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小時候曾經跟阿永到過惠州,指路的任務就交到了他手裏。


    蚊子想不出來,當二叔得知父親被俘的消息時,會是怎樣的悲傷和震驚。他們兄弟之間隻差著一歲,自幼一道讀書,過去時常詩文唱和,互訴報國之誌。年輕時,意氣風發的兄弟倆曾經一同進京應試,最終父親取得了第一名狀元,而二叔也在三年後舉了進士。對了,那時候的京城叫作臨安,現在呢?那座城市似乎已經改成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叫杭州。


    他們在除夕夜趕到了惠州城門外。如鉤的彎月被濃墨般的夜色擠得幾乎看不見。黑漆漆的城牆好像巨人一樣立在他們麵前。隱隱隻見城下兵卒林立,一派如臨大敵的景象。巡邏的兵士腳步聲輕得像貓一樣。周圍全是鐵槍的金屬味道和馬匹騷氣。


    幾人知道,溫暖和安全隻和他們隔著一道城牆,可是卻遲疑了許久,不敢上前。


    蚊子自告奮勇去喊話。她年紀小,又是女孩,應該不會讓守軍感到什麽威脅。


    “我們來求見宋珍公文大人!”宋珍是二叔的字。


    立刻有人不聲不響跑上前來,幾隻手像鐵鉗一樣箍住了她的胳膊。她聽見刀出鞘的聲音,身後的三個朋友也紛紛被拿住。他們之前早就商量好,一點也不許掙紮,所以此刻都是乖乖的。


    蚊子竭力壓製住恐懼,把先前反複想好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都別動!我是宋珍公的侄女,文丞相五小姐的便是!之前在戰亂裏失散,千辛萬苦才找到這裏!請各位快去通報文大人,便知我所說是實。今天是大年夜,他肯定還在守歲,沒睡覺!後麵的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壞人,你們若傷了我們些兒,文大人得知時,小心、小心他治你們的罪!”


    最後的一句威脅,她說得沒什麽底氣。文大人到底會不會認出自己?


    她惴惴地等著,聽著兵士們的竊竊私語。有人說:“大晚上的,城門都關啦,沒文大人的令牌,誰敢開城?”有人說:“先關起來再說!”有人卻說:“文丞相的小姐們早死啦,這一個……”


    那些兵互相商議了好久,最後倒沒有殺她,也沒有綁她,而是將他們幾個人推推搡搡地關進一個小營帳,喝令不準亂走。


    那帳子裏伸手不見五指,涼颼颼的四處漏風。蚊子咬著嘴唇不說話,心中大為後悔:“夜裏城門是關的,我們怎的沒想到?早知如此,就等到明天早晨……他們若是真把我們當細作,大概也會直接殺了,不用挨一晚上的擔驚受怕……”


    胡思亂想了不知多久,卻聽到那帳篷的門簾似乎響了一響。直覺告訴她,帳子裏進來了一個人。她全身都繃緊了,可是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身前的人看不見臉麵,也看不見手足,隻聽見微微的唿吸聲,漂浮在頭頂好高好高的地方。


    她剛要嚇得尖叫,忽然眼前出現了一排白牙,兩端向上,彎成一個月牙兒的形狀。緊接著,那人打著了火絨,照出一張和夜色一樣漆黑的麵孔。


    蚊子不由得張大了嘴,慢慢叫出一聲驚喜的歡唿:“我認得你!你是我二叔府裏的小廝!你是小黑子!”


    小黑子咧嘴一笑,蹲下身子,示意她坐到自己肩膀上來。


    蚊子卻猶豫了。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七歲的小孩子了。況且,在五虎大王手裏磨難了這一陣,她似乎不敢太靠近成年男子了,心裏總有些莫名的害怕。


    小黑子見她不肯坐,笑了笑,便站起來,伸出長臂一攏,就把四個孩子一齊攏在了臂彎裏,邁步出了帳子。蚊子這才看清,營帳外麵不知何時抬來了幾頂小轎子。


    遠處一陣刺耳的軋軋聲。城牆旁邊的側門竟然開了,開在了這個戰雲密布、千鈞一發的時刻。門縫裏透出些許火把的光亮。


    時隔一年半,蚊子才再一次坐上了轎子。而壁虎、小耗子、蝸牛則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一再向轎夫確認,自己是要坐在裏麵,而不是走在外麵。蝸牛喜得合不攏嘴,進轎子的時候,被狠狠地絆了一下,直接撲了進去。周圍兵士都笑。


    蚊子感到轎子一搖一晃的,帶著自己進了惠州城門。她忍不住掀開簾子向外看。在惠州度過的那一年時光,此時又源源不斷地在她腦海裏迴放,讓她心裏砰砰直跳,又是緊張,又是期待。


