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書在胡麻殿下的府第裏肆無忌憚的暢遊。正後方的大院想必是王妃所居,不必多探;北麵大多是帳子,外麵還栓著馬,不像是女眷的居所;西北、東北方向,房裏全亮著燈,裏麵鶯聲燕語,可惜說的都是蒙古話;整個西南角是一個巨大的蒸汽浴室,裏麵泡著不少高鼻深目的色目女子,全有著讓她瞠目結舌、臉紅心跳的身材。東麵倒住著些漢人姑娘,可惜她窺視了一圈,沒有她要找的人……


    奉書越找越是臉紅,忍不住又低聲罵了幾句不要臉,心想:“他到底在這裏養了多少女人!”


    她忽然懷疑自己的推測是不是全盤錯誤,柳亭會不會根本不在此處?正想著,忽然經過了一個青磚小院。那院子像是奴婢的居處,但裏麵卻隱隱傳來檀香的氣息。


    奉書心中一動,想起二姐說過,她每日都會給死去的兄弟姐妹們上香。包括自己。


    她信步走了進去,足底沒發出一點聲音。無聲無息地推開門,窄小的房間內,放著一條幾案,案上擺著一副香爐、一盞油燈、一壺細茶。


    一個素白衣裙的少女正在倚榻讀書,蔥管般的纖指似乎比書頁還要柔軟潔白。一切都顯得那麽自然,好像是多年前在贛州的家裏一樣。


    奉書呆呆地看著柳亭,不敢出聲,不敢動,甚至不敢用力唿吸,生怕眼前的這一幕隻是鏡花水月,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吹走。


    過了好久好久,柳亭才終於發現了門口的人,輕輕“呀”了一聲,神情隻有一瞬間的害怕,隨即便顫聲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好像是在喝問一個闖入的賊人,可語氣卻比冬日裏的暖陽還要溫柔。


    奉書一頭撲了過去。柳亭扔掉書,一把將她抱住。她感覺自己的肩膀瞬間就濕了。


    柳亭整個身子都是顫抖的,在她耳邊抽噎道:“你是怎麽進來的?你怎麽會在這兒?是不是……是不是……”


    奉書緊緊抿著嘴唇,竭力忍著淚水,小聲道:“低聲,我……我是偷偷來的……”


    柳亭的聲音帶著驚慌,“你、你也真行!讓人發現了可怎麽好……你不要命了?”


    “別擔心,沒人能發現我……好姐姐,我是專門來找你說話的,你快別哭了,你再哭,可要逗得我也哭了……”她忽然站起身來,把房門關上,又上了閂,勉力微笑道:“你看,現在安全了,沒人知道我在這兒。”


    柳亭用力抽了抽鼻子,點了點頭,朝身邊的床榻指了一指。奉書立刻爬了上去,自覺拉過被子,把自己蓋住,又微笑道:“我果然沒猜錯,二姐,你怎麽會在這兒?”


    柳亭臉忽然一紅,許久才道:“還是先說說你吧。奉丫頭,當年你是怎麽逃命的?是不是談笙談相公把你救走的?你又是怎麽來了大都?哪裏學了這麽一身本事?我、我都快不認識你啦。”


    奉書輕輕“呸”了一聲,“談笙?他巴不得殺了我。”


    她在塵封許久的記憶中探尋著,告訴二姐,那日四姐如何死在了自己眼前,自己如何被談笙逼得跳了江,又如何被蠍子、壁虎救了起來,和他們以及小耗子一道結伴生存,四處流浪,南下投奔二叔,又是如何落到了五虎大王手裏,親耳聽到父親被俘的情狀。她對自己一路所受的苦楚都簡單帶過,但說到父親的時候,忍不住掉下淚來。


    奉書見柳亭一直在默默地流淚,咬牙切齒地道:“你呢?你是被李恆捉去的?”


    柳亭點點頭,“那天元兵來得太突然,我和娘本來被幾個人護著,但他們後來也都出去應戰,我聽到外麵一聲聲的慘叫,暈了過去,等醒來時,已經和娘捆在一起了。旁邊全都是被俘的軍士和百姓。李恆就在那裏審訊俘虜。問他們爹爹的去向,審過一個,便殺一個……審到我們的時候,俘虜中有好幾個人叫起來,說我們是文丞相的夫人小姐,不能殺,李恆便下令把我們單獨關押起來。走在山道上的時候,娘突然對我說了聲保重,縱身就往山崖下麵跳……”


