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


    婉桐卻一把拉住她,把她推到門外,悄聲道:“別跟她一般見識!她這是要趁你第一天來,給你一個下馬威。你越是頂撞,越是沒好果子吃。”


    奉書氣鼓鼓的,想一拳砸牆上,所幸反應得快,懸崖勒馬,趕緊收迴一雙手,問:“那,那難道就這麽任人欺侮?”


    “忍一陣子就好了。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這些年紀大的丫頭,在府裏都是臉熟人熟的。你就算是和她們鬧翻了,聲張起來,你說主人家會向著誰?”


    婉桐不愧是過來人,說出的這一番話確實是奉書沒想過的。可奉書仍是不情不願的,小聲說:“我就不掃,她還能把我怎麽樣不成?”


    “先聽話吧,初來乍到就樹敵,以後的日子還怎麽過?你要是手疼,我幫你掃南邊那一半,好不好?”


    奉書覺得她簡直善良得過分了,又想想巧奴的那些話,忽然有些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房裏新來了兩個,敲打自己,放過婉桐,自然因為後者一看就是軟包子。


    她堅決地搖搖頭:“不成,她隻是讓我幹活聽話。你要是也逆著她,明天她要連你也為難上了。”


    婉桐想想也是,歎了口氣,說:“我去給你找些布來,把手包上,這樣就不會傷得再重了。”


    奉書終於還是握起了掃帚,一邊掃落葉,一邊踢地上的小石子。手上越來越疼。最後,在掃了一個院子角兒之後,聽到屋裏的人漸漸開始洗臉睡覺,心中不忿到了極點,把掃帚一扔,自顧自地迴去洗漱。巧奴已經在鋪上了,看了她一眼,冷笑了一聲,沒說話。


    這一夜格外的涼。奉書在太平藥鋪時,睡的是火炕,冬天多少有些暖意。可這裏卻隻有冷冰冰、硬邦邦的鋪位。屋內的幾個女孩子算計著木炭的用量,把火盆生上了。生了火盆,房門就要留一條小縫,以便透氣。那個給巧奴幫腔的喜畫說,去年冬天,有一屋子丫頭貪暖,睡覺時把房門關得死死的,結果呢,她們到現在還沒醒哩。


    奉書睡在最靠門的角落,冷風打著旋兒,不斷地吹她的臉蛋,吹她的腳丫,吹進那並不厚實的被子裏。她盡最大努力把身子蜷成一個球,把臉埋在枕頭裏,讓粗礪的布麵吸幹眼淚。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自己不屬於這裏。熬過了這一夜,還剩十一天。


    *


    奉書幾乎是睜著眼睛挨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她就看到房裏的丫頭一個個起床,快速梳洗穿衣。她也連忙爬了起來。


    薩仁買她來的本意,是想要她服侍貴人,做精細活計。但新收進府的驅口,按規矩總是要先做一段時間的粗活重活,熟悉府中規矩事務,磨礪成“熟婢”,再根據人品和特長分派更細致的工作。在這之前,奉書隻能做些灑掃、清理之類的任務。


    她被指派跟著另一個熟練的丫頭一起打掃書房。說是打掃書房,其實連書房外麵的院子、花園、道路,也都要一並清理妥當。這些事都要在皇孫和公主起床之前完成。


    皇孫是指真金太子的第三子,名叫鐵穆耳。真金正妃嫡出三男二女,長子和次子都已成婚,另有府第居住。鐵穆耳尚年幼,因此留在太子府裏。這些都是奉書昨天在學規矩的時候聽來的,她強迫自己用心記住。公主是指真金的次女,叫忽答迭迷失。這個名字太古怪,奉書隻是左耳進、右耳出,隻記得這個公主和她的祖父是一個姓,都姓忽。


    而真金的長女,一個姓南的公主(南阿不剌),則已經出嫁,去做她姑父兼表叔蠻子台的續弦。


    開始奉書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在得到了幾聲斥責之後,她終於弄懂了。駙馬蠻子台算起來真金太子的表兄,先是娶了真金的妹妹囊家真,也是就他自己的表妹;過了幾年,囊家真去世,轉而又娶了真金的女兒南阿不剌,也就是他自己的表侄女。算起來,囊家真是南阿不剌的姑姑,可兩個女人卻嫁了同一個丈夫。


    而這種罔顧人倫的荒唐行徑,在蒙古家庭裏竟然是家常便飯,比如子收父妾,弟收兄嫂,兄收弟妻、外甥收舅母、侄兒收嬸母,舅娶甥,叔納侄,姑侄同嫁一夫,如此種種。奉書從小是在儒家禮義倫常裏泡大的,聽到這些匪夷所思之事,先是不信,再是驚愕,隨後便是一陣陣的惡心。她開始還想用心弄清楚皇帝、太子一家的親緣關係,但馬上就發現根本就是剪不斷理還亂,從成吉思汗那一輩就開始亂七八糟。


    奉書心裏隻覺得莫大諷刺。擊敗了自己國家的,就是這樣一群人。而現在他們從帳篷裏住進了大宅院,在府上添設了書房,裏麵放滿了孔孟經典,想要像穿衣戴帽一樣,把仁義禮智信披在身上。


    她忽然想,孔夫子在千年之前,就哀歎世人“禮崩樂壞”,若是他見了今日這種崩壞法,恐怕要氣得再死一遍了。


    她悄悄問身邊那個叫綠葉的丫頭:“咱們能不能見到太子、見到皇孫?他們長什麽樣子?”


