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喜極而泣,“蠍子姐,他死了,他死了!”她撲到蠍子身邊,卻又馬上停止了腳步,心頭驀地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懼。隻見另一條毒蛇從蠍子的左手掌心遊了出來,直鑽進草叢裏。而蠍子纖細的手腕上,同樣是兩個深深的齒洞,細細的流出鮮血。傍晚的冷風把她的發絲吹了起來,覆蓋在她的額頭上。


    蠍子急促地喘著氣,微微苦笑著,說:“我……我把藥丸丟了……把毒蛇引過來……抓著……殺他……卻……也搭上了我自己……蚊子……你以後別學我……”她的目光有些迷離,似乎要睡著了。


    蚊子嘶聲大哭:“蠍子姐,你不會死!你告訴該怎麽辦!我有藥丸,我有藥丸……能不能治你的傷?你……你別睡!你醒醒!”


    蠍子閉上眼,又睜開,“沒用啦……配藥……來不及……唉……我最終還是……沒舍得……”


    壁虎和小耗子都已經懵了,張大了口,想哭哭不出來。壁虎將她的手抓在自己手裏。蠍子卻用力甩他,“別碰……別碰我的傷……有毒……”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蠍子手腕上的齒洞漸漸變成了黑色,瞳仁一點點渙散下去。小耗子緊緊摟著她,將臉貼在她的胸口。


    “壁虎兒……你以後做事千萬別衝動……別亂動刀子……小耗子……你……不要仗著會說蒙古話……這時節,哪兒都不安全……阿永叔……是因為我死的……他的仔,你們要好好照顧……”


    壁虎和小耗子含淚點頭。


    “蚊子,唉,蚊子……讓我摸摸你的腿。”


    蚊子跪著膝行了幾步,捧起蠍子冰涼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蠍子的手背上。


    “蚊子,我小時候和你一樣……是個野丫頭……最喜歡爬樹……爹娘都拿我沒辦法……我……我就要去見他們了,還有哥哥、姐姐……我好開心……”


    她不再說話了,唇邊凝固著一點微笑。一縷殘餘的夕陽照在她臉上,天邊的晚霞把她的臉蛋映得暖融融、紅撲撲的,好像盛夏的野花,又好像深秋的紅葉。


    壁虎狠命忍著眼淚,牙齒將下嘴唇咬出了血。小耗子無聲地流淚,突然大吼一聲,跳起來,撿起五大王那把刀,發瘋似地朝他的屍體上亂砍亂斫。蚊子心中也突然湧起一陣無法宣泄的恨意,一邊哭,一邊狠命踢著五大王那個胡子拉碴的腦袋,直到那具毫無生氣的軀體變得像麻袋一般散,她自己精疲力竭,再也哭不動,也踢不動,才頹然摔倒在地上。


    她感到蠍子躺在自己身邊,好像平日裏大家一起入睡一樣。隻是身邊的這個結義姐姐,再也不會醒過來了。這個姐姐曾經答應帶自己流浪謀生,去南方,去找父親,可是這些許諾,卻一樣也沒有兌現……她們還曾經發過誓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可蠍子卻把她拋棄了……她忽然有些恨蠍子,想把她搖起來,對著她哭,一句句地質問她。又想撲在她懷裏,原諒她,告訴她自己不要找父親了,隻想跟著她浪跡天涯,聽她的話,挨她的打,吃再多的苦也沒關係。


    壁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阿永的屍體也搬到平緩的空地上,斂好他的衣襟。又拍醒了小蝸牛,一邊流淚,一邊安慰他。


    小蝸牛抽抽噎噎地說:“我要帶阿爹迴家,和阿娘葬在一起。”


    隻是他們四個孩子,加上一匹馬,是帶不了兩具屍體的。他們呆呆坐在草地上,誰都舍不得離開一步。夕陽一點點離開了他們的腳背,夜幕覆蓋了叢林,周圍的空氣冷了下來,露水和抽泣聲凝結在一起。風聲嗚嗚地響,天又蒙蒙亮了。


    最後,壁虎澀著嗓子說:“把蠍子姐葬在這裏。把阿永叔帶迴家去。”


    葉落歸根。蠍子的根卻早就沒了。走到哪裏算哪裏,倒下了,便就地歇息。


    幾人選了一處草木豐茂的平地,用五大王的那把鈍刀慢慢掘著坑。那刀不一會兒就斷了。他們哭著用手掘。


    壁虎突然道:“不能讓那個壞蛋和蠍子姐離得太近。”招唿小蝸牛,將五大王的屍體橫拖倒拽,直拽出一裏多地。小蝸牛邊哭邊踢,直將那屍體從一個山坡上踢得滾了下去,這才罷休。


    小耗子摘下左近草木的莖葉,編了許許多多的項鏈、手環、戒指、腰帶,堆在蠍子身上。


    蚊子仔細地把蠍子撕破的衣服攏好,將她的腰帶打了個漂亮的結,又脫下自己那件不合身的大外套,裹在她身上。蠍子渾身已經開始僵硬了,右手緊緊攥著拳頭。蚊子用力掰開她的手指頭,看到一個細長的瓷瓶,塞子已經拔出一半了。


    她終究還是沒舍得。


    小耗子將瓷瓶輕輕放迴她懷裏,輕聲道:“她的東西,還留給她。”


    一抔抔土掩住了蠍子的身軀。蚊子的手上的動作猶疑著,心中隻覺得她會忽然醒過來,向自己抽上一巴掌,冷冷地說:“胡鬧!”


