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炮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我還得照常上課。如果不去學校,就會被人看作對毛主席不忠,就會受到更嚴厲的批判。我的傷很痛很痛,為了減少痛苦,隻得盡量避免活動,好在學校給我調了一個班,從三一班調到了三二班。

    我的新班主任是一個姓李的老師,北京人,心地善良,對學生也很好。我的表現她是知道的,但從不粗暴地對待我。剛開始,李老師讓我放學後打掃教室,但一周後便取消了這個不公平的待遇。能和其他同學一樣學習,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

    李老師的做法讓我很感激,我時常自覺不自覺地拿她和朱大頭相比,如果說李老師是天使,那麽朱大頭就是母夜叉。這種強烈的反差,使我很透了朱大頭,每天胸部疼痛我的心裏就燃燒起複仇的烈火。朱大頭在我幼小的心靈裏埋下了仇恨的種子,正像苦難之母在夢中告訴我的那樣,苦難和暴力使仇恨的種子生根、發芽、瘋狂地生長起來。斷裂的肋骨經常發出劇烈的疼痛,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受了內傷,下決心要再次複仇。

    養父知道我的情況後,也擔心我的身體,但不敢把我送到醫院,他害怕招致更大的不幸。一天,我哭著告訴養父,我一定要報複朱大頭,她傷害了我的身體,如果不扯平,我寧願跳河自殺或讓野狼吃掉。養父突然意識到什麽,猛地將我摟在懷裏,苦笑著迴答:“好吧,平平,報複她,讓她嚐嚐惡有惡報的苦果!”後來,從養父養母的悄悄話中我才搞明白,養父之所以支持我報複朱大頭,是因為他知道我的肉體和心靈受到了難以愈合的創傷,而這一切都因為養父是一個右派、反革命。

    我想好辦法之後,央求養父給我買一個兩響的大鞭炮。養父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並花兩角五分錢買迴一個二踢腳大鞭炮。他知道事情不可避免,為了預防不測,專門帶我去學校的廁所進行了實地偵查,不但觀察好地形,而且還給我指點了報複的方法,讓我幹完後,趕快往家跑,千萬別讓別人看見。一切準備就緒,養父高興地說:“你們朱老師才真正像個地主婆,那麽胖,屁股又那麽大。上次你炸了她的嘴,這次咱們炸她的大屁股,把它的大白屁股炸成大黑屁股!”

    胸部的傷痛使我將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報複朱大頭這件事上。那些日子我天天把大鞭炮裝在褲子口袋裏,時刻尋找朱大頭上廁所的機會。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終於機會來了。那天上午,上完第三堂課,我看見朱大頭急急忙忙地向廁所走去。於是,我快速繞到廁所後麵,在糞堆旁潛伏下來。當廁所下麵發出嘩嘩的流水聲時,我立即找到了朱大頭蹲坑的位置。那一刻我沉著地點燃大鞭炮,朝著流水的地方扔過去。我報仇心切,不由地探出身觀看結果。這時,大鞭炮在稀糊糊的糞便裏“砰”地爆響了一聲,猛地一躥而起,發出更大的爆炸聲。頓時,朱大頭瘮人的慘叫聲劃過我的耳畔。報複成功,我立即高興地快速往家中撤退。迴到家中,我興奮地向養父養母講述了秘密行動的詳細經過。養父聽後開心地大笑。不過,那笑決不是高興的笑,滲透著無限的淒涼和苦楚。養父笑出了眼淚,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痛苦還是高興。人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動物,悲也眼淚,喜也眼淚,悲喜交加還是眼淚。此前,我沒有見過養父掉眼淚,可這次他眼裏流出來的液體到底是什麽,我卻一點也不知道。我想,也許老天爺知道吧。養母的臉上雖然也有一絲淡淡的微笑,可心裏卻忐忑不安,她擔心被人發現,因為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激牙,放屁都打腳後跟。

    不知是我為了報複朱大頭達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還是我人小做事不穩當不利索,總之我非常倒黴。在大鞭炮炸響的那一刻,操場上的同學們聽到朱大頭瘮人的驚叫,不約而同地向廁所這邊瞪大了眼睛。當時,爆炸氣浪揚起的黃雨疾速射向四周,我的臉上、身上彌漫起一股逼人的惡臭。我一邊跑,一邊用衣服擦臉,被幾個同學看得一清二楚。

    中午,我們全家正在吃飯,學校保衛科和紅衛兵戰鬥隊的人就興師動眾地撲進院子。他們不聽我說話,也不容養父養母解釋,抓住我捆起來就直奔學校。這一次我不再害怕,恐懼的寒冰已經被仇恨的烈火燒得無蹤無影。一到學校,我顧不得身上的疼痛,不停地在人群中尋找朱大頭,我真想看看這條兇狠殘暴的母狼變成一副怎樣的狼狽相。我相信,她那肥碩的大屁股肯定比上次那個大花臉還要精彩。