    綠葉比她大上四五歲,已經是府裏的老人了,隻是人不太機靈,說話有些口無遮攔,因此不討喜,始終被派做粗活重活。她倒也不抱怨,每每看到新來的女孩子,總是擺出一副大師姐的樣子,傳授些規矩、心得、以及小道消息。


    她聽奉書這麽一問,手中抹拭不停,用下巴頦兒指著,讓奉書把地上的一桶水給她端過來。


    奉書會意,笑了笑,水桶拎到她手邊。


    綠葉這才笑嘻嘻地答道:“見到皇子皇孫?那可要看你的福分了。”轉頭看看她,又忽然古裏古怪地一笑,“想什麽不該想的了?就你這小身板兒,要想攀龍附鳳,再等幾年罷!”


    奉書愣了半晌,才隱約明白她的意思,登時脹紅了臉,“呸”了一聲,“鬼才攀龍附鳳!誰稀罕!”


    綠葉嗬嗬笑了一聲,似乎頗不以為然,過了一會兒,又道:“那你還想怎麽樣哩?等到了年紀,配個仆役小廝,生下來的孩兒世世代代還都是驅口?倒也成,隻是可惜了你這副臉蛋兒。”


    綠葉說得漫不經心,連臉都沒紅一紅。奉書聽她說什麽“生孩兒”,卻不由得麵紅耳赤,正心跳間,卻忽然一個閃念,小聲問道:“府裏的婢子,到了多大,會去配……配小廝,生……生孩兒……”


    “那可沒個定數,總歸是十七□□歲,若是讓主子看上了,收進房裏,二十多歲才放出來的也有……”


    奉書悄悄鬆了口氣。二姐今年也不過十五六歲,應該不會輪上這樣的命運。可是被主子收進房裏,又是什麽意思?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再問。杜滸告誡過她言多必失。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弄懂這些事。


    綠葉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嘻嘻笑道:“怎麽,你要是有心,我告訴你,現在倒也可以開始籌劃籌劃了。就算不是主子,能傍個貴奴,也能讓你一輩子受用不盡。過去有好幾個小狐狸精,我是看著她們一步步攀上高枝兒的,倒也可以給你傳授些經驗。不過你將來要是變了鳳凰,可別忘了姐姐我……”


    這話說得直白,饒是奉書再遲鈍,也聽懂了七八分,又是羞,又是惱,連聲啐她。綠葉隻道她害臊,嗬嗬大笑。


    書房裏陳設華貴,擺滿了珍寶古玩。奉書跟著綠葉忙了一兩個時辰,方才全部打掃完畢。休息了一陣,吃了早飯,又跟著另一個婆子到廚房幫忙。


    等到跟她一同做事的丫頭都已經腰酸背痛了,她卻除了手心疼痛,並沒有覺得太難受。活計再重,也比不上她此前每天訓練的強度。但和訓練相比,這些日常雜活就變得又單調又無聊,要想不出錯,也需要時刻集中精神。


    好容易熬到了下午,婆子告訴她,可以迴去休息半個時辰。奉書如聞赦令,一路小跑著迴到自己的寢室,心中盤算,要趁這段時間悄悄練練功課。


    可是剛踏進院子,就看到薩仁姑姑麵色不善,站在門口,嚴厲的目光一路跟著她進來。巧奴和喜畫站在薩仁兩側,臉上神氣又是興奮,又有些古怪。


    奉書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巧女使個眼色,喜畫便立刻指著奉書道:“就是這丫頭!她今兒早上就問我廚房在哪兒,晚些兒時候就偷偷摸摸地迴來,腮幫子都是鼓的,一準是管不住嘴饞,去偷東西吃了!我們院子裏這麽多丫頭,哪個像她這麽無法無天?再不治治,以後大夥全都得給她連累了!”


    巧奴在一旁剔著指甲,一邊笑道:“想不到還是個大肚姑娘。吃不飽飯,盡管跟姐妹們說啊,偷食算個什麽?薩仁姑姑,我知道這丫頭花了你不少錢,可若是任她為所欲為,今兒是偷點心,指不定以後還偷什麽呢,你說是不是?”


    奉書這才明白過來她們在說自己,連忙辯解道:“我哪裏偷吃了?我問廚房在哪兒,是要去那裏幹活的!我剛從廚房迴來,不信……不信你們去問那裏的趙媽……”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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