘乎所以，覬覦更多的目標和利益，並因此招來種種不幸甚至災難。洪軍的家庭悲劇就緣此而起，不知是男人追女人，還是女人追男人，也或兩者兼而有之，妻子安寧有了外遇。結了婚的人有外遇，按理講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大不了離婚。但是，洪軍卻是一個心胸狹窄的男人，我這樣說，並沒有褒貶之意，而是就事論事，想把事情說得清楚一些。
有人說，安寧愛上了一個高幹的兒子，也有人說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中層幹部，想一次在家庭和事業上來個權力、名譽、金錢三星高照；也有人說，安寧和好幾個手握大權的男人關係密切，想離婚後以單身美女的身份沽名釣譽，好使自己在眾人推波助瀾的情況下走向更高的巔峰。總之，安寧提出了離婚。
當時，洪軍和安寧雖結婚幾年，但為了事業一直沒有要孩子。安寧提出離婚後，洪軍說什麽也不同意。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洪軍能夠做通妻子的思想工作，當然可以躲過這一難。然而，安寧去意一定，堅持離婚。到這一步，如果雙方都理智一些，好聚好散，誰也沒有損失。無奈，思想封建、心胸狹窄的洪軍，在一天晚上突然做出了同歸於盡的悲劇選擇，他殺害了自己的妻子。
盡管相互熟悉之後，洪軍告訴我他殺了安寧，但原因和過程卻講的含含糊糊。剛開始，他一心想死，讓大家感到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傻x，就像魯迅筆下的阿q，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後來在大家的開導和善意的怒罵下，洪軍漸漸醒悟，認為自己好糊塗，又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但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道理他也是清楚地，於是不久又變得天天唉聲歎氣。他總是哀歎：“我怎麽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唉，我死定了。”
每逢遇到這種情況，我就安慰他：“沒事的，既是黨員，又有名氣，對國家還有特殊貢獻，放心吧，你想死法院也不會讓你去死。”
其實，我自己心裏很明白，隻要殺人的罪名成立，他必死無疑。由於我和他是老鄉，私下裏我多次給他獻計，讓他給父母和朋友捎信，想方設法花錢托關係保命，或者檢舉外麵的犯罪案件走立功保命的路子，而且從當時的情況看，成功的可能性極大。不料，洪軍雖然是個文藝界名人，但生活中卻顯得笨頭笨腦，現學現用教都教不會。
檢察院的起訴書下達後，洪軍一看就傻了眼，根據起訴書上的內容，他故意殺人且手段殘忍，又沒有自首情節和立功表現，隻有死路一條。為了抓住一審的機會，他一再請我幫他分析一下案情，一起寫自辯狀和陳述。
我看他是個人才，又可憐，就說：“做這些可以，你最好把細節講清楚，不然我們找不到有效的辦法。你也不要擔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到了這份上，一切為了保命。”
洪軍迴答：“好吧，你看需要哪些，我就講哪些。”
我問：“你再講一下那天晚上殺人的事，不要添油加醋。”
他看了看我，說：“那天晚上，我參加完‘海南之聲’流行歌曲大獎賽，坐飛機返迴烏魯木齊。上飛機前，我給安寧打了電話，告訴她，因為我剛動了闌尾炎手術隻得了個第二名，但是給她買了很多禮物。安寧聽後說，謝謝你，我今晚到機場接你。可是，等我下了飛機一出來，根本就沒有安寧的影子，她沒有來。當時，我以為她病了，心裏急得夠嗆，一再讓司機加速往迴趕。”
說到這，洪軍猛猛地抽了幾口煙，接著講到：“淩晨五十分，我心急火燎地打開家門一看，安寧好好的，坐在沙發上也不過來給我開門。我問她是不是病了，她說沒有。我給她拿出買的禮物，她也愛搭不理。我當時心裏很難受，已經幾天沒見她了，簡單洗漱了一下，就叫她一起睡覺。她明知我非常想和她做愛，卻要和我分居。她說，你睡裏麵吧，我睡外麵，我想和你離婚。我說，安寧，我這麽愛你，你為什麽要和我離婚。她說，不想再和你一塊生活，這就是理由。說心裏話，我早就知道她有了外遇，心想拖一段時間可能她就死心了，沒想到她竟這樣堅決。我說，今天晚上我們先好好睡個覺，明天再好好解決行不行？她說，行，那你在裏麵睡吧。這時，我名正言順地向她提出做愛的要求，可作為妻子她堅決拒絕……我氣得發瘋，就去拉她，可她竟無情地又撕又咬，讓我不要糾纏她。我的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也沒心思睡覺了，從來不抽煙的我一連抽了一盒煙。”
