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花針能殺人。蓮子能殺人。筷子能殺人。筆能殺人。鑰匙能殺人。衣帶能殺人。銅錢能殺人。摔碎了的瓷碗能殺人。奉書發現身邊的每一樣物事都有了新的用途。


    但當身邊找不到任何趁手的工具時,拚的就是徒手的本事。


    開始練習徒手時,奉書心中惴惴。那不就是挨打?


    可杜滸卻笑得很開心,“這些日子讓我揍得慘了,恨不恨我?現在讓你揍迴來。快出手,別虧本。”


    他讓她把學到的每一道殺招用在他身上。她自然不敢。不敢的結果就是延誤戰機,就是反挨他揍。雖然他揍得隻是點到為止,可是每次都能讓她身上多一塊淤青。


    奉書急了,鼓起勇氣,一拳擊在杜滸胸口,感覺像擊上了一堵牆,還是磚牆。手指頭都快斷了。


    杜滸輕輕將她的拳頭撥開,不滿道:“怎麽用力的?口訣全忘了?”


    “我……我……我怕真的把你打傷嘛。”她看著杜滸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又改口道:“就算打不傷,打疼也是不好的。”


    杜滸嗤笑道:“你能打疼我?你打得我癢!”


    她大怒,狂風驟雨般朝他打過去,擊、劈、戳、擂、挑、點、捺、捶、踢、踹、撞,太陽、咽喉、心口、脊柱、小腹、脛骨、腳趾。


    可是每次都似乎差著那麽一點點。要麽被他一撥一轉,手上帶得歪了,要麽被他腳下一絆,腳步帶得亂了,要麽打在他厚實的肌肉處,自己身上震得生疼。最後,杜滸似乎是不耐煩了,身子靈巧地微微一讓,她立刻就向前撲出去,直接抱上了他身後的大槐樹。


    奉書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口大口喘息著,每一根骨頭都酸得抬不起來。杜滸卻好整以暇地理著被她打皺的衣襟,連大氣都不出一口。她禁不住咬牙切齒。


    杜滸拉著她站起來,笑道:“不是這麽玩的。我教你。”


    原來徒手的關竅,不是和敵人對攻拚力氣。恰好相反,是順著敵人的力道,推波助瀾,讓敵人打空、跌倒、使力過度、失去平衡。


    如果她的本事夠大,自己甚至不用抬一根手指,就能讓敵人自己摔跤、脫臼、累垮、任她擺布。


    這完全超出了奉書以往的常識。她花了好長時間,才適應這個新的思考方式。等她終於可以不被杜滸耍得團團轉時,她突然意識到,如果自己早就學會這些,過去遇到的很多危險,都根本算不上危險。她也許根本不會被五虎大王抓住,根本不會被談笙挾製。如果蠍子學過這些,她也許就不會死。


    有一天,她將這個想法對杜滸說了,黯然道:“你怎的不早點教我這些?在爹爹軍中時,你就該教我……應該讓軍隊裏所有人都學……”


    杜滸搖搖頭,讓她迴屋坐下,才道:“你之前打了那麽久的基礎,現在才上手得快。打仗時,誰有這個工夫,沒日沒夜、經年累月地訓練?練癱在地上,等著敵人來砍腦袋嗎?再說,很多東西要從小練起,才有效果的。”


    奉書點點頭,又問:“那,我什麽時候才能學會你全部的本事?”


    杜滸笑道:“怎麽那麽貪心?你隻要能學到兩三成,我就放心讓你進太子府。”


    她的神色熱切起來,“什麽時候能學到兩三成?”


    杜滸忽然不說話了,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目光中帶著些揣摩,帶著些審視。過了好久好久,他才輕輕吐出兩個字:“現在。”


    她難以置信,一連聲地問:“你說什麽?你說我現在可以?你說我現在合格?”


    “你現在的本事已經足夠自保了。”他拍拍她肩膀胳膊,說:“除了這兒要準備好……”又指指自己心口,“這兒,也要準備好。”


    “怎麽準備?”


    杜滸被她一句句追問,說出的話卻越來越慢,斟酌了好一陣子,才道:“你此前的訓練一直是紙上談兵,我得看看,真正實戰時,你是不是夠機靈,是不是夠心狠。”


    奉書緊張起來,渾身出滿了一層薄汗,顫聲道:“你……你要我幹什麽?”


