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書一橫心,接著說:“我們不用硬闖太子府。你可以把我賣進去……”


    “異想天開!不行!”


    突然提高的音調把她嚇了一大跳。之前處心積慮的鋪墊、套話,難道都對他沒用?


    奉書假裝沒聽到他話裏的怒氣,把自己事先想好的理由一條條說出來:“我想過了。我讀過書,也懂些禮儀,必會合他們的眼緣,至少不會被立刻趕走。我可以隱姓埋名,等在那裏取得了蒙古人的信任,想打聽誰,就能打聽誰……”


    杜滸怒不可遏,突然揚起手來。一時間奉書以為他要打她,嚇得閉上了眼睛。但他的巴掌終究沒有落下,她感覺自己的領子被他提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我不準!你以為這是過家家?這個念頭再也休提!想都不許想!”


    奉書掙了一掙,不甘示弱地問:“為什麽?為什麽不行?這法子最穩妥不過,我仔細考慮過,就算出了什麽岔子,也不會再連累別人……”


    杜滸聲音都發顫了,幾乎是低聲咆哮著,“你考慮過什麽?你讓我把你當畜生賣掉,是要讓我也當畜生嗎?”


    如果杜滸的目光能噴火,奉書覺得自己現在已經八分熟了。平等的對話看來已經不可能了。備用方案是撒嬌。


    捉住他的手,輕輕搖著,一麵眨巴眼,小心翼翼地開口,試圖給他降溫:“當然不是真賣,你別急……等我打聽到消息,溜走還不容易嗎?我、我又不是沒從蒙古人手裏逃出去過……說不定我第二天就能看到姐姐!第二天就能帶她逃出來,第二天就迴來!”


    杜滸立刻抽迴手,不給她一點溫存的機會,“你想得容易!若是打探不到呢?你在那裏呆一輩子?”


    拉住他另一隻手,繼續搖,“當然不會,我當然會再想辦法……總之,在蒙古人那裏,消息會比較靈通……要給我爹爹說情,大概也會容易些……”


    杜滸又把她甩開,“容易個屁!你知不知道漢人驅口有多下賤?他娘的那不是人!就比畜生好那麽一點點!他們一個不高興,就是殺了你,也跟捏死一隻蟲蟻差不多!要麽就把你賣到見不得人的鬼地方去!那天那個被賣的孩子,你也看到了!”


    奉書聽到他已經開始失控地爆粗,心裏有些怯懦了,但既然話已出口,不妨固執一次。


    她平心靜氣地說:“師父,你還信不過我嗎?我逃命的本事雖然沒學多少,但也不至於讓蒙古人隨便殺了賣了。我向你保證,若是有一點兒不對勁,我立刻就逃迴來,好不好?”


    “你、你知道什麽是危險?你以為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就能為所欲為了?荒唐!我不準!這事不許再提!”


    她拚命眨眼,忍迴奪眶而出的眼淚,小聲道:“師父,我們不是在商量嗎?你可以不同意,但也不用兇我啊。”


    她頭一次收起自己所有的任性,委曲求全地說話。相比之下,杜滸大約也覺得自己太過暴躁了,倒了一碗白開水灌下肚去,讓她坐在炕上,自己也坐下,跟她並排。


    “好孩子,你想的這個法子,是個捷徑不假,可是風險太大,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你大約沒見過,戰亂時節,過不下去的人家太多了,不到走投無路,絕不會賣老婆孩子,你想過為什麽沒有?尤其是賣給蒙古人家,那就是個火窟!進去了,就是任人欺侮糟踐的命!別說你是丞相的千金小姐,就算是個尋常人家孩子,我都不能幫你這個忙,損陰鷙!”


    奉書點點頭,想起了小耗子腳上的鐵鏈,和她胸前瘦得凸出的肋骨,小聲但堅決地說:“不就是做個丫環奴婢,頂多累些苦些,還能累過你每日的活計?我又不是沒吃過苦,我連小乞丐也當過,被人欺侮辱罵得多了,我不在乎。隻要我聽話不惹事,能有多危險?我也沒見蒙古大戶人家天天扔死人出來啊。”


    “我說的不是這種欺侮!”杜滸的語氣突然焦躁起來,一把拉著她站起來,目光冷冰冰的,低頭將她審視了好一陣,才說:“你一個姑娘家,孤身一人,那叫做羊入虎口,沒什麽好事情!你自己想想!”


    奉書茫然道:“姑娘家怎麽了……”見他的神情頗有些異樣,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五虎大王那個肮髒腥臭的營寨,還有那個五大王對著蠍子流口水的惡心模樣,才突然明白過來,臉一熱,摳著自己的手指甲,小聲說:“我、我還是小孩子,別人不會怎麽樣的……”


    杜滸氣不打一處來,咬了半天的牙,再也忍耐不住,直截了當地說出了真相:“平時總是掛在嘴邊,我長大了、我長大了,現在倒覺得自己是小孩子了?馬上就不是了!”


