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那麽想死,是你逼的!”砰的一聲,把她關在外麵。


    奉書氣得一腳把門踢開,“我怎麽逼你了……我隻是想幫忙……我也能幫……你偏不讓……你不信任我……嗚嗚,你都承認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把我當累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滿腔的憤怒和委屈,明知道他不會聽進心裏去,還是反反複複地說著差不多的話。她覺得全身要炸開來了,全都是無從宣泄的情緒。這一年來對他的所有不滿,都在這時候爆發出來了。


    杜滸開始還在一句句的解釋,後來見根本說不動她,也生氣了,哼了一聲,把她的手撥開,坐在椅子上,等她自己平靜下來。


    奉書反倒鬧得更兇了,委屈慢慢變成了惱怒,一陣陣的衝動,想打他,想砸東西。他就這麽軟硬不吃,以前撒嬌沒用,現在哭也沒用,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


    忽然門外傳來說話的聲音。奉書連忙收住了哭聲。


    她方才鬧出的動靜已經驚動了不少鄰裏。來的是裁縫鋪的馮姨、蒸餅攤的盧叔。白天,胡同裏的各家各戶都是敞著的,時常串門。


    馮姨一見她淚汪汪的模樣,就笑了,“喲,喲,這是怎麽了,小可憐樣兒的,受什麽委屈了?”一邊拉住奉書的手,一邊把她按在炕上坐下,掏出手帕給她擦眼淚。


    她的衝天憤怒立刻又變成了難為情,臉紅過耳,蜷在炕上,別過臉去。


    過了一會兒,小六哥也跑過來了,笑嘻嘻地道:“掌櫃的讓我來問問,出什麽事了,怎的吵上了?吵什麽呢,還摔門,這是成仇人了?”


    杜滸鐵青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說:“沒什麽。小孩子不聽話,鬧脾氣,一點兒雞毛蒜皮的事,莫名其妙就別扭上了,讓大夥兒見笑啦。”


    奉書隻敢在心裏跟他唱反調,恨恨地想:“鬧脾氣的是你!撒謊的是你!別扭的也是你!你卻讓他們來看我的笑話!”想做出一副瀟灑超脫的表情,嘴角卻忍不住一抽一抽的。


    盧叔彎下腰,笑眯眯地說:“不高興了?叔叔送你個餅吃,好不好?來,起來跟我上爐子裏拿去。別歪在這兒較勁啦。”


    奉書嗚咽一聲,“不要!”


    馮姨眼珠一轉,似笑非笑地說:“這樣半大不大的小丫頭,脾氣最倔,要我說就是欠揍,打一頓就好了。”說著,斜睨了奉書一眼,又笑道:“像胡同東頭兒的林家閨女,前幾年也是長了逆鱗了,爹娘說往東,她偏往西,爹娘讓紡線,她非要納鞋底子,那段時間不是天天揍?到現在,還不是出落成一個乖巧溫順的大姑娘了?這小孩子啊,不揍不成樣兒!你們說是不是?”


    她這話說得語氣誇張,半真半假的嚇唬人。這是懾之以威。奉書不由得一哆嗦。


    盧叔卻是實誠人,連忙道:“那可使不得。這丫頭平日裏也挺乖的,也沒見惹大人生什麽氣,哄一哄就好了,嗯,哄一哄。”


    但盧叔哄她的法子,不外乎絮絮叨叨地說,她叔父每天辛辛苦苦,早出晚歸,就是為了讓她吃飽穿暖,平平安安的長大成人。為一個女孩子——還不是親閨女——做到這份上,已經是難得的厚道,她要多體諒他。哪能讓他白天給別人賣完力氣,晚上還要費心伺候她呢?


    這是曉之以情。


    小六哥的方法則簡單直白得多,捅了捅她,說:“喂,我帶你去買糖去?”——誘之以食。


    這些伎倆,奉書早就一個個的看透了。她聽著周圍人七嘴八舌地說話,把臉埋在膝蓋間,誰也不理,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又想跟這些人一個個的大吵一架。


    她覺得這些大人都是和杜滸一路的,聽到吵架聲音,不由分說,便認定是她在鬧小孩子脾氣,而杜滸是落人同情、有理說不清的那一個。沒人在乎她心裏是怎麽想的,沒人意識到她早就長大了,心裏麵早就有了是非善惡的準繩,就算再被揍上十頓,她也不會輕易妥協。再說,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本事……就算是小孩,她也不是尋常的小孩了……


    十來歲的小姑娘,表麵上乖巧得像隻小乳貓,心裏麵卻住著一頭強驢。她的世界是有原則的,絕不會向世俗低頭。不聽話又怎樣?她做乖寶貝已經做得夠了。


    她一麵胡思亂想,一麵聽到杜滸站起身來,客套了好半天,將鄰裏送到了門外,這才迴來,站在她身邊。


    她覺得他在看自己,抱緊了身子蜷著,不敢抬頭,卻忍不住用餘光偷眼看他的臉色。


    丟不丟人?這迴不僅是自己丟人,連帶著讓他也在鄰裏間丟人了。她覺得有些後悔,但又有些難以言說的快意。


    直到杜滸開口,聲音雖然不大,卻把她震得渾身一顫。


    “我以前怎的沒發現你這麽倔?聽見沒有,人家讓我揍你呢。”


    旁人一走,她的鼻子立刻又酸起來,“那你怎麽不揍?請便啊。當著人家的麵,沒膽子了?”


