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心靈之死
黑社會之花狼迴憶錄（孽海沉浮） 作者：花狼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離開學校之後，我變成了一隻快樂的小鳥。養父有一把二胡，還會拉“叨——掃”弦。小時候，我經常聽他拉京劇，並從他那裏學會了簡譜所在的位置。那時，我好奇心很強，沒事就拿來搗鼓一陣，天長日久，竟無師自通。從此，音樂成了我的一門語言，隻要能唱就能拉。而且，音樂這東西很奇怪，容易觸類旁通。後來，看到別人吹笛子，我又躍躍欲試，在養父的幫助下，用竹管作了一隻笛子，並且很快學會了吹奏。
在家裏養傷那段日子，我沒有了挨批挨鬥挨打的後顧之憂，再次拿起二胡和笛子。雖然拉的吹的都是革命歌曲，但那動人心弦的旋律卻勾起我對自由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小孩子正處於長身體的階段，一個月後我的身體奇跡般的康複了。從此，我在家裏再也憋不住了，每天拉上小車，拿上斧頭，開始了一個人的孤獨生活。
那時，我快十歲了，幾乎每天都去砍柴。對戈壁灘和大沙漠裏的風景了如指掌。青色的大沙包，有兩層樓那麽高，其流線型的形態美不勝收。胡楊林、梧桐林千姿百態，樹上經常有各類鳥窩，給我帶來無窮無盡的樂趣。梭梭柴，紅柳叢，動不動跳出野兔或者黃鼠，讓人喜出望外。沙棘、甘草、駱駝刺，不但有營養價值，還可以作中藥。每次砍完柴，我都會以自己的方式消遣一陣，要麽掏上幾個鳥窩，要麽摘上幾個沙棘果放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玩夠了，我就坐下來拉一會兒二胡，或邊走邊吹笛子。寂寞的日子，音樂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二胡和笛子成了我宣泄的工具，在空曠的原野我學會了用樂器模仿鳥獸的叫聲和風雪的唿嘯。
玩歸玩，樂歸樂，但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生活使命，掄起斧頭砍起柴來，毫不含糊。每天我都拉迴一大車好燒的柴禾，把它們從車上卸下來，再劈開劈碎，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院子裏。那時，我家的柴堆像一座小山，引來眾人羨慕的眼光。每逢這個時候，我就產生一種成就感和自豪。我感到自己一天天長大、日新月異地強大起來。
後來，藥材公司開始收購甘草，這給我和養母帶來新的希望。甘草是一種草本植物，莖上有毛，開紫色小花，結褐色莢果。它的根有甜味，既可入藥，又能做煙草、醬油等的香料。因此，是一種藥用價值很高的中草藥。為了掙錢補貼家用，我和養母經常一起去戈壁灘挖甘草。挖迴去之後，再把甘草刮幹淨，用小斧頭剁成十公分長的短節，曬幹後賣給藥材公司。那時，幹活幹累了，我就坐在遼闊蒼遠的戈壁灘上給養母吹笛子或拉二胡。勞累時走進音樂，那是一種幸福，更是一種難忘的享受。而且，我和養母挖甘草掙的錢並不亞於養父的工資。
但是，養父的日子卻一天不如一天。文化大革命的血腥風暴已經進入最慘無人道的恐怖時期。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知識分子，因為用林副統帥的像包餃子，被視為心懷不軌，企圖謀害林副統帥，被判處死刑。死刑執行完畢，我跑到跟前看到了那位可憐的老人，子彈從後腦勺進去，出來時掀掉了整個額蓋骨，腦漿迸的到處都是，雙眼驚恐憤怒地注視著自己生活了多年的無情世界。他的老伴哭得死去活來，兒子和女兒也傷心慟哭。我壯著膽子幫他們把老人的屍體抬上手推車，轉過身去離開了刑場。後來，那家人每次遇到我都像見到自己的親人一樣問寒問暖。