    但是,這一次令我很失望,我沒有看見朱大頭的影子,隻見到了和母狼相對應的另一半。朱大頭的對象也是上海知青,由於憤怒麵部變得醜陋不堪,令人感到惡心。由於校長和軍代表在場,他在我跟前次牙咧嘴地賺了好幾圈,在我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竟然沒敢動手。

    不久,批鬥大會又開始了。內容還是老一套,憤怒聲討,罵聲陣陣,最後是猛烈的暴風雨。我雖然不是一隻驕傲的海燕,卻仍舊從內心唿喚,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要在仇恨的烈火中幻化升騰,不斷強大起來!正如我所預料的,那些紅衛兵很聽話,拳腳如同無情的炮火,猛烈地傾瀉在我瘦弱未愈的身體上。我緊緊地蜷縮成一團,抱住頭部,在地上劇烈地翻滾。與朱大頭配對的那匹野公狼終於找到了機會,用他那旋風般的鐵腿襲擊了我的心窩和胸、背要害部位。我沒來得及呻吟一聲便三魂蕩蕩,七魄悠悠。我感覺自己要死去,霧狀的靈魂在空中看著自己那痛苦扭動的身軀潸然淚下。正是在那一天,我明白了什麽叫暴力,什麽是征服,什麽又是摧殘。那年,我還不滿九周歲。

    這天晚上,我被人抬迴家中,再也沒有起來。疼痛撕裂了我的身體,渾身燙的好像在燃燒。那個曾經活潑、調皮、淘氣的孩子終於在人類的暴風雨中倒下了。養父一夜沒睡,不停地走來走去。養母哭幹了眼淚。他們認為我必死無疑,處在極度的悲傷和痛苦之中。

    後半夜,我不停地抽搐,在昏迷中向養父養母述說著陰曹地府的輝煌與美好:“爸、媽,這裏真漂亮,到處是燈,明明的,有人喊我,我要走了……”

    聽到我的胡言亂語,養父搖晃著我的雙手聲嘶力竭地喊著我的名字。養母驚恐萬狀,猛地跑出門去。

    漆黑的夜幕下,養母“撲通”一聲跪在養父單位一個民兵的跟前:“幫幫忙吧,救救我家平平!”

    那個民兵跟著養母來到家中,看見我的慘狀,立即讓養父抱上我快速跑向醫院。值班的醫生、護士又喊又叫,忙成一團。在冥冥之中,我聽到了閻王爺的聲音:“你們抓錯人了,這個苦命的孩子,陽間的壽數還不到,還有八十年。阿凡提,天亮前你把他送迴去。”

    果然,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個時辰,我蘇醒過來,並迷迷糊糊大喊:“爸、媽,肖爾布拉克村的阿凡提把我送迴來了,快給他點錢!”

    當時,養母立即從鄰居家借來燒紙,在床鋪旁邊燒起來。後來,病好之後我專門去了一趟肖爾布拉克村,阿凡提確有其人,隻是幾年前離開了人世。阿凡提是維吾爾族人的名字,意思是:有智慧的人。

    我完全清醒過來之後,太陽已經很高很高。養父養母見我活過來,含著眼淚向我微笑。他們問我想吃點什麽,我沒有任何反應,相反一個勁地問他們:“批鬥會開完了沒有?”。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了三天,在場的人都認為我成了“勺子”(新疆話:傻子)。誰知,我竟以頑強的生命力從死亡線上掙紮過來。後來,經醫生診斷,我七根肋骨被打斷,頭部嚴重受損,造成重度腦震蕩。在養父的苦苦哀求下,醫院給學校如實出具了診斷建議書,建議停課休養,頭部避免任何碰撞,否則,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生命危險。

    養父是老反革命,我是小反革命,住在醫院非常難過。經養父養母商量,我五天後即離開醫院,被養父背迴家中。在不到十天的時間,兩次批鬥會使我斷送了七根肋骨,兩次造成腦震蕩,而且斷裂的肋骨差一點就刺破內髒,讓人一命嗚唿。養母怕我失去生活信心,不停地開導我,講讓我高興的往事。其實,隻有我自己心裏清楚,這一生報複不了那些傷害過我的兇手,我是不會死的,就是閻王爺派人拉我,我也不會去!

    第二天,我的新班主任李老師帶著幾個女同學來到我家。聽了養父養母的哭訴,看了我渾身的傷痕和醫院開的診斷證明書,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她和我養父養母都是北京人,是老鄉,卻相對無言。不過,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了同情和善良,在她的麵部讀出了無奈與悲傷。

    不久,學校把我養父叫去。他們談了些什麽,是如何談的,沒有人跟我說過。不過,養父迴來後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我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學校了,我獲得了自由。聽到這個喜訊,我感到萬分輕鬆和舒暢,就像突然間躲開了死亡的追擊。學校,對孩子們來說是心目中的天堂,但在我一個小反革命看來卻是人間的地獄。每天走在上學的路上,我都會有一種去地獄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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