講這些話的時候，洪軍有點想哭的樣子，我遞給他一根煙，他邊抽邊思考，接著開始講後麵的事情：
那時，我非常痛苦，一邊抽煙一邊掉淚，我說，安寧，我有什麽做得不好不對的地方，你可以隨時提出來，我可以改，隻求你不要跟我離婚好不好。
安寧說，你這個人怎麽像女人一樣粘粘糊糊，我已經說過了離婚，還有什麽可說的。
她這樣一說，我再也沒有吭聲，隻好一會兒抽煙一迴走動。我走了很久很久，想聽一句安寧的關心話，可她裝作睡覺的樣子，竟熟視無睹，好像我是一個讓整個世界都討厭的人。就在那幾個小時裏，我心灰意冷，產生了同歸於盡的念頭。
半夜的時候，我先把安寧掐昏過去，接著又拿來菜刀割斷了她手腕上的血管。做完這些，我立即寫了一份遺書，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講了一遍。之後，我又打開液化氣，割斷自己手腕上的動脈血管。大約過了十分鍾，我突然想起什麽，用毛巾纏住自己的傷口，拿出一張紙，寫上“開門進來，請千萬不要開燈！”，貼在門外，然後又迴到床上，躺在安寧旁邊，撕掉了毛巾。血流得很快，又有液化氣，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講完這些的時候，洪軍已是淚流滿麵。我急忙安慰他：“別難過，咱們先把眼前的困難對付過去，隻要保住命，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後麵的事情，洪軍不知道了，但是起訴書上卻講得很清楚。天快亮的時候，鄰居被嗆人的液化氣味驚動，尋味找到洪軍家的門前，敲門、喊人均沒有任何動靜，一看門上的紙，立即報了案。洪軍被送到醫院的時候，由於流血過多，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醫務人員借助外力將血漿輸進他體內，又使用心髒起搏器終於把他從死亡線上拉迴來。
了解完案情，我沉思了片刻說：“這樣吧，我們就采用軍隊實彈演習的方式，進行攻防演練。”
洪軍迴答：“這樣再好不過了。”
我問：“你是不是想殺死安寧？”
洪軍迴答：“是。”
我問：“你是使用什麽手段殺安寧的？”洪軍迴答：“手掐和割斷手腕上的動脈血管。”
我說：“現在，我代表審判長宣布，被告洪軍故意殺人罪成立，既有殺人故意，又造成了致人死亡的嚴重後果，且手段殘忍。你對這個結論還有什麽可說、可辨的？”
洪軍迴答：“故意殺人和造成人死亡，我沒有異議。但是，說我手段殘忍我不承認。”
我說：“被告，你先掐死被害人，又有菜刀割斷雙手腕部的動脈血管，最後還放開了液化氣，難道這還不夠殘忍嗎？”
聽我這樣一說，洪軍立即無言以對。他抓了抓腦瓜皮，問我：“那我怎麽迴答好？”
我無奈地搖頭迴答：“你說什麽都沒用，事實放在那兒，誰也改變不了。”
“那麽說，我死定了？”洪軍驚恐地問道。
“要是按上麵的事實判，肯定是死刑。要想改變這個結果，除非另有其他法定可減輕的情節或重大立功表現。這也正是我們想解決的問題。”我冷酷地迴答。
“那麽哪些條件可以改判死緩？”洪軍急切地追問。
“對你來講有三條路可行：一是檢舉他人重大犯罪線索，經調查屬實，就可減輕處罰，二審改判死緩，或一審直接判處死緩。你一審已經不可能了，就是現在檢舉，等調查完並反饋迴結果，一審早就結束了；二是如果號子裏有人逃跑，你檢舉並製止了，經查證屬實，也可改變原判結果；三是有自首情節，也可從輕處罰。但是，自首有三個法定條件，主動歸案、如實交待和認罪服法，三者缺一不可。”我以百分之百的理智迴答。
我倆本來就是私下談的，這時洪軍看了看周圍的情況小聲問我：“那我怎麽辦？”
“我前麵早就給你暗示，讓你通過所長給家裏或朋友打電話，讓他們找公安局的熟人或朋友，說你有案子要檢舉，光明正大地來提審你。那時，他們給你講個現在剛破獲的案子，做個筆錄，讓你摁個手指印就行了。他們迴去後，過一段時間出個證明就能救下你的命。”我迴答。
“就這一個辦法？”洪軍好像感覺自己的路太窄了。
“目前，最保險最穩妥的辦法就是這一條。其他的，可以試一試，但是太難了。比如說，哪個人故意逃跑，讓你報告，人家救你的命，你給人家經濟補償。但是，這個條件要自己創造。”我絞盡腦汁地幫他想盡了一切可行的辦法。
洪軍本來完全可以在一審前做到這一點，可是他優柔寡斷，坐失良機。從案發到一審開庭，近半年的時間，他一直生活在幻想之中，以為別人會產生憐憫之情，看在他小有名氣的份上主動給他留一條命。然而，他想錯了，他那點名氣又算得了什麽呢。一審很快就結束了，那律師也隻是聾子的擺設，沒有起到任何實際作用，洪軍就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一審是非常重要的機會，一審結束就意味著終審結果確定了百分之八十。要想改判，簡直難上加難，因為一審的警察、檢察官、法官都會從自身利益的角度出發，竭盡全力維護自己的判決結果，哪怕自己的判決本身是錯誤的。我持這種觀點可能很多人會感到驚訝，但是事實自會證明一切，以現在的法律和計算手段，隻要將同一個時間段法院判決的同類案件進行一個簡單的數學統計，結果就會不言而喻，就像今天對卸任官員的審計，總是有人落馬，實際上在我們的司法工作中究竟有多少貓膩也可想而知。