離我家不遠的一位老太太，掃地時不小心把掉在地上的毛主席像章掃到了門外，被人發現，判了無期徒刑。開公審大會時，台上的幹部說她想把偉大領袖毛主席掃出門去。
我養父雖然與他們的遭遇不同，但痛哭的程度並不亞於一死了之的悲慘結局。養父是一個有多種罪名的壞分子，也是單位唯一的一個鐵匠。白天，民兵們監督他幹活，稍有怠慢就會受到訓斥和打罵；晚上，不是挨批挨鬥，就是在壞分子學習班學習。養父每天的工作量很大，而且還定了死指標，完不成任務就得受罰。一天十五把鐮刀，二十八斧頭，或三十把菜刀……必須按時交工。
那時，還沒有電焊機和砂輪機等先進工具，所有鐵質農具、工具都要通過養父的雙手打造而成。鐵匠活很苦很累，每天幹完活，養父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疲軟下去，既不想吃飯，也不想說話。
養父的慘狀讓我心痛，為了給養父減輕一點負擔，我突然間成熟起來，每天給他當下手，拉風箱，打大錘。在火紅的鐵爐旁，在叮當作響的錘煉聲中，我漸漸悟出了一些打鐵的技巧和原理。怎樣看火候，如何評質地，什麽時候掄大錘，什麽時候用小錘，深深地烙印在我幼小的心靈。可是，我從小就調皮搗蛋，好動閑不住，每當養父的指揮小錘落下時，我就掄起大錘情不自禁地喊起自己編的打鐵號子。不過，很快就累得昏昏欲睡。因此，常常發生這樣的情況，養父的指揮小錘停止了，我還閉者眼睛一同亂喊亂打，把成型的物件砸壞。每逢這時，養父就氣得吹胡子瞪眼，用手中的東西對我劈頭蓋臉地一頓痛打，在我的頭上留下用鐵鉗打爛的疤痕。至今我都清楚地記得那些難忘的打鐵號子：叮叮當，叮叮當，一打鐵那麽二打鋼，打個鐮刀像月亮，打個刺刀閃白光，拿上鐮刀好割稻，拿上刺刀上戰場！……
夏天，由於天氣太熱，打鐵用的風箱由原來的手拉式改成了手搖的噴霧器，風箱的聲音就像催眠曲一樣，我搖著搖著就睡著了，這時又會遭到養父冷酷的教訓。
當時，日子很苦，糧食不夠吃，基本沒有蔬菜。養母為了給我們父子倆補充營養，隻好每天挖苦苦菜和黃花菜、掃帚苗。苦苦菜又叫苦菜花、蒲公英，吃起來很難下咽。每次挖迴苦苦菜，養母便用開水燙一下，涼拌後端上飯桌。
養父的單位是軍管單位，壞分子占95%，在糧食供應上低人一等，95%喂牲口的麩皮子，5%玉米麵。我們家三口人，每月的食用油隻有一兩五錢，等於75克清油。天天吃黑黑的麩皮子窩窩頭，又沒有油水，解大便就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往往是狠命地往外掙，掙出一點後用特製的小竹片往外掏。這樣的日子我們全家和養父單位所有的壞分子整整過了三年。人的生命力真強，強的非經曆不敢相信。
與此同時，批鬥急劇升級。養父的脖子上，每天晚上被人用細鐵絲吊上一塊幾十公斤重的大石頭，而且從不間斷，慘不忍睹。非人的折磨摧毀了養父的意誌和信心，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氣。
養父的單位有一個從部隊轉業下來的退伍軍人，名叫羅德群，在養父的單位是民兵排長。此人喪盡天良，想方設法整人，在人的脖子上用細鐵絲掛石塊，就是他出的主意。
當時，和我養父一起被羅德群吊石塊的還有一個人，就是後來在西安電影製片廠工作的著名演員許還山。許還山身高一米八四，也是一個右派和反革命分子。由於吃不飽，他骨瘦如柴，活像一根電線杆子。同病相憐，許還山和我養父成為好朋友。他們經常吃我從外麵偷來的糖蘿卜和胡蘿卜。
