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胡子聲音更低,食指豎在唇邊,嘿嘿笑道:“猜錯了!他們這個教,是出了名的——吃人肉,喝人血!”


    奉書全身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隻聽花白胡子說:“聽說他們廟裏頭的住持,每隔七天,就把人肉裝在盤子裏,人血盛在杯子裏,發給人吃!吃完了,再唱歌、禱告……迴來之後,神采奕奕的,嘖嘖,就像變了個人一樣……我在他身邊跟了這麽些年,見得多啦!不唬你!老伯我要養家糊口,沒辦法,才跟了他這麽些年。可你這麽個水靈靈的小孩子,肉嫩得很,保不齊哪天……”


    奉書被他唬得渾身發毛,連忙又後退幾步,躲到一棵樹後,離馬大人遠了些,又忍不住悄悄朝他看。心慌之下,隻覺得他的嘴唇分外的紅,好像真的喝過人血一樣。


    花白胡子見她嚇得臉蛋發白,嘿嘿嘿的直笑。


    那馬大人聽他們一直在說漢話,不耐煩,開口又催了兩句。那花白胡子連忙換了公事公辦的口氣,說:“喂,你到底願不願意給馬大人做小廝?你看老伯我,待遇一直不錯,吃喝不愁,節日裏還放假,有時候還有賞的零用錢……”


    奉書連忙語無倫次地道:“不,多謝,我再考慮考慮。”心裏麵卻不由自主地想:“每七天就吃一次人肉,喝一次人血,這要殺多少人才行?”


    突然想到他方才說,“像你這種無家可歸的蠻子流民……每天都得都死上幾個,沒人過問”,一下子生出了些不好的聯想,一時間心驚肉跳,眼前的大都城門仿佛變成一張猙獰的大嘴,時刻都能把自己連肉帶骨頭的吞下去。


    突然,一隻手從背後搭上她肩膀,她立刻嚇得大叫一聲。


    接著,她被一把拎到一邊,頭頂上傳來熟悉的口音:“你個小祖宗,就知道亂跑,讓我好找!”


    奉書又驚又喜,叫道:“師父!你可找來了!”一邊說,一邊躲到杜滸身後。


    杜滸似乎天生帶著些鬼神勿近的氣質,有他在,什麽人肉、人血,也就變得不那麽可怕了。


    他反手扳過她肩膀,低聲喝道:“城外這麽亂,你還敢到處亂走!怎麽迴事!誰給你的膽子?要是我找不到你呢?看明天你是死是活!還算你有點腦子,知道等在市場長官的帳子外麵!我以後就該把你捆起來拴著!”


    奉書見他怒容畢現,大冷天的,額角裏卻滲著汗珠,知他定是著急了許久,也不敢還嘴,更不敢告訴他自己差點被當成了小偷,是被扭送到這裏來的。


    花白胡子正和奉書說話,平白被杜滸打了岔,登時不滿,道:“兀那漢子,你是……”


    杜滸也不迴話,朝花白胡子瞪了幾眼,捏住奉書的胳膊,大步就走。


    奉書連忙往迴拽胳膊,小聲道:“師父,我們在談正事呢……你看見那個卷頭發的色目人沒有?如果我去他府上做小廝,就能有合法身份,能住進大都城……雖然那個色目人吃人肉,可是我不怕……師父,咱們迴去,繼續跟他們談,好不好?”


    杜滸冷笑一聲,“吃人肉?胡說八道什麽呢?”


    “我沒瞎說!我……”


    “好,好,你沒瞎說,可是我不許。讓你做小廝,你怎麽做得來?指不定哪天惹了主人家生氣,就讓人給吃了。”他說到最後,似乎自己也覺好笑,終於放軟了語氣。


    奉書見他毫不猶豫地錯過了一個混進城的大好良機,心中有些可惜,又有些慶幸。萬一那馬大人真的吃人呢?所以她便不說話了。


    那馬大人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拖走了,大是失望,歎了口氣。


    杜滸將奉書帶離了關廂集市,沿著城牆一路向西。直走了二三裏路,方才消了氣,對她說:“你放心。要混身份、住新城,也用不著讓你去服侍色目人。我心裏已經有數了。”


    一路走來,經過了麗正門、順承門、平則門。奉書心裏暗暗地記著城門的位置。她看到每個城門外麵都有一片熱鬧的集市,駱駝馬匹的腥臊味隻增不減。到了大都西北角“肅清門”外,那裏卻是喧喧嚷嚷的一片工地。幾百個精壯的漢人民工提著鐵鋤、鐵鏟、扁擔、籃子之類,不知在地上挖著什麽。時值嚴冬,他們卻一個個衣衫單薄,有的甚至赤著膊,身上的汗氣蒸成一片白霧。幾個漢、蒙、迴人監工來迴巡視著。


    奉書小聲問:“他們在幹什麽?挖寶嗎?”


    杜滸一路走,一路告訴她,忽必烈遷都至此不久,城裏的大內宮殿、宮城、太子府、中書省、樞密院之類的署衙都還沒完全造好,什麽社稷壇、護國寺、萬安寺也都還沒竣工。因此蒙古人征調大量民工來建城。


    “我問過了,這些工人,平日裏便就近歇在城內的棚區……”


    他話音沒落,奉書便低聲驚叫起來:“你、難道你要去當民工不成?”


