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


    奉書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可是真的進了太子府,從後麵的偏門走進那道高高的白牆,一天還沒過去,她就已經掉了七八次眼淚了。


    她和同批買來的五六個丫頭被集中到一起。第一道命令就是脫衣服。


    薩仁命令道:“把身上的跳蚤虱子都給我洗下去。”


    奉書想說:“我身上沒有跳蚤虱子。”


    可是話沒出口,另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已經小聲把這句話說出來了。那女孩的臉上立刻挨了一巴掌。


    所有人噤若寒蟬,開始一件件地脫衣服。


    奉書咬著牙,心中默念著:“耐心。”慢慢解開腰帶。雖然周圍全都是丫頭、婦人、婆子,可她還是禁不住滿臉通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兒。那個挨巴掌的女孩和她一樣忸怩。另外幾個姑娘卻麵不改色,三兩下就脫得精光,似乎已經對此習以為常。


    幾個光溜溜的小姑娘站成了一排,白生生的身子把旁邊的牆壁都映得亮了。薩仁和另外兩個婆子一個個地檢視。身子健壯的,被打發到了左邊。臉蛋稍微漂亮些的,被推到了右邊。那個挨巴掌的姑娘,雖然身段豐滿了些,臉上還帶著巴掌印兒,卻也不失清秀,又是一雙尖尖小腳,馬上被分到了右邊。另一個姑娘嬌小苗條,等輪到她時,自動就往右邊走過去。卻有一個婆子攔住了她,讓她舉起胳膊,在她腋下嗅了嗅,然後啐了一口,把她拉到了左邊。


    奉書紅著臉,低著頭,含著胸,緊緊夾著胳膊。幾個婆子拉手拉腳的將她檢查了一番,其中一個用穿著靴子的腳踩了踩她的赤足。白生生的腳背上幾道灰鞋印。


    “模樣不錯,就是一雙大腳,去做個粗使婢子吧,也算是物盡其用。”


    薩仁說:“這個花了我三十貫錢呢,是個讀過書的。”


    於是她就站到了右邊的隊伍裏。


    換上的衣服是青色粗布衫裙,漢服式樣,領子和袖口卻是蒙古的剪裁,又緊又窄又圓,說不出的別扭。奉書跪在地上,聽著薩仁一樣樣說著府裏的規矩。


    整個太子府上下都沿襲漢禮,這些規矩她也並不陌生,但和過去在相府裏不同的是,她發現這裏的奴婢完完全全就是主人的財產。


    偷盜,杖若幹;懶惰,杖若幹;以下犯上,杖若幹;私通仆役,黥麵;忤逆主人,杖死。


    看似隨心所欲的府規,就是至高無上的律法。因為製定這些規矩的人,一百年前,還生活在風沙莽莽的草原大漠中,每天的事務不過牧馬、放羊、戰鬥,所有的仆役下人都來源於戰鬥中的俘虜,是不折不扣的主人的財產。而現在,蒙古包變成了金碧輝煌的漢式府邸,可舊的習俗卻沒那麽容易改變。


    奉書不禁想起來以前在家時,丫頭下人縱然犯了錯,也不過是罰些月銀,再不濟就直接解雇,或是報官,可不敢如此濫用私刑。她記得父親在做贛州知府時審過一個案子。一個富戶懷疑家中婢女偷了首飾,口角起來,失手將她打傷致死。那婢女的家人告到了官府,那富戶被打了板子,罰了錢,坐了牢。


    奉書越想越是害怕,自己若是稍有不慎,也許真的會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裏。


    突然,她聽到薩仁在自己頭頂上喝道:“還敢走神?我方才那句話說的是什麽?”


    她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立刻被人抓著雙手,在手心裏打了二十竹板。這還是念著她初來乍到,規矩不熟,略作懲戒而已。


    竹板上的毛纖維一根根打進肉裏,發出“啪啪”的脆響。手心腫得老高,晶亮的皮膚薄得好像馬上就要破了一般。奉書緊緊咬著牙,不讓眼淚落下來,心想:“二姐多半也是受過這些苦的。”


    況且這些待遇不是早有準備嗎?皮肉之苦,她最不怕了。她腦海中想著父母,想著鍾樓下麵的那一片燈火,想著胡同裏那隻野貓,漸漸忘了疼痛。


    她被分派到一個朝北的小屋子裏居住。那房間和杜滸在太平藥鋪裏租的房間差不多大,泥灰牆壁,天花板矮矮的,立不下一個高個子男人。屋子中央有一個熄滅了的小火盆,旁邊一根燒火棍,幾堆炭渣滓。可屋裏和屋外一樣冷。屋裏擠了八個鋪位,其中兩個是空的,一左一右,在門邊最挨風吹的地方。


    那個挨巴掌的姑娘和她一道被分入這件屋子,靦靦腆腆地問奉書:“你要睡哪個?你今天挨了竹板,你先挑。”


    其實都差不多。但奉書心裏還是流過一陣暖意,點點頭,指了指離門更近的那個鋪位。那裏也許會更加冷些,但是方便她進出。


    那姑娘眼中閃過一絲不解,隨後是一陣感激,一麵放自己的行李,一麵微笑道:“那就……那就謝謝了。”


    奉書不想讓她猜出自己真實的意圖,想了想,首先開口和她拉交情:“聽口音,姐姐是廣東人吧?那裏天色熱,可不比北方,你抗不得冷的。一下子睡到風口上,小心生病。”