羅德群整人的辦法很多，每招都陰損缺德。比如，有一種是在人的脖子上掛一個臉盆，讓人一邊敲盆一邊喊打倒自己的口號，有時幹脆取掉臉盆，讓人一邊扇自己耳光，一邊罵自己不是人。而且這種待遇還是對態度好者的一種照顧；另有一種方法就是在脖子上用細鐵絲吊石頭，吊石頭時不準你自己在脖子上纏布條。養父和許還山都是那種寧折毋彎的硬漢，隻有天天吊石頭的份。特別是我養父，軍人的性格給他帶來了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每天晚上挨完批鬥，脖子上都被勒出一道血紅的口子。
那年七月，天氣異常炎熱。由於受的折磨最重，養父的精神徹底崩潰，每天他幾乎不說話。這種無言的沉默，讓養母和我驚恐萬分。一天，養母心急火燎地告訴我：“福平呀，你這幾天千萬不要老是貪玩，你爸的心情很不好，可能要出事，你一定要幫媽看著你爸點……特別是晚上，你睡覺時要精著點，咱娘兒倆都操點心，啊？！”
當時，我已經會打一些小農具了。我給自己打了一把小鐮刀，裝上木把，磨得非常鋒利，天天不離身。
一天晚上，養父挨完批鬥會來，神情萬分沮喪，由於痛苦麵部扭曲得非常嚇人。養母見狀，一邊給他脖子上的傷口抹藥，一邊向他問話。可是，養父一句也沒有迴答。睡到半夜，養父悄悄地穿上衣服，在床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猛地轉過身去，消失在夜幕之中。當時，養母壓根沒睡，而我卻睡的像頭死豬。養母用力把我推醒，緊張地告訴我：“快起來，你爸悄悄地出去了，你快去跟著看看！”我一激靈，翻身下床，衣服也沒顧上穿拿起小鐮刀就追了出去。
夜色迷蒙，月亮象一個昏黃的圓盤掛在天上，四周布滿了一圈圈慘淡的光暈。借著月光，我看到養父一個人朝著離家不遠的一棵大梧桐樹走去。我悄悄地跟在後麵，發現養父走到樹下之後，把一根繩子扔上了樹杈，接著爬上了大樹。那棵樹我非常熟悉，上麵既沒有鳥窩，也沒有成材的樹枝。我想，養父上樹究竟要幹什麽呢？
由於無知和好奇，我竟傻乎乎地躲在旁邊的小樹後麵，靜靜地觀看著養父的表演。就在那一霎那，養父順著繩子滑了下來，身體懸在了半空中。他的身子劇烈地扭動著，兩手也不停地揮舞。我離梧桐樹較遠，又天生近視，看不清繩子已經套在了養父的脖子上。更重要的是我當時還不知道那就是上吊自殺。因此，差點釀成一生的大錯。
“福平呀，快上去把繩子割斷，你爸要上吊！……”養母撕心裂肺的唿喊使我恍然大悟。我發瘋般衝出去，飛也似地來到樹下，像火燒屁股的猴子嗖地竄上大樹，用小鐮刀割掉了繩子。
隨著一聲悶響，養父重重地摔倒在地，一動不動。養母邊跑邊喊，一陣風來到跟前。她一邊解養父脖子上的繩子，一邊哭喊著養父的名字，並絕望地搖晃那具沉重的軀體。我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從樹上跳下來，連滾帶爬地來到養父身邊。我俯在養父的胸脯上，聽到裏麵還有輕微的聲音，慌忙用雙手拍打他的胸部和雙臉。
大約過了三分鍾，養父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他雙目圓睜，目光渙散，陌生地看著我和養母。養母失聲痛哭：“老康呀，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我和福平咋辦呀！”
養父什麽也沒有說，站起來就向家中走去。我和養母急急地跟在養父身後。養母仍在低聲哭泣，淒涼的哭聲劃過夜空，震撼了無邊的夜，驚醒了沉睡的人們。值班的民兵尋聲而至，問明情況後，沒敢讓養父在家裏呆，就拉著他去了辦公室。