    杜滸眉心微蹇,尋思半晌,才說:“從明天起,你自己隨意練習,注意休息,養足精神。中秋之夜的亥時三刻,到鍾樓第三層西北角的屋簷上找我。我會給你出三道試題。通過了,一切便遂你的意。有一道題通不過,從此一切得聽我的。”


    奉書渾身發熱,胸口生出一股豪氣,說:“好。拉鉤。”


    *


    杜滸果然不再嚴厲地管她了,每日迴到家來,隻是自顧自地休息,要麽就是躺在炕上,雙手枕在腦後出神。奉書心想:“哼,多半是想著花樣兒為難我。”她不知道杜滸要給自己出什麽樣的試題,反正自己就算絞盡腦汁,也多半猜不到,幹脆不去猜。


    到了中秋那天,杜滸照常一早去了工地。到了晚上,卻沒迴來。


    奉書趁下午睡了一小會兒,湊著跟徐伯和小六哥吃了晚飯,跟他們說杜滸在朋友家過節過夜。


    小六哥問:“怎的不帶你去?”


    她微微一笑,“我一會兒就去,趁著宵禁之前出門。你們好好看月亮吧,今兒是大晴天。”


    徐伯不斷給她夾菜添飯。她剛吃了半碗飯,就推脫飽了。肚子若是吃得太脹,反應會變得遲鈍。


    不過她塞了一個饅頭在身上。水囊裏盛滿水,也掛在了腰間。腰帶裏緊緊插了幾枚繡花針、一雙尖頭木筷子。衣囊裏裝著幾顆硬硬的幹蓮子,還有她平日攢下來的、形狀大小差不多的圓石塊,還有她從櫃子裏拿的十幾枚銅錢。


    珍藏著的扳指和瓷瓶被她用棉線緊緊栓在一起,係在腰間汗巾子上,貼肉塞在最裏麵。


    奉書又是興奮,又是緊張,聞著懷裏饅頭的香氣,好像迴到了當年在惠州二叔府上,第一次去和杜滸會麵、給他帶吃食的光景。那次她可狼狽得很,掉進了池塘裏,東西全丟了,還受了傷。這次不會了。


    不過她還是心下惴惴,連著去了兩次茅房,這才出門。


    她沿乾寧街一直向南,走在東側的陰影裏,輕鬆躲過了巡查宵禁的兵士。乾寧街和肅清門街交界的丁字路口前麵有一處通宵亮燈的哨卡。她走到離哨卡一箭之地的時候,用力一躍,翻上了一堵院牆。她跟著一隻黃鼠狼,一路走到斜街北側,遠遠地看到海子上橫跨的白色石橋。


    海子東側,是一處大工地,上麵搭滿了帳篷,帳篷裏透出燈光,外麵也坐了人,似乎在飲酒賞月。這些人沒出斜街,不在宵禁的管控範圍之內,但卻可以看到街上的所有動靜。


    鍾樓就在街道盡頭,橫跨在十字路口中央。奉書有點明白杜滸為什麽選擇在那裏見麵了。


    她不斷腹誹:“他分明是耍賴!這第一道難題已經擺在眼前了。這麽多人看著,我怎麽過去?”


    隻好繞路。可是斜街是城西北最熱鬧的市集所在,兩頭都堵著哨卡呢。


    哨卡和賞月的人群。她權衡了一下,決定冒險從人群中穿過。她施展全身解數,把自己變成一團影子,從一個陰影跳到另一個陰影裏,控製著每一塊肌肉,不發出任何聲音。也許有人注意到她,但他們會以為是自己喝多了酒,眼花了。


    可是她卻被一隻狗發現了。身邊猛然響起一陣狂吠聲。


    她頓時激出一身冷汗,第一反應便是用肉饅頭丟它。但饅頭她隻帶了一個,有點舍不得。


    她卯足勁力朝那狗踢了一腳。那狗立刻沒了聲音,在地上抽搐兩下,死了。


    她反倒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想過自己這一踢有這麽大的力道。


    但犬吠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有幾個人朝她走了過來。她反應奇速,立刻跑了兩步,翻身躲進了旁邊的一口井裏,雙手扳著井沿,身子蜷著貼在井壁。那是杜滸用過的法子。