    “總比讓你去做小廝強。”


    “那也不成!”她隻覺得這樣大大的不可行。杜滸是自己師父,是朝廷敕封的兵部架閣文字,是父親的左右手,可不是眼前這些光著膀子、滿口粗話、一天到晚挑土搬磚的蠢漢。


    杜滸卻不以為意,說:“第一,咱們要在這裏長住,非得做活計掙錢不可。第二,咱們是南朝漢人,又要隱姓埋名,隻有混在這些漢人堆裏,才不會引人注目。第三,要想打探消息,唯有這裏最人多口雜,說出的話,咱們也還算聽得懂。第四……”笑了笑,又小聲道:“我的一身本事也荒廢得久了,正好借機打煞氣力。”


    奉書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也隻好不情不願地說:“那好,你去給韃子修皇宮……”


    杜滸“呸”的一聲啐在地下,笑罵道:“我才不會去幫韃子修皇宮!我聽說眼下他們正在修建河渠,從昌平引水進城,再接通南北大運河,以利漕運。我想著,這也多少是個造福百姓的好事。負責這工程的官員是個漢人,叫什麽郭守敬,把力氣賣給他,至少不算虧心。”


    他說完,便讓奉書在一株大槐樹底下站好,用腳尖在她周圍幾尺的雪地上劃了個圈子。


    “乖乖在這兒等著,要是敢出這圈兒,看我迴來揍你。”


    奉書嘻嘻一笑,涎皮賴臉地道:“一隻腳出圈兒行不行?”


    杜滸不理她,轉身走了。


    奉書靠在樹幹上,百無聊賴地觀察著遠處的駱駝,又看著杜滸上前去和那漢人監工交涉,要在此處討個活計做。那監工懷疑地看著他,又叫來另一個小頭目,兩個人將杜滸盤問了一陣子。


    奉書知道以杜滸的精細,肯定不至於讓他們問出什麽破綻。但要三言兩語找到一個工作,似乎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又等了一會兒,她便呆不住了。慢慢往圈子外麵挪,豎著耳朵,想聽清他們說的每一句話。等她發現自己已經兩隻腳都出了圈子,已經晚了。


    她幹脆小跑到杜滸身邊。隻聽他正在跟那監工說:“都是漢人同胞,老兄行個方便……小人便隻有這一身力氣了,要養家糊口……”


    正好這時候奉書往他旁邊一站,就是一個現成的佐證。


    那監工忽然見到一個白白淨淨的娃娃跑了過來,仰著小臉兒怯生生地看他。他大約也是個做父親的,那冷著的一張臉才總算有了一點暖意,朝她點頭一笑。


    又問杜滸:“這是你……你……你小孩?”語氣卻有些猶豫,也不知是覺得年紀不太對,還是覺得這個棉花一般的小家夥實在和爹長得不像,因此對眼前這個鐵一般的漢子產生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杜滸見奉書跑了過來,先是微微一怔,輕輕橫了她一眼,但在這當口,也不好責備她不聽話亂跑,隻得朝那監工賠笑道:“是侄兒,侄兒。隻不過她爹娘都遭禍了,便由小人來帶。”


    奉書聽到他說“爹娘都遭禍了”,觸動心事,眼圈不由自主地就紅了。


    她心中一動,順勢拉住杜滸的袖子,搖了搖,細聲道:“叔父,我們今天有飯吃嗎?我、我好餓呀……”


    在外麵奔波了一個早晨,此時她的肚子確實空空如也。但她從沒用這麽軟綿綿的語氣跟他說話,心中又是別扭,又是難為情。


    這句半真半假的話顯然是奏效了。她見那監工露出憐憫的神色,將自己從頭到腳看了好一陣。她身上穿的男孩衣服已經嫌小了,外麵披的小棉襖也是舊的,往外翻著棉絮。而且由於剛剛被人當做小偷抓走,衣服上扯的全是褶皺,褲腿上濺滿了泥點子,頭發也亂蓬蓬的,隻有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是幹淨的,眨巴了又眨巴,看起來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終於,那監工歎了口氣,對杜滸說:“你們也不容易!我這裏還有一個名額,你可得好好幹,做得不好,照樣會開除的,那就不是我說了算啦。”


    杜滸連忙謝過了,拉著奉書,和那監工去小屋子裏辦了必要的手續,領了一個鐵牌,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了。


    直走出好一陣,他才住了腳,伸手在奉書腦袋上輕輕一點,似笑非笑地道:“好個鬼丫頭,學會演戲了!方才你那語調,真嚇我一跳,以為你真受什麽委屈了呢。”


    奉書一迴想,也覺得自己方才那聲音太過肉麻,大概是嚇到他了。摸摸鼻子,笑道:“演得好不好嘛!”隻怕杜滸想起之前說的“出圈就揍”的話,連忙又左右找話,說:“現在可以進城了吧?從哪兒進去?你快帶路,我跟著。”


    杜滸點點頭,走出兩步,又忽然停下,道:“等等!先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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