第二天上午，我和養母沒有看到養父出工，中午養父也沒有迴來。晚上，養母非常擔心，心急火燎地讓我到學習班看看。我聽完養母的話，一溜小跑地趕到學習班會場。隻見養父的脖子上依然掛著一個大牌子和一塊大石頭。牌子上除了原來的罪名，又多了一個“想畏罪自殺”的罪狀。養父彎著腰，頭低得很低，身體在不停地打顫。可克羅德群還在不停地拍打養父的“十”字頭。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氣的兩眼冒火，憤怒地叫喊：“羅德群，你欺侮我爸爸，長大以後，我決不會放過你！”
羅德群聽到我的聲音，倒退了兩步，搖了搖頭，向我撲來。我撒腿就跑，羅德群緊追不舍。就在他快追上我的一瞬間，我猛地轉到一棵大樹後。隻聽“砰”的一聲，這條瘋狗撞在大樹上。
養父艱難地熬過了三天，第四天再也堅持不住，又以同樣的方式去樹上自尋短見。慶幸的是我已經有了準備和提防，沒等到養母喊我，便快速爬上樹，割斷繩子，救下了我的養父。
養父一米七出頭，身體與同齡人相比非常結實，吃苦耐勞，又有韌性。他兩次自尋短見，讓我幼小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我不明白，為什麽別人會把養父逼到這樣一種困境，活著是一種痛苦，尋死又由不得自己。我很想和養父談談，但又不知從何談起。再說，這樣的話題一旦被別人聽到後果就會不堪設想。因此，我隻有拚命地幫養父幹活。那些日子，我真想和羅德群拚個你死我活。但是，實力懸殊太大，他當兵出身，手裏又有槍，我貿然行事不但達不到目的，還會招致更大的不幸。我已經不害怕死亡，但報不了仇會讓人死不瞑目。況且，如果我出了事，養父養母斷然再也沒有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為了安慰養父，每當他情緒低沉或沉默不語的時候，我就說：“爸，不要著急了，我已經長大了，有什麽活我來幹。”此時，養父的臉上才能看到一絲笑容。短短的五天裏，養父連續兩次自殺，終於驚動了團部的軍代表。軍代表們專門開會研究了養父的事情，會上怎麽說的，如何決定的，我們全家一無所知。不過，從此以後對養父的批判開始少了，批鬥時脖子上的石塊基本上不掛了，但大牌子依然如故。養父的待遇變得和其他被批鬥的人一樣之後，心情漸漸好轉。但是，心中的烏雲還是沒有消散。
在家裏養傷那段日子，我沒有了挨批挨鬥挨打的後顧之憂，再次拿起二胡和笛子。雖然拉的吹的都是革命歌曲，但那動人心弦的旋律卻勾起我對自由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小孩子正處於長身體的階段，一個月後我的身體奇跡般的康複了。從此，我在家裏再也憋不住了，每天拉上小車，拿上斧頭，開始了一個人的孤獨生活。
那時，我快十歲了，幾乎每天都去砍柴。對戈壁灘和大沙漠裏的風景了如指掌。青色的大沙包，有兩層樓那麽高，其流線型的形態美不勝收。胡楊林、梧桐林千姿百態，樹上經常有各類鳥窩，給我帶來無窮無盡的樂趣。梭梭柴，紅柳叢，動不動跳出野兔或者黃鼠，讓人喜出望外。沙棘、甘草、駱駝刺，不但有營養價值，還可以作中藥。每次砍完柴，我都會以自己的方式消遣一陣，要麽掏上幾個鳥窩，要麽摘上幾個沙棘果放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玩夠了，我就坐下來拉一會兒二胡，或邊走邊吹笛子。寂寞的日子，音樂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二胡和笛子成了我宣泄的工具，在空曠的原野我學會了用樂器模仿鳥獸的叫聲和風雪的唿嘯。