開庭迴來，洪軍又讓我幫著找上訴的理由，我先問他：“你認為自己要求改判的理由是什麽？”
他說：“我，我看也就是對國家有點特殊貢獻。”
我感到很可笑，先不說他那些成績是不是特殊貢獻，就是夠條件，這與要求改判又有何關係呢？雖然從感情的角度可以考慮，但既不合理又不合法。他正處在痛苦的時候，我又不能打擊他的自信心，就說：“可以算一條，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理由。”
“我想不出來了，你再幫我找上兩條吧。”洪軍一邊給我讓煙一邊說。
我說：“還有兩條，第一條，有自首情節。你通過遺書向組織主動投案並如實交待了自己的罪行，這本身就是一種認罪服法的良好表現，應該屬於自首；第二條，你以自殺的方式向社會謝罪，且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從醫學上和法律上可以說是死過一次的人，按照我國刑法‘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以及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基本原則，應當從輕處罰。”
“對對對，非常有說服力。”洪軍臉上頓時露出了微笑。
平心而論，我說的那些理由，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完全是為了湊數量安慰洪軍，沒想到他還真的很高興。
上訴交上去之後，洪軍的媽媽從南疆專程來看他，買了一些大瓶的飲料和餅幹。會見時間很短，而且據說這已經屬於照顧了。他迴來後，掉了幾滴眼淚，接著就陷入痛苦的思考狀態。我問他，說了沒有讓家裏盡快找人活動一下。他搖了搖頭。我又說，這麽難得的機會，那你到底和媽媽談了些什麽。他點上一根煙迴答：“我媽說，請老天爺一定保佑我改判，隻要我能活著媽媽就非常高興。媽媽這樣說，我感覺太對不她了。”
“那你怎麽迴答？”我問道。
“我什麽也沒說，給媽媽跪下了。”他差點就哭了。
實際上連洪軍自己也沒想到，這就是他和家人最後的告別。我想，媽媽那句話能溫暖洪軍一輩子，也能讓他後悔一生，僅僅因為離婚就殺死妻子，又毀了自己，還給親人留下永遠的心痛。有一次我曾經問洪軍，殺人和自殺時，是否想過自己的媽媽。他迴答：“如果能想到媽媽和自己的親人，就做不出那樣的傻事。可惜，媽媽辛辛苦苦把我養大，七歲就教我彈鋼琴，可我卻因為婚姻上一點不算挫折的小問題，忘記了媽媽恩重如山的養育之情。我太不懂事了，我心裏根本就沒有媽媽，就沒有自己的親人。”
一人僨事，全家遭難。如果每個人在作重大選擇時，都以此提醒自己，我想肯定能避免很多悲劇的發生。
等待二審結果的幾個月裏，洪軍經常為痛苦所折磨，一想起傷心的事，就不停地走動，就像關在籠子裏的動物在絕望中掙紮。有時，他也迴憶美好的過去，甚至在我的勸說下唱上幾首中外歌曲。洪軍唱歌水平的確不一般，唱歌時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到往日的自信和風采，讓人感到生活應該處處開滿鮮花。
第二年春天，二審結果下來後，所裏沒有提前告訴他，隻是讓我們全號子的人陪他下午放了一次風。放風時，洪軍一隻腳踩在陽光照著的地方，另一隻腳踏在陰涼處。大家開玩笑時，他說：“像我這種心態的人不多吧，一隻腳踩在陽間，一隻腳踩在陰間，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沒了。”說完，洪軍拔腿就進了陰涼。我當時也不知道二審結果下來了，還迷信地拉了他一把說：“哎，別到那邊去呀，到這邊來。”
洪軍笑了笑說：“沒事，我命大。你想想，心跳都沒了還能活過來，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麽。”但是，不知是命中注定，還是事出偶然，當時他還是沒有從陰涼處來到陽光下。
可以說，出事後洪軍比以前開朗多了。在看守所，犯罪嫌疑人們每天都要坐班，隻是與坐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不同，坐班時大家按規定姿勢兩腳放在身前，腿彎曲，兩腳掌全著地，兩手放在膝蓋上，挺胸收腹，要麽背看守所規則，要麽反省自己的罪行。坐班一天四次，早晨半小時，上午兩個小時，下午兩個小時，晚飯後兩個小時。不知是這種坐班起了作用，還是在大家的悲劇中學到了很多，洪軍的思想比以前解放了許多，對生活中不少問題已經看得透、想得通、放得下。但是，這些寶貴的人生經驗，對他來講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