    那姑娘點點頭,低聲道:“你也是南方人?我……我小時,先父曾任惠州通判,在廣東住過。我叫……我叫婉桐。”


    奉書心中一跳。惠州通判,那不就是二叔的下屬?可她既然說是“先父”,還是“小時候”,想必她父親已經去世很久了。她似乎已經猜到那姑娘為什麽會在這兒了,她父親又是怎麽死的。婉桐,像是個大家閨秀的名字。


    難怪她身上有些熟悉的氣質。奉書幾乎有衝動和她好好敘一敘了,可還是決定謹慎為妙。


    奉書說了編造的身世和名字。婉桐深信不疑,眼中帶著瑩瑩淚花,“原來你是江西人……咱們離得也不遠……以後,以後可要互相照應才是。唉,我十五歲,你呢?”


    “十三。”


    婉桐抿嘴一笑,“十三?叫你一聲妹妹,可不可以?”


    奉書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們,用力點了點頭。


    婉桐又問:“那你之前是在哪兒做的呢?”


    奉書沒明白,“什麽在哪兒?”


    “就是……唉,我前幾年一直在弘吉剌忠武王府上,做粗活……天天看人臉色,連個說話的漢人夥伴都沒有。後來……後來……”她忽然臉一紅,扭捏了一陣子,才說:“前幾天才給賣到這裏來的。”


    奉書不清楚什麽弘吉剌忠武王是誰,但見婉桐在蒙古人家裏服侍過,心中還是湧出了無數疑問,都是她最關心的問題:“那裏怎麽樣?是不是和這裏差不多?苦不苦?會不會天天挨打?能不能吃飽飯?”


    婉桐歎了口氣,“還能怎麽樣?看來你以前沒做過丫頭吧?不管在哪兒,乖乖聽話就好了。挨不挨打,能不能吃飽飯,也不是咱們說了算。說到底,都是命罷了。少想想以前,多想想以後。”


    婉桐一張娃娃臉,看上去隻有十三四,但她說出來的話卻平白帶著些消沉,像是出自三四十歲的大人。奉書被她說得有些不開心了,隨意點點頭,見牆角放著一盆清水,便走過去蹲下,打算先洗掉手上的血汙。


    剛撩了一下水,卻忽然聽到門口一聲嬌喝:“喲,這是幹什麽呢!”


    她急忙起身迴頭,隻見三四個青衣婢子正堵在門口。頭裏的那個十七八歲,細眉薄唇,粉麵含威,紅襦灰裙,頭上簪著一枚小銀簪子,便是方才說話的那個。


    奉書立刻反應過來。是住在同屋的其他丫頭,聽口音都是北方漢人。她見那說話的丫頭比自己高了一個頭,一副興師問罪的口氣,心裏一慌,小聲答道:“我們是今天剛來的。就住這兒。”


    那細眉丫頭冷笑一聲,目光移到她被打腫的雙手上,“才第一天,就吃癟了?以為你生得一副好皮囊,就能隨便撒野嗎?”


    奉書心裏莫名其妙。她也沒撒野,也沒得罪人,和這丫頭統共才說過一句話。她怎麽這麽大火氣?


    那細眉丫頭的聲音驟然提高了,“那盆水也是你能用的?那是我們打來洗臉的!不是給你洗你的髒爪子的!”


    奉書這才明白,雖然覺得她有些小題大做,但畢竟是自己理虧,連忙道歉:“對不起,我再給你打一盆新的水來。”看了看自己腫脹的雙手,卻有些猶豫,大拇指輕輕按著手腕,隻求減輕些疼痛。


    那細眉丫頭正待說什麽,她身後的一個瘦高丫頭冷笑道:“巧奴姐,你聽聽她說的!她嘴裏說著要去打水,可偏偏明明白白的亮著一雙爛手,就等著我們說:‘啊呀小妹妹,不用你去打水,好好養著去罷!’嘿嘿,咱們偏不買這個可憐。她願意去打水,就讓她快去啊。別在這幹打雷不下雨。”


    那叫巧奴的細眉丫頭點頭笑道:“還是喜畫兒見事明白,不得了,才多大的小丫頭,就這麽心機深沉,以後還不得把別人都踩到腳底下去?還愣著幹什麽,快去打水!我們幹了一天活兒了,個個都要洗臉擦身子,先去打個兩桶水來吧!多了,想必你也拿不動。”


    奉書一下子急了:“我隻是弄髒了一盆水,為什麽要打兩桶……”


    婉桐卻拉了拉她,對巧奴福了一福,柔聲道:“姐姐別生氣,我們的確是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還得請姐姐多提點照顧著。這丫頭的手不中用,這水我來替你們打吧。”


    巧奴將她打量了一陣,說:“不,就讓她去打水。今兒天冷,你去後麵小庫房裏搬些炭來,把爐子添上,燒起來。”


    真奇怪。奉書所記得的規矩,隻是讓她服從主人,並不包括聽這個叫巧奴的丫頭的話。可是巧奴卻自然而然地對她和婉桐發號施令,成為了這一個屋子的主人。奉書覺得有些不公平,但見婉桐逆來順受,她也就不敢再出言頂撞。


    等她咬著牙把兩桶水提進屋的時候,手心已經滲出了血。她看到巧奴正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納鞋底子,心裏麵有些委屈,將水桶重重頓在地上,濺出了幾片水花,她連忙找來展布擦掉。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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