    杜滸一下子又被她煽起火來,喝道:“還嘴硬!你以為我不敢動你!把掃帚拿進來!趴炕上去!”


    奉書一顆心猛地一沉,又立刻被心底的倔強托了起來,一骨碌翻下炕,抄起掃帚,重重扔給他,然後又撲迴炕上,把臉埋到枕頭裏,眼淚已經在眼中打轉。


    原來師父也和那些大人一樣,蠻不講理,俗不可耐。言語上說不過她,才會用暴力讓她聽話。不過,自己是不會妥協的。當年二叔也揍過自己,可是也留不住自己……


    她聽到杜滸的腳步聲朝自己走來了,全身立刻起了雞皮疙瘩,暗暗給自己鼓勁:“早晚有一天,我會證明給你看……你錯了,我對了……”


    可是杜滸似乎不急著打她屁股,而是命令道:“頭抬起來!別埋枕頭裏!”


    他還想看自己眼淚汪汪的求饒樣兒。奉書咬著嘴唇,拚命忍著淚,露出一張咬牙切齒、不屈不撓的小臉。


    她看到杜滸揚起掃帚,嚇得渾身一哆嗦,閉上了眼睛。


    唿的一聲風聲,接著啪!清脆的一響,震得她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


    可身上沒有疼,甚至一點感覺也沒有,她試探著睜開眼,那掃帚打在炕沿上,折成了兩截。


    突然,聽到他說:“文奉書。”


    她渾身一個激靈,他從來沒這樣叫過自己全名。


    杜滸把掃帚一丟,一雙眼睛緊盯著她,半是探尋,半是審視。他站在地上,比她趴在炕上,要高了一倍不止,讓她覺得自己原形畢露。


    “你給我說實話。要是我今天不答應你,你是不是會自己溜出去,來一遭賣身進府的戲碼?甚至故意裝成流民,讓他們捉走,隻為混進太子府去?”


    她嚇了一跳,連忙又低下頭。


    “說!”


    奉書不敢迴答,但她知道自己滿臉都寫著一個“是”字。他怎麽猜得到?她心裏的盤算,他怎麽猜得到?渾身突然燥熱起來,翻身跳下炕,被他一把拎住領子。


    “屬兔子的臭妮子,我今日要是不遂了你的意,除非我以後天天把你綁在屋子裏,否則你早晚會開小差,溜到不知什麽鬼地方去,對不對?”


    她的頭腦裏好像飛著一千隻蒼蠅,嗡嗡嗡的亂響,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你教過我解綁縛的方法。”


    不畏強`暴,狠狠地跟他對視。沒堅持多久,目光就不爭氣地移到了他鼻子和嘴上。鼓起勇氣,挺胸抬頭,繼續用刀子一樣的眼神剜他,看誰堅持得久。誰不畏懼,誰就是正義。


    砰的一響,杜滸一拳砸在桌子上,帶得木屑翻飛。她的心裏通的一跳。


    “哼,我當初就不該把你從惠州帶出來!”


    既然算舊賬,那就算個清楚。小脖子一梗,“我當初就不該給你送水送吃食。”


    將軍。你輸了。


    她眼看著杜滸盛怒的氣焰慢慢收斂下去,怔怔看了她半晌,歎了口氣,朝她伸出一隻手。


    “那好,那咱們就一報還一報。你救我一命,我讓你任性這一迴。沒有第二次。”


    奉書喜出望外,“真的?”生怕他反悔,立刻伸手在他掌心擊了三下。


    “不過我有條件。”


    她點點頭。意料之中。


    “你給我好好訓練。等你的本事合格了,我就放你走。”


    她睜大眼睛,說:“我一直在好好訓練,你也一直說我練得不錯……”


    “你練的是逃命的本事,是連猴子都會的玩意兒。從明天起,我教你新的本事。練不好,就別想出這院門一步。”


    奉書心頭像小鹿般撞,顫聲問:“你要教我什麽?我都練!”


    他一雙晶亮的眼睛盯著她。


    “殺人的本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舊家燕子傍誰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方赤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方赤火並收藏舊家燕子傍誰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