    幾個人在她頭頂議論了幾句,腳步聲慢慢散去了。


    她仔細聽了良久,確定井邊無人,這才一骨碌翻了出來,在地上匍匐了一陣子,揉了揉發酸的胳膊。鍾樓還有半裏來路的距離,黑壓壓的樓體已經清晰可見。


    鍾樓附近有兩個小帳篷,是敲鍾人的住處,其中一個裏麵亮著光。鍾樓門口則徹夜守著一班衛隊,以防有閑人闖入,胡亂敲鍾,擾亂城市秩序。幾盞紅色的官燈格外清晰,照出附近所有人的影子。


    奉書默默盤算了一陣。想要放倒一個衛兵,搶一盞燈,或者打倒一個敲鍾人,換上他的衣服,混進門去,或者……


    都不行,門是鎖著的。她不知道誰身上有鑰匙。要想順順利利地進門,非得把所有人都打倒搜一遍不可。她權衡了一下自己的本事,又聽了聽不遠處傳來的更鼓聲,決定放棄。


    她繞到鍾樓後方,用繡花針讓守在那裏的兩個衛兵暫時暈了過去。這是她第一次對活人使出這種手段。他們的皮膚比靶子更軟些,倒地的聲音比她想得更重些。


    她收迴針,雙手摸上粗糙的磚牆,找到一處寬些的縫隙,手指頭摳了進去,又將腳尖點上一處微微凸出的磚角,手指一用力,就像一隻真的壁虎一樣遊上了牆壁。


    第一層爬得很順利。她在屋簷上休息了一會兒,跳上第二層。地上衛兵的說話聲已經聽得不太清晰了。突然她頭頂上吱嘎作響,一群老鴉被驚了起來,撲棱棱飛上天去。她嚇了一跳,手上出了一層膩膩的汗,連忙在旁邊磚頭上用力蹭掉。


    夜風在她耳邊唿唿作響。第二層屋簷的瓦片有些滑膩,上麵積了陳年的灰土鳥糞。她不敢多加停留,身子向上連躥,抓住了第三層屋簷下麵的梁。她喘息了幾口,朝上一看,不由得叫苦。第三層屋簷覆著鍾樓最頂層,反倒比前兩層屋簷要寬些,正蓋在她的頭頂。要想翻上去,恐怕得冒險在空中跳躍,抓住屋簷的邊緣。


    奉書沿著牆壁,螃蟹般橫向爬了半圈,希望發現有什麽可以下手的缺口。可是一直到了西北角,也沒發覺有任何可以取巧的地方。


    她慢慢調整唿吸。這種在空中抓握的本事,她此前不是沒練過。但練習的場地都是胡同裏的小瓦房,就算摔下來,也不過是個渾身青腫。而現在,她懸在十五六丈高的半空。


    她有些氣餒,但更不願意服輸,“師父能上來,我就能上來。”在腦海裏默默演練了幾次,一挺腰,腳尖一用力,像一隻蝙蝠一樣飛了出去,在空中雙手箕張,死死扣住了屋簷最外麵的瓦片,身子像秋千一樣甩來甩去。


    可是手指剛觸到瓦片時,她就知道完了。那瓦片是鬆動的,被她的體重一帶,慢慢滑了下去。


    她驚駭得無以複加,伸手向旁邊亂抓亂握。突然抓上了一隻溫暖的大手。那手把她向上一提,她就穩穩地站在了屋簷上。


    她驚魂未定,腿腳發軟。杜滸正微笑著瞧她,半邊臉讓月光鍍成了銀色。


    “你來了。”


    奉書氣鼓鼓地瞪著他。他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險!


    可隨即她就注意到杜滸腳邊堆著一團粗索,繩索的一頭挽在他手上。她明白了,就算她真的跌下去,也能讓他給撈上來。


    她的氣消了一些,覺得口幹舌燥,解下水囊喝了口水,挺胸抬頭,說:“我來了。”


    更鼓咚的一響,報亥時三刻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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