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子道:“不錯。我要是自己想死,法子多得很,犯不著浪費這麽好的毒`藥。這藥是留給李恆的。我隻要在這世上活著一天,就會想法子把這個禮物送給他,給我爹娘兄姐報仇!”


    蚊子點點頭,全明白了,心中跟著生出一股豪氣。


    小耗子卻道:“可李恆現在是元帥……”


    蠍子忽然嗚咽起來,“沒錯,他帶的軍隊越來越多,身邊的護衛越來越密,可我……我卻越來越不中用……我就是個一無是處的乞丐,又是個跛子,一條命像土一樣不值錢,什麽都做不了!我要是能站起來,能走路……”她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裏流出來。


    蚊子摟住她,像小大人一樣安慰她:“報仇固然要緊,你大難不死,你爹娘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蠍子狠狠地道:“我寧可能報仇,然後給他們殺了,再和家裏人見麵!隻要能看到李恆死在我前麵,我便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值!我……我發過誓,要是不親手殺他……教我渾身痛死爛死,下輩子做乞丐、做婊`子……蚊子,蚊子……你不懂……你是沒見過爹娘死在你旁邊的樣子……唉……”


    蚊子握住她的手,不知該說什麽好,半天才道:“李恆也是我爹爹的大對頭。我爹爹這次沒讓他抓住,必定會再招兵馬,去跟他打仗。若是打贏了……”說到這裏,她卻忽然沒了底氣。爹爹還會再有兵馬嗎?他還會打贏李恆嗎?


    蠍子笑了笑,“若是他打贏了,你去幫我求個情,李恆歸我處置。”


    蚊子也笑了:“好!到時候,我讓爹爹把他五花大綁,丟過來給你。”她畢竟還是孩子心性,假想中的事,想得入神了,便有些當真了。


    *


    她們不得不在土圍子附近裏挨了一個多月,才敢出來。在這期間,蚊子和小耗子每每跑出去,不出半日,便定能看到巡邏的元軍馳騁而過,嚇得她們狼狽而逃。偶爾,路上也會碰到小股的宋兵。蚊子驚奇地發現,這些人身上都帶著孝。


    他們稍一打聽,便知道了緣由。即位兩年的宋端宗趙昰長期流離在外,憂患交加,已於四月十六日病逝於自己的龍舟之上,死時還不到十歲。而度宗皇帝的最後一個兒子,年僅七歲的衛王趙昺,在陸秀夫、張世傑等人的擁立下,讓楊太後抱著,穿上了哥哥的龍袍,改元祥興。


    凡是還忠於大宋的軍民,此時都在服喪。


    蚊子悵然若失。她從死人堆裏扒出一小卷帶血的白布,扯開了,紮在自己的頭發上。蠍子冷笑一聲,似乎是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似乎是為了安慰她,壁虎要走了剩下的白布,給自己擰了一根腰帶。


    但蚊子的心情立刻就又晴朗了起來。他們從偶爾碰到的一些流民口中得知,南朝氣數未盡,丞相文天祥此時正駐紮在潮州潮陽府,慢慢收集散落在那裏的步兵和水師,還打了幾場勝仗。


    蚊子高興得跳了起來,迴憶著在父親軍營裏的生活,告訴大夥,等找到了父親,他們四個人可以分到一個軍帳,不會給父親造成太大的負擔。軍帳雖然擠了些,可是裏麵有柔軟的地鋪。軍隊的大鍋飯雖然不太好吃,可是管飽。她嘰嘰喳喳地說著,直聽得壁虎和小耗子兩眼放光。


    蠍子卻懶洋洋地笑道:“你覺得你爹真能認出你?可別把你當小乞丐,趕出門去。”


    蚊子挺起胸脯,道:“那怎麽會!”可是靜下心來想一想,心中卻不那麽有底。她在水塘裏照過自己的模樣,亂糟糟的頭發像鳥窩,掩著一個髒兮兮的臉孔;破爛爛的衣裳像墩布,早成了跳蚤棲息的樂園。她隻看了一眼,就嫌惡地轉過身去,心想:“這副樣子,就是娘見了,也是不肯認的。”


    過去的文奉書長什麽樣子?她仿佛有些忘了。那個女孩似乎是自己年少時一個形影不離的好友,但隨著年齡增長,大家各奔東西,慢慢的也就不牽掛了。


    當初蠍子和自己結拜時說的話,她還記不記得?倘若蚊子變成了五小姐,她還當不當自己是妹妹?


    擔憂歸擔憂,頭疼歸頭疼,蚊子心裏麵,卻是恨不得飛到潮陽府去。


    可是四個人迤邐走了兩天,便莫名其妙地走進了叢林。廣東的叢林又濕又密,地上盤根錯節,樹葉大得驚人,冬天也不落下,比起江西的樹林,更是難行百倍。他們從沒有走過這樣的地方,在叢林中越鑽越深,竟而迷了路。


    那天晚上,幾個人已經吃完了身上存著的幹糧,腹中空空,躺在一堆虯結的樹根上,討論著明天該如何填肚子。有的說要盡快走出叢林,有的說留在原地,看有沒有可打的獵物。蚊子是支持打獵的。她知道廣東的蟲蟻野獸多如牛毛。她還說起了此前在惠州嚐過的燉蛇肉、烤老鼠、生龍蝦、果子狸之類的野味,那些都是老百姓從野外打迴來,在城裏沿街叫賣的。