玩歸玩，樂歸樂，但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生活使命，掄起斧頭砍起柴來，毫不含糊。每天我都拉迴一大車好燒的柴禾，把它們從車上卸下來，再劈開劈碎，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院子裏。那時，我家的柴堆像一座小山，引來眾人羨慕的眼光。每逢這個時候，我就產生一種成就感和自豪。我感到自己一天天長大、日新月異地強大起來。
後來，藥材公司開始收購甘草，這給我和養母帶來新的希望。甘草是一種草本植物，莖上有毛，開紫色小花，結褐色莢果。它的根有甜味，既可入藥，又能做煙草、醬油等的香料。因此，是一種藥用價值很高的中草藥。為了掙錢補貼家用，我和養母經常一起去戈壁灘挖甘草。挖迴去之後，再把甘草刮幹淨，用小斧頭剁成十公分長的短節，曬幹後賣給藥材公司。那時，幹活幹累了，我就坐在遼闊蒼遠的戈壁灘上給養母吹笛子或拉二胡。勞累時走進音樂，那是一種幸福，更是一種難忘的享受。而且，我和養母挖甘草掙的錢並不亞於養父的工資。
但是，養父的日子卻一天不如一天。文化大革命的血腥風暴已經進入最慘無人道的恐怖時期。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知識分子，因為用林副統帥的像包餃子，被視為心懷不軌，企圖謀害林副統帥，被判處死刑。死刑執行完畢，我跑到跟前看到了那位可憐的老人，子彈從後腦勺進去，出來時掀掉了整個額蓋骨，腦漿迸的到處都是，雙眼驚恐憤怒地注視著自己生活了多年的無情世界。他的老伴哭得死去活來，兒子和女兒也傷心慟哭。我壯著膽子幫他們把老人的屍體抬上手推車，轉過身去離開了刑場。後來，那家人每次遇到我都像見到自己的親人一樣問寒問暖。
離我家不遠的一位老太太，掃地時不小心把掉在地上的毛主席像章掃到了門外，被人發現，判了無期徒刑。開公審大會時，台上的幹部說她想把偉大領袖毛主席掃出門去。
我養父雖然與他們的遭遇不同，但痛哭的程度並不亞於一死了之的悲慘結局。養父是一個有多種罪名的壞分子，也是單位唯一的一個鐵匠。白天，民兵們監督他幹活，稍有怠慢就會受到訓斥和打罵；晚上，不是挨批挨鬥，就是在壞分子學習班學習。養父每天的工作量很大，而且還定了死指標，完不成任務就得受罰。一天十五把鐮刀，二十八斧頭，或三十把菜刀……必須按時交工。
那時，還沒有電焊機和砂輪機等先進工具，所有鐵質農具、工具都要通過養父的雙手打造而成。鐵匠活很苦很累，每天幹完活，養父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疲軟下去，既不想吃飯，也不想說話。
養父的慘狀讓我心痛，為了給養父減輕一點負擔，我突然間成熟起來，每天給他當下手，拉風箱，打大錘。在火紅的鐵爐旁，在叮當作響的錘煉聲中，我漸漸悟出了一些打鐵的技巧和原理。怎樣看火候，如何評質地，什麽時候掄大錘，什麽時候用小錘，深深地烙印在我幼小的心靈。可是，我從小就調皮搗蛋，好動閑不住，每當養父的指揮小錘落下時，我就掄起大錘情不自禁地喊起自己編的打鐵號子。不過，很快就累得昏昏欲睡。因此，常常發生這樣的情況，養父的指揮小錘停止了，我還閉者眼睛一同亂喊亂打，把成型的物件砸壞。每逢這時，養父就氣得吹胡子瞪眼，用手中的東西對我劈頭蓋臉地一頓痛打，在我的頭上留下用鐵鉗打爛的疤痕。至今我都清楚地記得那些難忘的打鐵號子：叮叮當，叮叮當，一打鐵那麽二打鋼，打個鐮刀像月亮，打個刺刀閃白光，拿上鐮刀好割稻，拿上刺刀上戰場！……
夏天，由於天氣太熱，打鐵用的風箱由原來的手拉式改成了手搖的噴霧器，風箱的聲音就像催眠曲一樣，我搖著搖著就睡著了，這時又會遭到養父冷酷的教訓。
當時，日子很苦，糧食不夠吃，基本沒有蔬菜。養母為了給我們父子倆補充營養，隻好每天挖苦苦菜和黃花菜、掃帚苗。苦苦菜又叫苦菜花、蒲公英，吃起來很難下咽。每次挖迴苦苦菜，養母便用開水燙一下，涼拌後端上飯桌。