放風結束時，所長以開玩笑的口氣說：“洪軍，很長時間沒喝酒了吧，咱們晚上喝點？”
“喝點就喝點。”此前洪軍在所了喝過兩次酒，因此沒有多想就高興地答應了。
“還有你，花人。”所長為了轉移注意力，又向我說道。
“好，謝謝所長。”那一刻，我立即明白洪軍的二審結果下來了。按我國的司法慣例二審結果有兩種，一種是維持原判，司法文書的名稱是《裁定》；另一種是改判，司法文書的名稱叫《判決書》。我想，洪軍的結果肯定是《裁定》。
晚飯後不久，那場行刑前的告別酒宴就開始了。由於是名人，那桌酒菜想當豐盛，不過我不想吃什麽東西，隻想用酒麻醉自己的神經。酒桌上有所領導和幾個值班警察，大家一再提議讓洪軍唱幾首歌。洪軍很高興，就讓我用所裏的一把二胡給他伴奏。他唱了西部歌王王洛賓的代表作、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主題歌，還有不少流行歌曲以及俄羅斯、日本的民歌。這些歌在外麵時我唱過很多遍，但是這天晚上當洪軍重新唱起的時候，我感覺味道迥然不同。
最讓我難忘的是，我用二胡伴奏洪軍唱的拿手日本民歌《北國之春》，二胡的悲傷基調和歌詞的內容珠聯璧合，簡直令人肝腸寸斷。當時，所裏專門錄了音，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洪軍的爸爸媽媽弟弟聽到後會是怎樣的心情。歌詞和洪軍家的情況非常吻合，春天，媽媽、爸爸，還有弟弟：
婷婷白花，幽幽碧空，微微南來風，木蘭花開山崗上，北國之春天，啊——，北國之春已來臨。城裏不知季節已變換，不知季節已變換，媽媽又在寄來包裹，送來寒衣禦嚴冬。故鄉啊故鄉，我的故鄉，何時能迴你懷中。
殘雪消融，溪流淙淙，木橋獨自橫，嫩芽初上落葉鬆，北國之春天，啊——，北國之春已來臨。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閑來可曾沽壺酒，偶爾相對飲幾盅。故鄉啊故鄉，我的故鄉，何時能迴你懷中。
當時，從洪軍唱歌的感情裏我感到，他好像意識到自己的死期已經來臨。誰知，我們從辦公樓上迴押號時，他居然又從所長那兒借了一本書，說是在號子裏看一看。
第二天早晨，我們還沒有起床，管教就開門說：“洪軍，走，二審開庭。”
這天上午，經公開宣判洪軍就被拉到東山公墓執行死刑。臨行前，執行手讓他跪下，他跪了一條腿。讓死刑犯跪著執行死刑，我不知道當時製定這條規定時人是怎麽想的，隻是聽人說，那意思是死刑犯愧對自己腳下的那塊黃土地，跪著就是表示對不起，讓你心服口服，不服也得服，強製執行。當時，所裏有幾個警察去了現場，迴來後他們對洪軍之死莫衷一是。有的說，安寧的家人一再給司法部門施加壓力，說安寧的屍體等著和洪軍一塊入土為安；也有人說，高院說中法判得太重了；還有人說，安寧的相好在背後發揮了作用。聽後，我心想，人生真他媽是一場遊戲一場夢，荒唐至極。
我點了點頭，又看看那個年輕人，好像在哪見過。這時，主管我們號子的管教下令：“花人，讓他睡在你旁邊，有什麽困難多幫著點，解決不了就給我打報告。”
“是，管教！”我果斷迴答。看守所對犯罪嫌疑人的要求是，警察問話隻能迴答是與不是。
由於是名人，公安廳、市公安局的領導都來了。因此，到了所裏聲勢更大，往押號裏送時所裏值班的幹部和警察能來的基本上都來了。把新號子安排好，警察們就很自覺地按照官職的大小排成一條帶子向外走去。
我們的管教非常精明，等那些幹部走出去之後，又返迴來，打開鐵門上的小窗口，遞進兩盒萬寶路香煙和一個打火機，對新號子說道：“洪軍，抽完了就跟我要，有什麽事咱們迴頭再說。”
“好好，謝謝，管教。”新號子客氣地迴答。
我沒有想到，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就是自治區文藝界有名的一級演員。也許是太年輕，我對他的麵孔有些熟悉，但對他的名字卻一無所知。
管教走後，洪軍當即把煙打開遞給我一隻，自己拿上一隻，打著了打火機。點完香煙，他又把煙和打火機一並交給我說：“號長，你給大家發著抽吧。”
在小號的人犯中，號長是至高無上的權威，進來的新號子不論帶來什麽好東西，隻要送進了號子，一律交給號長，然後由號長決定如何享用。即便是有關係的人也不能例外，因為他們心裏也清楚，自己和裏麵的未決犯犯屬於同樣的身份，大家同病相憐，可以提供警察無法提供的有效幫助，比如：怎樣對付警察的審訊，如何寫陳述、自辯狀，請哪個律師等等。
