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酒酣耳熱,心潮澎湃,受他們兩人感染,李天涯喝了一口酒,忍不住大聲唱道:


    自尋路望前路


    自由人間道


    山與水,走了幾多未去數


    千條路,都導返家鄉路


    望盡盡是青山


    青山處處雨急風高


    故園路


    竟是走不盡長路


    道人道,道神道


    自求人間道


    妖也好魔也好都道最好


    少年怒


    天地鬼哭神號


    大地舊日江山


    怎麽會變血海滔滔


    故園路


    怎麽竟是不歸路


    大地舊日江山


    怎麽會變血海滔滔


    故園路


    怎麽竟是不歸路


    驚問世間


    怎麽盡是無道……


    河山大地破碎腐敗,妖孽橫行,群魔亂舞,血海滔滔。一個少年在這個世界踽踽獨行,輾轉磨礪,有家歸不得。他在向天地發出拷問:滄海橫流,人世間,為何盡是牛鬼蛇神?為何好人沒好命?為何人間總有不平事?人間道,人生有何意義?應該最終走向何處?哪裏才是歸途?哪裏才是家鄉?道在何處??


    李天涯雖然唱歌一般般,但喝酒後聲音粗豪,此時有感而發,情緒宣泄充沛,特別是後世這首歌的詞曲俱佳,粗獷蒼涼、慷慨激昂,聽來自然而然有一股氣勢,若黃鍾大呂,惹人共鳴。


    這種歌特別對燕赤霞與柳如是胃口,兩人不由側目而視,大唿稱好。柳如是更是激動得跟著起舞,應拍而和。


    ……大地舊日江山,


    怎麽會變血海滔滔


    故園路,


    怎麽竟是不歸路?


    驚問世間,


    怎麽盡是無道……


    “好啊,好歌啊……”


    一曲既了,聽到燕赤霞拍案站了起來:“好,愚兄也借劍一舞,以助酒興!”


    李天涯及柳如是拍手稱好。


    燕赤霞大踏步行到露台庭院當中,屏氣默然片刻,緩緩起式,卻見他也不任何作勢,突然縱身躍起,手中現出一把青泓泓的長劍,他左手捏劍訣,長劍劈出,空中隱隱有風雷之聲。


    李天涯看的清楚,正是那式“一劍東來”。


    “好!”李天涯情不自禁叫讚道,他這段日子有空就練劍,對乾坤九劍尤其是前幾招,也基本撚熟於胸,但要像燕赤霞此招那樣既穩且重,可又舉重若輕,信手拈來,是他遠遠不能的了。


    看著他摩拳擦掌,眉飛色舞。


    柳如是見狀問道:“莫非子楚也懂劍術?”


    李天涯道:“哦,我哪裏懂?隻是平時略知一二,見燕大哥舞得好,情不自禁罷了。”


    國子監平時習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騎射,劍擊都是貢生日常功課。


    如天啟二年的進士盧象升,長得白皙而清臒,骨骼怪異,人很瘦,胳膊上長著一根粗大的骨頭,力量奇大。讀書時,盧象升沒有把全部精力放在詩書上,平常一有閑暇就練習射術劍法,能五十步外百步穿楊。


    此時的讀書人習武成風,柳如是聽了橫眸他一眼,也不以為意。


    燕赤霞開始時一招一式非常慢:一劍東來,龍嘯九天、萬劍齊飛、浩然正氣、萬劍歸宗……


    柳如是看得目眩神迷,情不自禁,翩翩起身,口中吟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卻是李太白傳世詩篇《劍客行》。


    在柳如是曼妙的吟哦聲中,燕赤霞九式劍式緩緩遞出……隻見一輪彎月下,詩與情融,人影難辯,劍若巨椽,揮灑千裏。


    突地,燕赤霞輕喝道:“子楚,看好了!”