養父的單位是軍管單位，壞分子占95%，在糧食供應上低人一等，95%喂牲口的麩皮子，5%玉米麵。我們家三口人，每月的食用油隻有一兩五錢，等於75克清油。天天吃黑黑的麩皮子窩窩頭，又沒有油水，解大便就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往往是狠命地往外掙，掙出一點後用特製的小竹片往外掏。這樣的日子我們全家和養父單位所有的壞分子整整過了三年。人的生命力真強，強的非經曆不敢相信。
與此同時，批鬥急劇升級。養父的脖子上，每天晚上被人用細鐵絲吊上一塊幾十公斤重的大石頭，而且從不間斷，慘不忍睹。非人的折磨摧毀了養父的意誌和信心，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氣。
養父的單位有一個從部隊轉業下來的退伍軍人，名叫羅德群，在養父的單位是民兵排長。此人喪盡天良，想方設法整人，在人的脖子上用細鐵絲掛石塊，就是他出的主意。
當時，和我養父一起被羅德群吊石塊的還有一個人，就是後來在西安電影製片廠工作的著名演員許還山。許還山身高一米八四，也是一個右派和反革命分子。由於吃不飽，他骨瘦如柴，活像一根電線杆子。同病相憐，許還山和我養父成為好朋友。他們經常吃我從外麵偷來的糖蘿卜和胡蘿卜。
羅德群整人的辦法很多，每招都陰損缺德。比如，有一種是在人的脖子上掛一個臉盆，讓人一邊敲盆一邊喊打倒自己的口號，有時幹脆取掉臉盆，讓人一邊扇自己耳光，一邊罵自己不是人。而且這種待遇還是對態度好者的一種照顧；另有一種方法就是在脖子上用細鐵絲吊石頭，吊石頭時不準你自己在脖子上纏布條。養父和許還山都是那種寧折毋彎的硬漢，隻有天天吊石頭的份。特別是我養父，軍人的性格給他帶來了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每天晚上挨完批鬥，脖子上都被勒出一道血紅的口子。
那年七月，天氣異常炎熱。由於受的折磨最重，養父的精神徹底崩潰，每天他幾乎不說話。這種無言的沉默，讓養母和我驚恐萬分。一天，養母心急火燎地告訴我：“福平呀，你這幾天千萬不要老是貪玩，你爸的心情很不好，可能要出事，你一定要幫媽看著你爸點……特別是晚上，你睡覺時要精著點，咱娘兒倆都操點心，啊？！”
當時，我已經會打一些小農具了。我給自己打了一把小鐮刀，裝上木把，磨得非常鋒利，天天不離身。
一天晚上，養父挨完批鬥會來，神情萬分沮喪，由於痛苦麵部扭曲得非常嚇人。養母見狀，一邊給他脖子上的傷口抹藥，一邊向他問話。可是，養父一句也沒有迴答。睡到半夜，養父悄悄地穿上衣服，在床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猛地轉過身去，消失在夜幕之中。當時，養母壓根沒睡，而我卻睡的像頭死豬。養母用力把我推醒，緊張地告訴我：“快起來，你爸悄悄地出去了，你快去跟著看看！”我一激靈，翻身下床，衣服也沒顧上穿拿起小鐮刀就追了出去。
夜色迷蒙，月亮象一個昏黃的圓盤掛在天上，四周布滿了一圈圈慘淡的光暈。借著月光，我看到養父一個人朝著離家不遠的一棵大梧桐樹走去。我悄悄地跟在後麵，發現養父走到樹下之後，把一根繩子扔上了樹杈，接著爬上了大樹。那棵樹我非常熟悉，上麵既沒有鳥窩，也沒有成材的樹枝。我想，養父上樹究竟要幹什麽呢？
由於無知和好奇，我竟傻乎乎地躲在旁邊的小樹後麵，靜靜地觀看著養父的表演。就在那一霎那，養父順著繩子滑了下來，身體懸在了半空中。他的身子劇烈地扭動著，兩手也不停地揮舞。我離梧桐樹較遠，又天生近視，看不清繩子已經套在了養父的脖子上。更重要的是我當時還不知道那就是上吊自殺。因此，差點釀成一生的大錯。