洪軍的名人身份使他每天可以得到兩包香煙，每兩天可以吃上一隻清燉雞。當然，這些還是羊毛出到羊身上，一切由自己付帳。實事求是地說，這在看守所已經相當不錯了。我們一個號子基本保持二十多個人以上，家裏托關係的也不少，送東西進來自然是層層扒皮，到了自己手裏往往少得可憐。洪軍和我很快就混熟了，從他的做事和言談中我明顯地感覺到，他雖然是個文藝界名人，但對人情世故卻知之甚少，而且處理問題也非常幼稚。
洪軍二十七歲，父親是一般的機關幹部，母親是小學校長，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從這點看，個人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家庭背景。他說，父母對他很好，自己七歲就開始學彈鋼琴，後來又考上了師範大學音樂係，上大學期間每次放假都賣血自費到西安、北京等地，向名家請教美聲唱法方麵的專業知識。我知道，美聲唱法往往是一個老師一次隻教一兩個學生。從這點看，洪軍成為名人並非偶然。後來畢業後，他又改唱流行歌曲，並多次在全國歌曲大獎賽上獲獎。出事前，洪軍不但經常在全國和自治區文藝晚會上出頭露麵，而且給六部電視連續劇唱過主題歌，可以說是名譽金錢雙豐收。
國人自古以來在婚姻上就講究門當戶對，官找官，吏找吏，跑馬的娶了唱戲的，農民嫁給鋤地的，就是這一社會規律的真實寫照。洪軍的婚姻也是這樣，他找的是一個沒有上過大學的姑娘。那姑娘高中畢業後高考落榜，當了三年女兵，而後轉業到電視台。如果維持這樣的現狀，也許會相安無事，可是女方很快通過自己的努力一舉成名，成了天方夜譚節目的主持人，而且在全國小有名氣。
人怕出名豬怕壯，這話有多種解釋，一是講人出名之後，好事和壞事都會紛至遝來，讓你無所適從，漸漸心力交瘁，最終落個悲劇的下場；另一種說法是，人一旦出了名，就會忘乎所以，覬覦更多的目標和利益，並因此招來種種不幸甚至災難。洪軍的家庭悲劇就緣此而起，不知是男人追女人，還是女人追男人，也或兩者兼而有之，妻子安寧有了外遇。結了婚的人有外遇，按理講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大不了離婚。但是，洪軍卻是一個心胸狹窄的男人，我這樣說，並沒有褒貶之意，而是就事論事，想把事情說得清楚一些。
有人說，安寧愛上了一個高幹的兒子，也有人說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中層幹部，想一次在家庭和事業上來個權力、名譽、金錢三星高照；也有人說，安寧和好幾個手握大權的男人關係密切，想離婚後以單身美女的身份沽名釣譽，好使自己在眾人推波助瀾的情況下走向更高的巔峰。總之，安寧提出了離婚。
當時，洪軍和安寧雖結婚幾年，但為了事業一直沒有要孩子。安寧提出離婚後，洪軍說什麽也不同意。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洪軍能夠做通妻子的思想工作，當然可以躲過這一難。然而，安寧去意一定，堅持離婚。到這一步，如果雙方都理智一些，好聚好散，誰也沒有損失。無奈，思想封建、心胸狹窄的洪軍，在一天晚上突然做出了同歸於盡的悲劇選擇，他殺害了自己的妻子。
盡管相互熟悉之後，洪軍告訴我他殺了安寧，但原因和過程卻講的含含糊糊。剛開始，他一心想死，讓大家感到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傻x，就像魯迅筆下的阿q，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後來在大家的開導和善意的怒罵下，洪軍漸漸醒悟，認為自己好糊塗，又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但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道理他也是清楚地，於是不久又變得天天唉聲歎氣。他總是哀歎：“我怎麽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唉，我死定了。”
每逢遇到這種情況，我就安慰他：“沒事的，既是黨員，又有名氣，對國家還有特殊貢獻，放心吧，你想死法院也不會讓你去死。”
其實，我自己心裏很明白，隻要殺人的罪名成立，他必死無疑。由於我和他是老鄉，私下裏我多次給他獻計，讓他給父母和朋友捎信，想方設法花錢托關係保命，或者檢舉外麵的犯罪案件走立功保命的路子，而且從當時的情況看，成功的可能性極大。不料，洪軍雖然是個文藝界名人，但生活中卻顯得笨頭笨腦，現學現用教都教不會。
檢察院的起訴書下達後，洪軍一看就傻了眼，根據起訴書上的內容，他故意殺人且手段殘忍，又沒有自首情節和立功表現，隻有死路一條。為了抓住一審的機會，他一再請我幫他分析一下案情，一起寫自辯狀和陳述。
我看他是個人才，又可憐，就說：“做這些可以，你最好把細節講清楚，不然我們找不到有效的辦法。你也不要擔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到了這份上，一切為了保命。”