    她的臉更燒了。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過去這一年來身體上的種種變化,讓她又是臉紅心跳,又有些惴惴不安。起初她的個子還不到杜滸的胸口,現在已經快到他的肩窩了,伸手就能夠到他的眉毛鬢角。舊的男孩衣服早已全部嫌小,不是提腳露腕,就是捉襟見肘,要麽就是緊繃繃的,繃得她胸口難受。她從小就喜歡趴在床上睡覺,可是最近幾個月來,經常會在半夜疼醒。用手摸摸,還有點小硬塊,不過也不像是生病。


    杜滸這段日子對她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她個子見長,卻多了個含胸駝背的毛病,用他的話說,畏畏縮縮的像個蒙古人的奴才。他老督促她挺胸抬頭,否則長大會變羅鍋,可她偏偏就是不敢。一馬平川上頂出兩個小土包兒,要是讓他瞧見了,那自己可不用做人了。她總覺得,隻有不乖的女孩才會長這麽快。那怎麽行?在他眼裏,自己必須是乖乖的。


    這正常嗎?她不知道。她在街上看到同齡的女孩時,總是會格外留意,以確定自己並非長得岔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最終會長成蠍子的樣子。那副模樣,套在別人身上倒是挺好看的,可是套在自己身上,可就羞死人了,再說,又會是怎麽個長法,要多久?


    也許師父知道。有好幾次,她幾乎要問出口了,可終究覺得有些丟臉,話到嘴邊,又咽迴去。


    也許等她再長大些,就會有像五虎大王那樣的壞蛋,像害蠍子一樣害她。可是……


    她揚起頭,“那我也不怕,別人沒那麽容易害到我。”


    杜滸神色凝重,“別不懂事。”


    “我是說真的。我在建康的時候,殺過那麽高的韃子兵呢。”她伸手在頭頂上比了一比。


    “那是運氣!”


    她覺得自己不管做出什麽成就,都會被杜滸歸為運氣,心中不甘,眼圈不知不覺就紅了。


    杜滸稍微放低了聲音,道:“外麵的壞人並非都想殺你。會有人哄你騙你,引你往圈套裏鑽。你要是敢孤身犯險,若是哪一天真的讓人算計了,隻怕連喊救命都來不及。”


    奉書依舊固執,“既然師父提醒我了,我就不會上當受騙。張弘範還想哄我做漢奸呢,也讓我識破了。”


    杜滸見說她不動,長長歎了口氣,出了房門,靠著院牆,看著天上的雲彩發呆。稀薄的陽光照在他臉上。


    奉書趕緊跟了出去,試探著道:“師父?”


    好半天,杜滸才說:“你要是真的那麽想去太子府探個究竟,我可以替你去闖一遭,保證給你探出些蛛絲馬跡。不用你去。我杜滸再沒本事,再走投無路,也輪不到使這麽下賤的法子。”


    她愣住了,她可沒提出過這個要求,也從沒有責備他沒本事的意思。


    “可是,那會危險……他們有禦林軍……”


    “你都不怕,我還怕嗎?再危險,我也認了。”


    “不行,那會出人命的!”他上一次把她從張弘範府上救出來,身上染了多少血,她可沒忘。


    “不用你負責。我就算是死了,也保證在死前把消息給你帶到。今晚我就去,你在家等著。”他說畢,轉身就走,不給她任何商量的餘地。


    “那也不成!”她拉住他的衣服,“你不許我拿性命冒險,你就能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明明有更安全的法子,為什麽非要費力不討好?”


    杜滸不理她,徑直迴屋去收拾東西。她狠命拽他,像一條小尾巴一樣被拖進了房間。


    奉書終於急了,忘記了此前的約定,衝他大嚷大叫,“不許你去!你總是說什麽爹爹對你有知遇之恩,說什麽士為知己者死,你倒是不在乎送命!就為了你的什麽‘義’!你可以隨隨便便地一死了之,是不是?你想沒想過,你死了,那我呢……你可以把我孤零零留在大都,無親無故……任人欺侮……你也無所謂……嗚嗚……”她說著說著,喊聲就變成了哭聲。


    杜滸皺眉把她甩開,冷冷道:“是你非要跟著我的!”


    她滿心的委屈簡直要溢出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就是個不要緊的累贅,對不對……嗚嗚……你自己計劃得好好的,你隨時都可以舍生取義,從沒想過我會怎樣……”


    “我沒那麽想死,是你逼的!”砰的一聲,把她關在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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