    但見燕赤霞劍式倏忽變快,長劍若白練繞著他全身,真個是巨劍化為繞指柔。一瞬間根本辯不清人與劍,眼前如一座白晃晃的劍山晃動。李天涯知道燕赤霞有意在指點他劍訣,忙凝神靜氣,打醒十分精神觀摩燕赤霞劍式意韻。


    頃刻之間,燕赤霞一聲長嘯,人劍合一,向半空飛去,突然不見,這就是九劍的最後一式“還劍於道”。


    李天涯若有所悟,這最後三式根無劍招劍式,隻有幾句口訣,一直在他的想像之中,不知其形,根本就無從下手。現在從燕赤霞手中使出,才讓他隱隱有絲明悟。


    又聽一聲長嗥,燕赤霞現出身形,整個人淵渟嶽峙,巋然不動。


    燕赤霞還劍入鞘,氣定神閑的站在原地,哈哈大笑道,“今晚好生痛快,痛快!”


    三人重新入席喝酒,柳如是興奮不已,她忽然對燕赤霞道:“燕大哥,我想跟你學劍,不知肯收嗎?”


    燕赤霞微愕,開始以為柳如是開玩笑,待見柳如是一本正經模樣,才知道這個千嬌百媚的女子確實是說真的,於是打量了柳如是一陣子。才說道:“本來河東君性格豪爽,有巾幗不讓須眉的奇概,大對燕某胃口,把我派劍法傳與賢弟也無不可。隻是我派劍法隻適合男子,河東君你根骨顫賦雖是上佳,可惜於此無緣。”


    柳如是聽了有點失望,摩著酒杯良久方歎道:“我自小身世漂泊,浮沉,嚐遍民時疾苦,如今山河破碎若飄絮,生靈塗炭,我素有誌欲救民於水火,可惜身為女兒身,不能讀書中舉,報國無門,乃為大憾。”


    柳如是站了起來,走了幾步道:“今日見燕大哥俠義豪腸,方知這世上果有劍俠,故如是退而求其次,欲學劍客中行,鋤強扶弱,劫富濟貧。可惜始終命薄,還是未能如願,人生一世,不能如願行事,我好恨,好恨啊……”


    說著,柳如是口中吟唱:


    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說著把杯中剩酒一飲而盡,這時柳如是臉若桃花,已有七八分酒意,感慨之餘,眸中隱隱有淚光。


    月影如紗,暗香浮動,佳人俏立,黯然銷魂。


    此時此景,燕赤霞與李天涯不由動容,就是旁邊的謝雲兮與喬姐等人也聽得呆了。


    這首詠柳詞,借柳自喻,感慨流年,表達了詞人生平如柳絮般顛沛流離,根無蒂任風吹落,隨意飄蕩。她的不幸的人生遭際,以及在困境中她對對命運的不屈從,及無奈,孤獨,聽來淒婉動人。


    李天涯熟知柳如是身世,不由為這位風塵中的奇女子感傷,就是燕赤霞也被柳如是詞中的悲涼惆悵觸動。


    他想了想道:“河東君不必如此!想我燕赤霞縱橫江湖數十年,雖然朋友寥寥,但也有幾個知己,各有獨門技藝,你若真有學劍之心,我當為你引薦。憑燕某薄麵,諒他們不敢不收。”


    大丈夫一喏,燕赤霞此言,當非泛泛可比。


    柳如是聽了,迴涕作喜,端杯道:“弟先行謝過,敬燕大哥一杯。”


    燕赤霞笑道:“罷了,喝酒到此為止,燕某今晚前來,是與子楚告辭的。”


    李天涯驚問道:“燕大哥要往何處?”


    燕赤霞道:“今天在報恩寺附近發現魔門行蹤,料想有大圖謀,我已留了記號,準備追蹤過去,一探究竟。”


    燕赤霞想了想,從後麵行袋取出一物,遞與柳如是,道:“這是上次迴蜀山洞府取來的,本想與小倩妹子護身,看來也用不上,今晚有緣,就與河東君吧。”


    燕赤霞又道:“此物乃先師遺留,有護身之效,至於個中奧秘,愚兄也不知。”


    柳如是一看,是一個小玉玦,通體翠綠,形若柳葉,內中隱隱有紅氣湧動,她很是喜愛,又謝過燕赤霞。


    燕赤霞交待完畢,迴頭對喬姐道:“走吧!”