“福平呀，快上去把繩子割斷，你爸要上吊！……”養母撕心裂肺的唿喊使我恍然大悟。我發瘋般衝出去，飛也似地來到樹下，像火燒屁股的猴子嗖地竄上大樹，用小鐮刀割掉了繩子。
隨著一聲悶響，養父重重地摔倒在地，一動不動。養母邊跑邊喊，一陣風來到跟前。她一邊解養父脖子上的繩子，一邊哭喊著養父的名字，並絕望地搖晃那具沉重的軀體。我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從樹上跳下來，連滾帶爬地來到養父身邊。我俯在養父的胸脯上，聽到裏麵還有輕微的聲音，慌忙用雙手拍打他的胸部和雙臉。
大約過了三分鍾，養父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他雙目圓睜，目光渙散，陌生地看著我和養母。養母失聲痛哭：“老康呀，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我和福平咋辦呀！”
養父什麽也沒有說，站起來就向家中走去。我和養母急急地跟在養父身後。養母仍在低聲哭泣，淒涼的哭聲劃過夜空，震撼了無邊的夜，驚醒了沉睡的人們。值班的民兵尋聲而至，問明情況後，沒敢讓養父在家裏呆，就拉著他去了辦公室。
第二天上午，我和養母沒有看到養父出工，中午養父也沒有迴來。晚上，養母非常擔心，心急火燎地讓我到學習班看看。我聽完養母的話，一溜小跑地趕到學習班會場。隻見養父的脖子上依然掛著一個大牌子和一塊大石頭。牌子上除了原來的罪名，又多了一個“想畏罪自殺”的罪狀。養父彎著腰，頭低得很低，身體在不停地打顫。可克羅德群還在不停地拍打養父的“十”字頭。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氣的兩眼冒火，憤怒地叫喊：“羅德群，你欺侮我爸爸，長大以後，我決不會放過你！”
羅德群聽到我的聲音，倒退了兩步，搖了搖頭，向我撲來。我撒腿就跑，羅德群緊追不舍。就在他快追上我的一瞬間，我猛地轉到一棵大樹後。隻聽“砰”的一聲，這條瘋狗撞在大樹上。
養父艱難地熬過了三天，第四天再也堅持不住，又以同樣的方式去樹上自尋短見。慶幸的是我已經有了準備和提防，沒等到養母喊我，便快速爬上樹，割斷繩子，救下了我的養父。
養父一米七出頭，身體與同齡人相比非常結實，吃苦耐勞，又有韌性。他兩次自尋短見，讓我幼小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我不明白，為什麽別人會把養父逼到這樣一種困境，活著是一種痛苦，尋死又由不得自己。我很想和養父談談，但又不知從何談起。再說，這樣的話題一旦被別人聽到後果就會不堪設想。因此，我隻有拚命地幫養父幹活。那些日子，我真想和羅德群拚個你死我活。但是，實力懸殊太大，他當兵出身，手裏又有槍，我貿然行事不但達不到目的，還會招致更大的不幸。我已經不害怕死亡，但報不了仇會讓人死不瞑目。況且，如果我出了事，養父養母斷然再也沒有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為了安慰養父，每當他情緒低沉或沉默不語的時候，我就說：“爸，不要著急了，我已經長大了，有什麽活我來幹。”此時，養父的臉上才能看到一絲笑容。短短的五天裏，養父連續兩次自殺，終於驚動了團部的軍代表。軍代表們專門開會研究了養父的事情，會上怎麽說的，如何決定的，我們全家一無所知。不過，從此以後對養父的批判開始少了，批鬥時脖子上的石塊基本上不掛了，但大牌子依然如故。養父的待遇變得和其他被批鬥的人一樣之後，心情漸漸好轉。但是，心中的烏雲還是沒有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