    大家聽她說著說著,肚子也就不太餓了,先後進入夢鄉。夜裏,蚊子夢見幾條蛇纏在自己身上,被自己一口口吃了。


    等她睜眼時,天還沒亮。她口裏似乎依然有蛇肉的香味,手臂上似乎依然還纏著蛇。


    但下一刻,她便不由自主地爆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她胳膊上涼涼的,真的纏著一條白色的小蛇,正在緩緩蠕動,慢慢豎起腦袋,一雙黑眼和她堪堪對上。


    她感覺到手臂被蛇鱗輕微地刮擦著,渾身汗毛直豎起來,不敢動,不敢再開口,生怕那蛇竄到自己嘴裏,心中反複隻想著一個念頭:“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其他人也立刻被驚醒了。壁虎大叫一聲,也從身上撥下一條細細的小蛇,狠狠地踩上了一腳。


    蠍子的聲音從身邊傳來:“這蛇沒毒,別怕。”


    蚊子心有餘悸地道:“這樹底下,難道是蛇窩?”


    蠍子卻突然大聲驚叫起來。她還倒臥在原地,無法移動。此時她麵前立著一條黑白花紋的的大蛇,三角腦袋昂在空中,上下吐著信子。


    小耗子和壁虎卻一下子都變了臉色,叫道:“毒蛇!”


    那毒蛇左右晃著腦袋,仿佛隨時都要撲起噬人。蠍子嚇得臉都白了。誰也不敢亂動。


    突然,卻聽得啪嗒一聲響,一支精鋼小叉飛速而至,紮進那毒蛇的頭頸,將整個蛇身釘在地上。那毒蛇扭了一扭,不動了。


    大家又驚又奇,順著那鋼叉的來路看時,隻見芭蕉葉下麵鑽出一個中年漢子,一張圓臉,臉色黝黑,一身破布衫,背上背了個竹簍。那人衝著蠍子等人大聲說了幾句話,口音卻十分難辨,似是當地土話。


    幾個孩子這才緩過神來,知道這是個捕蛇的當地人,連忙一疊聲地道謝。那捕蛇人將毒蛇小心翼翼都收進自己的背簍,又衝著蠍子說了幾句話。他連比帶劃,幾個人總算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說:“你們幾個小仔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叢林裏睡覺?不知道這裏麵全是毒蛇嗎?快出去,快出去!”


    四人嚇得軟作一團,冷汗直出,後怕不迭,連忙央求那人帶他們出去。那人心腸很好,答應將他們帶迴自己的村莊。他還說,幸虧此時天氣寒冷,毒蛇行動緩慢,也沒什麽傷人之意。他也就是趁冬天前來捕蛇,也容易有收獲。他還取出幾粒辛香味道的藥丸,讓他們佩在身上,說身上有了這藥氣,當可減小不少遇蛇的機會。


    蠍子將自己那藥丸搓下一點粉末,聞了一聞,低聲對蚊子道:“雄黃丸,可惜不太純。”


    蚊子連忙將那藥丸藏在貼身的衣服裏。她心有餘悸,好半天才平靜下來,斯斯文文地問道:“敢問……敢問大叔高姓?”


    那捕蛇人嘿嘿一笑,“鄉巴佬,沒什麽高姓低姓,你們叫我阿永好了。”


    阿永帶著他們,不多時便拐進叢林裏一條小徑,看樣子是野獸踩出來的。沿路上,他用那小鋼叉又捕了三四條蛇。他行動看似笨拙,走得也不快,可是單單捕蛇時敏捷得很,看得壁虎心癢難耐,說:“阿永叔,你怎麽使這小叉子,教我好不好?”


    阿永笑道:“捕蛇佬可不是誰都能做的。這要從小練的巧勁,連阿永兒子都練不會呢。”話裏話外十分得意。


    行到午後,阿永隨手捕了幾條肥肥的無毒白蛇,熟練地剝了皮,串在樹枝上,生起火來烤。蚊子以前雖然吃過蛇肉,但都是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煮在羹裏的,閉上眼睛,也就和雞肉差不多味道。此時她才第一次見到完整的烤蛇,隻見那蛇在樹枝上繞了幾圈,好像還在扭動一樣,心中惴惴。


    蠍子、壁虎、小耗子臉上神情,則都是厭惡混著好奇。但當那蛇肉的香味出來之後,大家還是忍不住用力嗅。阿永遞給他們一人一串,他們也就半推半就地開始啃起來。


    小耗子問:“你捕這麽多蛇,是要迴家吃的?你們天天吃這些?”


    阿永笑道:“這怎麽會!這些小蛇,吃吃還不妨,那些大蛇、毒蛇,可都是阿永的身家性命,要留著的。”


    蠍子失笑道:“留著做什麽?做毒`藥嗎?”


    “這阿永就不知了。這蛇是要上繳給五虎大王的,聽說他們會拿來泡酒,強身健體,壯、壯那個……嘿嘿,反正阿永是無福消受嘍。”


    幾人一下被子勾起了好奇,“五虎大王?”


    阿永反倒也奇怪起來,說:“你們沒聽說過五虎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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