    喬姐嗔道:“你呀,剛才就知一味喝酒,這下先得等人家一會了。”燕赤霞笑笑也不聲響。喬姐盈盈起身行到柳如是身邊,喬姐現在穿道袍,但身材一樣曼妙豐滿,隻是比以前少了幾分妖嬈,多了幾分清逸之氣。喬姐與柳如是兩人摟著肩竊竊耳語,半晌方分開,又對李天涯嫣然一笑,方與燕赤霞飄然下樓而去。


    李天涯莫名其妙,道:“燕大哥走的真幹脆!”又好奇地問:“喬姐跟你說什麽話來?”


    “女人家的事……我幹嘛告訴你?”柳如是臉色越發緋紅,支吾道。她若有所思,半晌又悠然歎道:“燕大哥若神龍見首不見尾,兩人真個是神仙眷侶!”


    李天涯笑道:“以後你學會劍法,也可以如他們一樣。”


    柳如是道:“就不知我有沒有這種福氣,哎,真個到那時,又去哪裏找這麽一個人呢?”


    李天涯道:“你放心好了!燕大哥言出必行,必然能找到傳你劍法之人。河東君,不喝酒了吧?”李天涯以為她擔心找不到師傅。


    柳如是星眸斜睨,道:“喝啊!今兒碰到知己,當一醉方休!子楚兄,你難道不敢喝嗎?”


    李天涯苦笑道:“那薔薇露後勁特大,我現在已經有七八分酒意,再喝就真喝醉了……咦,她們呢?”


    李天涯正想喊人,四顧發覺玉墨、謝雲兮幾個不知什麽時候都下去了,浮雲樓隻剩下他們兩人。


    “子楚,你過來,這裏還有半壇酒……不用叫她們了啦,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李天涯見柳如是開始有點語無倫次,尋思兩人也喝得沉了,也罷,陪她說說話散散酒氣。他道:“不如我沏一壺茶,醒醒酒吧……”


    柳如是揮揮手,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皺鼻子嗔道:“我不喝茶,喝茶有什麽意思。醉了就醉了,你怕什麽?人生難得一醉,子楚哎,你怎麽老是這樣婆婆媽媽的,你難道不難受?子楚哎,你真該學學你燕大哥,特立獨行,提得起放得下,或者學學那個王子複,當愛就……那個就愛……你想愛楚小姐就娶,我……箬影也好,你想要就要,沒有那麽多顧忌,方才我叫勸你及時行樂,也不是全然是假話……難道……這當兒你還怕我,來,過來吃酒?”


    李天涯又好氣又好笑,學習燕赤霞倒也罷了。以前柳如是斥得王京一無是處,現在反過來叫自己向他學習?


    耳聽柳如是又曼聲吟道:


    “竹影蒼鬱君婆娑,


    為覓郎跡我婀娜。


    故知迴眸來相問,


    搖首嗟籲今生錯。


    曾言天涯到海角,


    關山處,星雲漠……


    關山處,星雲漠……”


    柳如是酒勁上湧,絮絮叨叨的說個沒完沒了。說著說著,她把位子移了過來,幹脆纖手提壺,在自家檀口呷了一口,拉著李天涯,提杯就要來喂他酒……這時兩人近在咫尺,柳如是緋紅雙頰,嗬氣如蘭,女子特有的幽香混合著酒香,撲鼻而來。


    眼前柳如是一張春花般的臉龐嬌嫩欲滴,嫵媚入骨。往常那雙靈動狡黠的眼睛此時迷離飄渺,似一汪深不可見的潭水;白玉般的臉頰微微染上酡顏,讓人更加欲罷不能。


    這驕傲孤高的女郎軟語呢喃,似訴似怨,似羞實媚,分明在借著酒意在訴說對他的款款深情,綿綿情話……


    李天涯心裏一蕩,他一直就對這位風骨奇特、才貌雙絕、後世風評極佳的秦淮豔魁欣賞有加,這段時間,隨著兩人交往日深,彼此投契,已經是情愫滋生,之所以還忍耐至今,就是心裏還有一道坎沒跨過。此時此景,美酒為媒,佳人在抱,所觸處處軟玉溫香,不由心猿意馬,熱血沸騰,再也顧不得了,不由抱著柳如是纖腰深深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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