洪軍迴答：“好吧，你看需要哪些，我就講哪些。”
我問：“你再講一下那天晚上殺人的事，不要添油加醋。”
他看了看我，說：“那天晚上，我參加完‘海南之聲’流行歌曲大獎賽，坐飛機返迴烏魯木齊。上飛機前，我給安寧打了電話，告訴她，因為我剛動了闌尾炎手術隻得了個第二名，但是給她買了很多禮物。安寧聽後說，謝謝你，我今晚到機場接你。可是，等我下了飛機一出來，根本就沒有安寧的影子，她沒有來。當時，我以為她病了，心裏急得夠嗆，一再讓司機加速往迴趕。”
說到這，洪軍猛猛地抽了幾口煙，接著講到：“淩晨五十分，我心急火燎地打開家門一看，安寧好好的，坐在沙發上也不過來給我開門。我問她是不是病了，她說沒有。我給她拿出買的禮物，她也愛搭不理。我當時心裏很難受，已經幾天沒見她了，簡單洗漱了一下，就叫她一起睡覺。她明知我非常想和她做愛，卻要和我分居。她說，你睡裏麵吧，我睡外麵，我想和你離婚。我說，安寧，我這麽愛你，你為什麽要和我離婚。她說，不想再和你一塊生活，這就是理由。說心裏話，我早就知道她有了外遇，心想拖一段時間可能她就死心了，沒想到她竟這樣堅決。我說，今天晚上我們先好好睡個覺，明天再好好解決行不行？她說，行，那你在裏麵睡吧。這時，我名正言順地向她提出做愛的要求，可作為妻子她堅決拒絕……我氣得發瘋，就去拉她，可她竟無情地又撕又咬，讓我不要糾纏她。我的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也沒心思睡覺了，從來不抽煙的我一連抽了一盒煙。”
講這些話的時候，洪軍有點想哭的樣子，我遞給他一根煙，他邊抽邊思考，接著開始講後麵的事情：
那時，我非常痛苦，一邊抽煙一邊掉淚，我說，安寧，我有什麽做得不好不對的地方，你可以隨時提出來，我可以改，隻求你不要跟我離婚好不好。
安寧說，你這個人怎麽像女人一樣粘粘糊糊，我已經說過了離婚，還有什麽可說的。
她這樣一說，我再也沒有吭聲，隻好一會兒抽煙一迴走動。我走了很久很久，想聽一句安寧的關心話，可她裝作睡覺的樣子，竟熟視無睹，好像我是一個讓整個世界都討厭的人。就在那幾個小時裏，我心灰意冷，產生了同歸於盡的念頭。
半夜的時候，我先把安寧掐昏過去，接著又拿來菜刀割斷了她手腕上的血管。做完這些，我立即寫了一份遺書，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講了一遍。之後，我又打開液化氣，割斷自己手腕上的動脈血管。大約過了十分鍾，我突然想起什麽，用毛巾纏住自己的傷口，拿出一張紙，寫上“開門進來，請千萬不要開燈！”，貼在門外，然後又迴到床上，躺在安寧旁邊，撕掉了毛巾。血流得很快，又有液化氣，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講完這些的時候，洪軍已是淚流滿麵。我急忙安慰他：“別難過，咱們先把眼前的困難對付過去，隻要保住命，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後麵的事情，洪軍不知道了，但是起訴書上卻講得很清楚。天快亮的時候，鄰居被嗆人的液化氣味驚動，尋味找到洪軍家的門前，敲門、喊人均沒有任何動靜，一看門上的紙，立即報了案。洪軍被送到醫院的時候，由於流血過多，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醫務人員借助外力將血漿輸進他體內，又使用心髒起搏器終於把他從死亡線上拉迴來。
了解完案情，我沉思了片刻說：“這樣吧，我們就采用軍隊實彈演習的方式，進行攻防演練。”
洪軍迴答：“這樣再好不過了。”
我問：“你是不是想殺死安寧？”
洪軍迴答：“是。”
我問：“你是使用什麽手段殺安寧的？”洪軍迴答：“手掐和割斷手腕上的動脈血管。”
我說：“現在，我代表審判長宣布，被告洪軍故意殺人罪成立，既有殺人故意，又造成了致人死亡的嚴重後果，且手段殘忍。你對這個結論還有什麽可說、可辨的？”
洪軍迴答：“故意殺人和造成人死亡，我沒有異議。但是，說我手段殘忍我不承認。”
我說：“被告，你先掐死被害人，又有菜刀割斷雙手腕部的動脈血管，最後還放開了液化氣，難道這還不夠殘忍嗎？”
聽我這樣一說，洪軍立即無言以對。他抓了抓腦瓜皮，問我：“那我怎麽迴答好？”
我無奈地搖頭迴答：“你說什麽都沒用，事實放在那兒，誰也改變不了。”
“那麽說，我死定了？”洪軍驚恐地問道。
“要是按上麵的事實判，肯定是死刑。要想改變這個結果，除非另有其他法定可減輕的情節或重大立功表現。這也正是我們想解決的問題。”我冷酷地迴答。
“那麽哪些條件可以改判死緩？”洪軍急切地追問。