    在她的記憶裏,惠州是一座生氣勃勃的城市,就算是夜間,也有不少行人過客來來往往,小攤小販絡繹不絕,討價還價之聲不絕於耳,更別提那偶爾能聽到的波斯話。可是現在窗外的這座城市卻是靜悄悄的,街上隻有巡邏的官兵。隻有幾扇朝街的窗戶裏,透出暖暖的黃色光輝,顯示著房屋的主人還在安適地生活。幾聲零落的爆竹聲是對她唯一的歡迎。


    她失落了片刻,隨即便釋然了。非常時刻,這裏大概是宵禁了。


    忽然不遠處一陣喧嘩之聲,兩隊兵士簇擁著一頂小轎,從對麵的大路飛快地奔來。那轎子顛簸得厲害,抬轎的轎夫被大聲催促著,幾乎在跑。


    轎子停在路中間。轎中人掀簾而出。蚊子看著燈光下那張肖似父親的臉龐,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跳出自己的轎子,三兩步就撲到了他懷裏。


    “二叔,二叔,我可找到你了……嗚嗚嗚……”


    文璧老了。他的眼角刻著皺紋,但眼中仍舊閃著端嚴慈和的光。他穿著家常的便服,身上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酒味——除夕夜裏,照例家家都是要置酒守夜的。他趿拉著一雙麻履,身上胡亂披了一件毛皮鬥篷,遮擋戶外的寒氣。他端詳了她一陣,便不顧她滿身的泥塵,一把將她摟在懷裏,顫聲道:“奉兒!”


    這名字,她有些陌生了。但她還是點點頭,用力抱住那個高大的身軀,泣不成聲,心裏又是委屈,又是驕傲。她還以為,二叔會認不出自己呢。


    她聽到二叔的聲音微微顫抖,抑製不住的激動:“真沒想到,你還活著……我聽到衛兵們報出五小姐三個字,說什麽也不敢相信,但還是存了萬一的念想,出來看一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你爹爹一直以為你已經……”


    聽他提到父親,她又猛地大哭起來:“爹爹……他……他在五坡嶺……”


    “我知道,我全知道了……唉,他沒死,已是萬幸!”


    原來二叔也知道了父親被俘的消息。蚊子突然覺得自己也真傻,二叔鎮守惠州,手底下那麽多千裏眼、順風耳,這事怎麽會不知?


    文璧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瘦削的臉頰,給她擦幹淚,柔聲道:“可憐的孩子,你受委屈了……走,我們迴府裏去,別哭啦,去坐轎子去,迴頭再敘。別怕,這兒就是家。有二叔陪著你呢。”


    可是她抱著他不放手。文璧隻能把她抱在腿上,坐在自己的四抬轎子裏,任憑她嗚嗚咽咽地說些含混不清的話,一會兒又笑起來,一會兒又咬牙切齒,一會兒又重新哭了鼻子,等到轎子落在文璧的府上時,她已經沉沉睡熟了。


    她隻睡了一小會兒,便在文璧懷裏醒來了。外麵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文璧笑問道:“餓了罷?”


    她的肚子立刻應景地叫了起來,用力點點頭,蹭著二叔頦下的胡須,說:“我餓了,要吃飯!”那口氣竟然有些撒嬌的意味。天知道,她已經多久沒有這樣說話了。


    她馬上又想起了一事,問道:“我的那些朋友呢?”


    文璧笑道:“都好,都安頓下了。他們是誰呀?”


    蚊子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把小耗子的真實身份說給二叔聽,隻是簡單地說,他們是百姓的孩子,蝸牛的父親被五虎大王害了。她還說,他們一路上同甘共苦,要是沒有這幾個小朋友,她早就不知死在何處了。


    文璧趕緊叫人把壁虎、小耗子、蝸牛都請了來,擺了一小桌飯菜,請大家吃。把幾個髒兮兮的百姓家子弟請進府來,同桌吃飯,本就大大不合他惠州知府的身份。但他的管家聽到他堅決的語氣,也隻能搖搖頭,吩咐下去。


    倒是那三個被請來的孩子十分拘謹。壁虎還知道叫一聲“文大人”,對他道謝,努力正襟危坐,小耗子說話則是“你”來“我”往,吃飯直接用手抓,全然不顧禮數。蝸牛進了府,更是如臨異世,左看看,右摸摸,又抬頭望望天花板,簡直都忘了往嘴裏塞飯。文璧絲毫不以為怪,反而勸他們盡情吃。


    蚊子笑嘻嘻地看著他們,又看了看二叔,隻覺得心中被幸福填滿了,什麽旁的事都不願意想。過去一年半裏的顛沛流離,吃過的所有的苦,流過的所有眼淚,此時都變得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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