    壁虎摟住她,說:“她醒不過來了。”


    “我知道……嗚嗚……我隻是……後悔,我們當時從山寨逃走時,如果能殺了五大王,就,就……如果我們能早點給爹爹報訊,五虎大王就會打敗仗,蠍子姐就不會……嗚嗚……”


    “沒有那麽多如果,別想啦。”


    可這世上有太多的如果。如果她能及時報訊,父親也不至於兵敗被俘,讓人那樣肆意羞辱……蚊子反而哭得更兇了,不知是為了蠍子,還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自己。


    壁虎又說:“至少……至少她親手殺了那個壞蛋,是看著仇人死在她前頭的。”


    蚊子茫然點點頭,又忽然一把抹掉眼淚,冷冷地道:“她的仇人還沒死。”


    她用力撥開土,挖出那個細瓷瓶,拂掉上麵的泥土,仔細揣進懷裏,按在自己心口。她感到自己的心髒快速跳著,低沉著聲音,說出的話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誰害了她,我都要替她十倍地還迴去。她沒來得及送出的禮物,我替她送。”


    壁虎、小耗子、小蝸牛一齊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著她。


    她微微喘息著,聲音有些興奮,又帶著刻骨的仇恨:“還有,五虎大王還剩下三個。我要讓他們三個全都不得好死!”


    啪的一聲,壁虎重重在她肩頭拍了一掌:“蚊子,說得好!”


    他拍得好用力,她的皮肉生生地疼,可是她卻朝他笑了笑。她不知道自己能怎麽報仇,但至少從那一天起,有一顆種子在她心裏生根了,她要澆灌這種子,直到它發芽。


    他們把阿永的屍身放在馬背上。這裏離蛇母村已經不遠了,等到天光大亮之時,便迴到了阿永的小屋。那屋子外麵還晾曬著阿永的粗布衫,廚房裏,還有半鍋剩下的米飯。屋外海濤陣陣,聲音的韻律和他們離去時一模一樣。


    阿永葬在了海邊,陪著他的,是他平日裏所有捕蛇的工具。這些工具小蝸牛一樣也不會用。


    年紀最大的壁虎儼然成為了幾個人的首領。他帶著大家,在海裏洗幹淨手臉,又在阿永墓前磕了頭。小耗子問他:“接下來,怎麽辦?”


    壁虎咬著嘴唇,沉思了好久,說:“潮州恐怕全是五虎大王的地盤了。就算我們想苟且偷生,他們也不一定放過我們。”


    蚊子心中紛紛亂亂的,突然閃過一片澄明:“去惠州!惠州離這兒不遠……我二叔在知惠州府,我們去投奔他,他必不會虧待。他的城裏有兵,可以保護我們。”


    還要告訴二叔,爹爹落在了韃子手裏,讓二叔趕快去救他……


    壁虎明顯驚喜了,問:“蚊子,你說的當真?”


    蚊子心中一陣酸楚,一陣自豪,用力點了點頭。


    壁虎點頭道:“也是。潮州萬萬不能待下去,惠州恐怕是唯一的選擇了。雖然不知道打得多厲害,但總要去碰碰運氣。”轉頭打量了一下小蝸牛,忽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也養不活自己。跟我們去惠州罷!”


    小蝸牛一愣,“我,我要陪阿爹……”


    小耗子直載了當地問道:“你能陪多久?你吃什麽?會做飯嗎?”


    小蝸牛一下子沒話說了,似乎從沒想過這些問題。


    蚊子說:“跟我們走吧!我二叔在知惠州府,他會收留你,說不定還會給你爹報仇。”


    小蝸牛聽到“報仇”兩個字,便堅決地點了點頭,忽然又搔著頭,問:“我要是跟你們一起,是不是也得……也得叫個那樣的名字?”


    蚊子撲哧一聲笑了。她還沒問出來,小蝸牛到底姓甚名誰呢。


    於是她問:“你本來叫什麽來著?”


    “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再跟我說一遍嘛。”


    小蝸牛嘟嘟嘴,說:“我姓林,小名叫阿牛啊,不過有個秀才給我起了個……”


    蚊子嘟嘟嘴,“那正好,你就叫蝸牛好了,從此別再叫什麽旁的名字。”她覺得自己還算客氣,那個“小”字,算是省了。


    對方小聲道:“我不叫蝸牛……”


    蚊子心中突然湧起一陣自豪,對自己這個靈感十分滿意,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鄭重其事地說:“蝸牛,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蝸牛不知所措地看著壁虎。壁虎和小耗子卻都微笑點頭,沒幫他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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