“對你來講有三條路可行：一是檢舉他人重大犯罪線索，經調查屬實，就可減輕處罰，二審改判死緩，或一審直接判處死緩。你一審已經不可能了，就是現在檢舉，等調查完並反饋迴結果，一審早就結束了；二是如果號子裏有人逃跑，你檢舉並製止了，經查證屬實，也可改變原判結果；三是有自首情節，也可從輕處罰。但是，自首有三個法定條件，主動歸案、如實交待和認罪服法，三者缺一不可。”我以百分之百的理智迴答。
我倆本來就是私下談的，這時洪軍看了看周圍的情況小聲問我：“那我怎麽辦？”
“我前麵早就給你暗示，讓你通過所長給家裏或朋友打電話，讓他們找公安局的熟人或朋友，說你有案子要檢舉，光明正大地來提審你。那時，他們給你講個現在剛破獲的案子，做個筆錄，讓你摁個手指印就行了。他們迴去後，過一段時間出個證明就能救下你的命。”我迴答。
“就這一個辦法？”洪軍好像感覺自己的路太窄了。
“目前，最保險最穩妥的辦法就是這一條。其他的，可以試一試，但是太難了。比如說，哪個人故意逃跑，讓你報告，人家救你的命，你給人家經濟補償。但是，這個條件要自己創造。”我絞盡腦汁地幫他想盡了一切可行的辦法。
洪軍本來完全可以在一審前做到這一點，可是他優柔寡斷，坐失良機。從案發到一審開庭，近半年的時間，他一直生活在幻想之中，以為別人會產生憐憫之情，看在他小有名氣的份上主動給他留一條命。然而，他想錯了，他那點名氣又算得了什麽呢。一審很快就結束了，那律師也隻是聾子的擺設，沒有起到任何實際作用，洪軍就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一審是非常重要的機會，一審結束就意味著終審結果確定了百分之八十。要想改判，簡直難上加難，因為一審的警察、檢察官、法官都會從自身利益的角度出發，竭盡全力維護自己的判決結果，哪怕自己的判決本身是錯誤的。我持這種觀點可能很多人會感到驚訝，但是事實自會證明一切，以現在的法律和計算手段，隻要將同一個時間段法院判決的同類案件進行一個簡單的數學統計，結果就會不言而喻，就像今天對卸任官員的審計，總是有人落馬，實際上在我們的司法工作中究竟有多少貓膩也可想而知。
開庭迴來，洪軍又讓我幫著找上訴的理由，我先問他：“你認為自己要求改判的理由是什麽？”
他說：“我，我看也就是對國家有點特殊貢獻。”
我感到很可笑，先不說他那些成績是不是特殊貢獻，就是夠條件，這與要求改判又有何關係呢？雖然從感情的角度可以考慮，但既不合理又不合法。他正處在痛苦的時候，我又不能打擊他的自信心，就說：“可以算一條，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理由。”
“我想不出來了，你再幫我找上兩條吧。”洪軍一邊給我讓煙一邊說。
我說：“還有兩條，第一條，有自首情節。你通過遺書向組織主動投案並如實交待了自己的罪行，這本身就是一種認罪服法的良好表現，應該屬於自首；第二條，你以自殺的方式向社會謝罪，且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從醫學上和法律上可以說是死過一次的人，按照我國刑法‘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以及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基本原則，應當從輕處罰。”
“對對對，非常有說服力。”洪軍臉上頓時露出了微笑。
平心而論，我說的那些理由，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完全是為了湊數量安慰洪軍，沒想到他還真的很高興。
上訴交上去之後，洪軍的媽媽從南疆專程來看他，買了一些大瓶的飲料和餅幹。會見時間很短，而且據說這已經屬於照顧了。他迴來後，掉了幾滴眼淚，接著就陷入痛苦的思考狀態。我問他，說了沒有讓家裏盡快找人活動一下。他搖了搖頭。我又說，這麽難得的機會，那你到底和媽媽談了些什麽。他點上一根煙迴答：“我媽說，請老天爺一定保佑我改判，隻要我能活著媽媽就非常高興。媽媽這樣說，我感覺太對不她了。”
“那你怎麽迴答？”我問道。
“我什麽也沒說，給媽媽跪下了。”他差點就哭了。
實際上連洪軍自己也沒想到，這就是他和家人最後的告別。我想，媽媽那句話能溫暖洪軍一輩子，也能讓他後悔一生，僅僅因為離婚就殺死妻子，又毀了自己，還給親人留下永遠的心痛。有一次我曾經問洪軍，殺人和自殺時，是否想過自己的媽媽。他迴答：“如果能想到媽媽和自己的親人，就做不出那樣的傻事。可惜，媽媽辛辛苦苦把我養大，七歲就教我彈鋼琴，可我卻因為婚姻上一點不算挫折的小問題，忘記了媽媽恩重如山的養育之情。我太不懂事了，我心裏根本就沒有媽媽，就沒有自己的親人。”
一人僨事，全家遭難。如果每個人在作重大選擇時，都以此提醒自己，我想肯定能避免很多悲劇的發生。