    奉書張大了嘴,叫不出聲來,雙手死死抓著被子。


    柳亭忙道:“你別急,娘隻跑出一步,就讓人拖了迴來。他們對俘虜看守得緊,早就防著有人尋死……後來一個漢人看守對娘說,她就算想殉夫殉國,也得為活著的孩子打算打算。娘這才斷了尋死的念頭,一路上隻是片刻不停地把我護在身邊。有些士兵想對我們……動手動腳……都讓她破口大罵了迴去。後來李恆傳出軍令,不得對丞相的家眷無禮,才好些。”


    奉書緊緊咬著嘴唇。在她的印象裏,母親就連生氣都是文質彬彬的。她無法想象母親破口大罵的模樣。


    “再後來,我們便給一路押送到了大都。一路上的辛苦也不必說,我聽說二哥和兩個姨娘便沒熬下來……進了城,娘便和其他被俘的命婦一道,被帶到宮裏審訊。我則被帶進了太子府,做奴婢。我哭鬧了三天,被打了三天,隻好認命。”


    柳亭說得平平淡淡,仿佛隻是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奉書卻滿眼酸酸漲漲的,隻想哭。張弘範確實沒有對自己說謊。柳亭確實是一到大都,便被沒入了太子府。那時候二姐才多大?她會有多絕望?


    奉書低聲道:“所以你後來一直在太子府做活?”


    柳亭點頭,“開始太子知道我是誰,也沒讓人太為難我,還讓我陪伴兩個公主讀書……”


    奉書忽然笑道:“隻是你看不慣她們糟蹋字紙,總是忍不住幹涉,是不是?”


    柳亭驚訝道:“你怎麽知道?我這個毛病從小就有,改不過來啦。不久,大公主就發了一通脾氣,將我攆去做粗活。有一次我見到太子,向他求情,他卻冷冷地說:\令尊正在南方給我們一個一個地製造麻煩,我這廂留著你性命,已是仁至義盡。\”


    奉書心中對真金太子的一點點好感馬上打了折扣。雖然她知道,以太子的立場,說出這番話來也是無可厚非。若是換成一些心狠手辣的蒙古貴族,隻怕尚未斬草,便要除根了。


    柳亭幽幽地道:“那是三年……三年前啦,是了,是至元十五年的事……沒多久,太子他們也就把我忘了。府上那麽多漢人驅口,南朝官宦人家子女至少有幾百個,誰能記得這許多?我不敢再奢求什麽了,隻好一天天地熬日子。忽然有一天,太子府裏張燈結彩地開宴席,我才知道,南朝已經讓他們平啦,爹爹……也早就落在他們手裏了。我哭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卻要起來清理他們喝酒吐出來的髒東西。”


    奉書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那時候自己正在惠州二叔的府上,舒舒服服地做著文小姐,被四五個丫環伺候著,偶爾還和二叔發一發脾氣。而二姐,她手無縛雞之力,所有的隻是一身書卷氣,也沒有人時時給她出謀劃策,要在那個地方生存下去,得有多辛苦?


    奉書擦了擦淚,問:“那你後來是怎生離開太子府的?我在府裏問了好多大小奴婢,他們都不記得府裏曾有你這個人。”


    柳亭苦笑道:“你問我是怎麽離開太子府的?好妹子,你還看不出來嗎?”她慢慢靠倒在枕頭上,小聲道:“二皇孫……答剌麻八剌,那時候還住在太子府裏,我的日子苦得看不到盡頭,他卻照顧過我好幾次。他搬出府去,自立門戶之時,便把我帶了出來。太子府那邊,也就沒人過問。”


    奉書雖然早有預感,但此刻聽二姐親口說出,心裏還是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子,什麽東西就此碎掉了。


    她咬牙切齒地說:“答……麻……那個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他就算照顧你,也是不安好心!你怎麽能上當……”


    柳亭忽然笑了,“上當?不,我才沒上當……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意思……可是我能怎麽辦?你也是在太子府裏待過的,你知道我們這些做奴婢的,身上一個手指頭都不屬於自己,我就算不跟他,遲早也會送在別人手裏。這個道理,我早就想通啦。”


    奉書急得流出淚來,“可你不是生來的奴婢!你忘了你是誰的女兒?你從來不是什麽低三下四的奴婢,不是個物件兒,沒必要向韃子低頭!”


    “嗬,我不是?我不低頭,還能怎麽樣?奉兒,我不像你那樣有本事,我那時候就連自保也是奢望……”


    奉書急得直踹被子,“可是爹爹還被韃子關在牢裏受罪!他要是知道了你在這裏侍奉仇人……”


    柳亭咬著嘴唇,用被角拭了拭淚,淡淡道:“爹爹?爹爹當然知道我在幹什麽,可他什麽時候管過我?”


    奉書心中一涼,“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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