等待二審結果的幾個月裏，洪軍經常為痛苦所折磨，一想起傷心的事，就不停地走動，就像關在籠子裏的動物在絕望中掙紮。有時，他也迴憶美好的過去，甚至在我的勸說下唱上幾首中外歌曲。洪軍唱歌水平的確不一般，唱歌時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到往日的自信和風采，讓人感到生活應該處處開滿鮮花。
第二年春天，二審結果下來後，所裏沒有提前告訴他，隻是讓我們全號子的人陪他下午放了一次風。放風時，洪軍一隻腳踩在陽光照著的地方，另一隻腳踏在陰涼處。大家開玩笑時，他說：“像我這種心態的人不多吧，一隻腳踩在陽間，一隻腳踩在陰間，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沒了。”說完，洪軍拔腿就進了陰涼。我當時也不知道二審結果下來了，還迷信地拉了他一把說：“哎，別到那邊去呀，到這邊來。”
洪軍笑了笑說：“沒事，我命大。你想想，心跳都沒了還能活過來，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麽。”但是，不知是命中注定，還是事出偶然，當時他還是沒有從陰涼處來到陽光下。
可以說，出事後洪軍比以前開朗多了。在看守所，犯罪嫌疑人們每天都要坐班，隻是與坐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不同，坐班時大家按規定姿勢兩腳放在身前，腿彎曲，兩腳掌全著地，兩手放在膝蓋上，挺胸收腹，要麽背看守所規則，要麽反省自己的罪行。坐班一天四次，早晨半小時，上午兩個小時，下午兩個小時，晚飯後兩個小時。不知是這種坐班起了作用，還是在大家的悲劇中學到了很多，洪軍的思想比以前解放了許多，對生活中不少問題已經看得透、想得通、放得下。但是，這些寶貴的人生經驗，對他來講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
放風結束時，所長以開玩笑的口氣說：“洪軍，很長時間沒喝酒了吧，咱們晚上喝點？”
“喝點就喝點。”此前洪軍在所了喝過兩次酒，因此沒有多想就高興地答應了。
“還有你，花人。”所長為了轉移注意力，又向我說道。
“好，謝謝所長。”那一刻，我立即明白洪軍的二審結果下來了。按我國的司法慣例二審結果有兩種，一種是維持原判，司法文書的名稱是《裁定》；另一種是改判，司法文書的名稱叫《判決書》。我想，洪軍的結果肯定是《裁定》。
晚飯後不久，那場行刑前的告別酒宴就開始了。由於是名人，那桌酒菜想當豐盛，不過我不想吃什麽東西，隻想用酒麻醉自己的神經。酒桌上有所領導和幾個值班警察，大家一再提議讓洪軍唱幾首歌。洪軍很高興，就讓我用所裏的一把二胡給他伴奏。他唱了西部歌王王洛賓的代表作、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主題歌，還有不少流行歌曲以及俄羅斯、日本的民歌。這些歌在外麵時我唱過很多遍，但是這天晚上當洪軍重新唱起的時候，我感覺味道迥然不同。
最讓我難忘的是，我用二胡伴奏洪軍唱的拿手日本民歌《北國之春》，二胡的悲傷基調和歌詞的內容珠聯璧合，簡直令人肝腸寸斷。當時，所裏專門錄了音，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洪軍的爸爸媽媽弟弟聽到後會是怎樣的心情。歌詞和洪軍家的情況非常吻合，春天，媽媽、爸爸，還有弟弟：
婷婷白花，幽幽碧空，微微南來風，木蘭花開山崗上，北國之春天，啊——，北國之春已來臨。城裏不知季節已變換，不知季節已變換，媽媽又在寄來包裹，送來寒衣禦嚴冬。故鄉啊故鄉，我的故鄉，何時能迴你懷中。
殘雪消融，溪流淙淙，木橋獨自橫，嫩芽初上落葉鬆，北國之春天，啊——，北國之春已來臨。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閑來可曾沽壺酒，偶爾相對飲幾盅。故鄉啊故鄉，我的故鄉，何時能迴你懷中。
當時，從洪軍唱歌的感情裏我感到，他好像意識到自己的死期已經來臨。誰知，我們從辦公樓上迴押號時，他居然又從所長那兒借了一本書，說是在號子裏看一看。
第二天早晨，我們還沒有起床，管教就開門說：“洪軍，走，二審開庭。”
這天上午，經公開宣判洪軍就被拉到東山公墓執行死刑。臨行前，執行手讓他跪下，他跪了一條腿。讓死刑犯跪著執行死刑，我不知道當時製定這條規定時人是怎麽想的，隻是聽人說，那意思是死刑犯愧對自己腳下的那塊黃土地，跪著就是表示對不起，讓你心服口服，不服也得服，強製執行。當時，所裏有幾個警察去了現場，迴來後他們對洪軍之死莫衷一是。有的說，安寧的家人一再給司法部門施加壓力，說安寧的屍體等著和洪軍一塊入土為安；也有人說，高院說中法判得太重了；還有人說，安寧的相好在背後發揮了作用。聽後，我心想，人生真他媽是一場遊戲一場夢，荒唐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