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聽她連續口出驚人之語,此時反倒不怎麽感到驚訝了,淡淡道:“你是西夏人。”她聽說過,李是西夏國姓。


    雖然她不知道西夏到底在何處。以前父親閑時,曾教過她一些天下大勢的東西。不過誰能記得呢?蒙古人滅了那麽多國家,那些國家的名字和位置,他們難道能都記得?


    蠍子忽然拭了拭眼角,又喝了口酒,才微微笑道:“自從我爺爺還是祖爺爺從西夏逃出來,幾十年啦,一直住在宋境,用漢名,說漢話。說我是漢人,也不算錯。我會寫幾個漢字,西夏字可一個都不會寫。”


    蚊子忍不住好奇。她從沒見過西夏字是什麽模樣。不過現在想來,大概也沒人會寫了吧。


    小耗子問:“那你們之後就一直住在襄陽?”


    蠍子搖搖頭,說道:“我家祖輩都是朝廷裏的禦醫。逃到大宋後,哪兒打仗,我們就去哪兒,能多救一個大宋兵,嘿嘿,就是給忽必烈多添一份麻煩。後來襄陽吃緊,我爹娘便搬去長住,救治了不少人,那守城的呂文煥每個月給我們發銀子呢。”


    蚊子聽得瞠目結舌。難怪她會接骨,會療傷,會治肚腸不適,還會治花斑蚊子咬的腫塊……


    蠍子見了她驚佩的神情,撲哧一笑:“這算什麽,你要是見了我爹娘起死迴生的本事,還不得掐掐自個兒胳膊,看是不是做夢?”


    壁虎低聲問:“後來呢?”


    蠍子麵色微變,向地下啐了一口:“後來,蒙古人用迴迴炮破了樊城,襄陽便守不住了。李恆,哼,當時他隻是個萬戶,打起仗來卻比劉整、阿朮那幾個主將賣命得多。本來襄陽是投降了的,按蒙古軍的規矩,城中百姓便該赦免。但李恆不知怎的得知我爹娘也在這裏,知道他們跟蒙古有仇,必不肯降,必會伺機逃走,便派人沿路埋伏,將我全家都捉了來。”


    蚊子道:“他……他為什麽要捉你全家?他知道你們是西夏遺民?”


    蠍子道:“這廝的祖上和我家頗有些淵源,他怎麽會不知?這人一輩子行軍打仗,自己也練過不少武藝,一直是迷信丹藥、方劑、養生之術的。他把我爹娘捉來,要他們歸順,做隨軍大夫,給他的部下療傷,助他自己益壽延年。我爹娘隻好答應了。”


    蚊子一怔,道:“他們答應了?”


    小耗子卻道:“李恆這不是找死?倘若你爹娘哪天心血來潮,往補藥裏下一劑毒`藥,那還不容易?他明知道你們和蒙古有仇,還敢用你們?”


    蠍子忽然哈哈笑個不停,道:“讓你說對了!他那一陣殺人太多,勞累過度,我爹便開了個補氣的方子獻上去。誰知他心裏麵忌憚,先讓一個俘虜試了三天的藥,那俘虜第三天上就渾身發黑,死了。”


    蚊子聽她說得輕輕巧巧,全身猛地一寒,顫聲問:“後來呢?”


    蠍子一口氣將皮袋裏的酒喝完,道:“李恆的一顆鐵石心腸,蚊子你是見識過的。他把我們全家叫來,把那個死了的俘虜指給我們看,接著……接著……讓人把我姐姐架了出去……”她忽然住了口,失魂落魄了一陣,閉上了眼。


    蚊子叫道:“你有姐姐?他殺了你姐姐?”


    蠍子狠狠咬著嘴唇,說:“沒有。我姐姐沒死,過了一晚,便給送了迴來,瘋了。”


    蚊子和小耗子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裏的恐懼,隱隱明白,那是些比死還可怕的事。


    蠍子的話語卻漸漸平靜下來,仿佛事不關己,繼續道:“後來他問我爹娘,敢不敢再心生異念。我爹爹大罵他,說自己寧死不事敵,還說他認賊作父,讓祖宗九泉不安什麽的。李恆也不生氣,讓人把我哥哥拉過來,一刀一刀的殺了,問我爹還嘴硬不嘴硬。”


    蚊子不禁“啊”的叫出聲來。


    蠍子苦笑了下,說:“不過經過了這幾件事,李恆也明白我家是寧死不肯歸附的了,他便又轉了另一個念頭。我家所有祖傳的本事,都是從一部西夏宮廷醫書得來。那書裏的文字,救過不少西夏皇帝的命,也救過不少死守襄陽的兵士。我家祖上,個個都是將那書背得滾瓜爛熟的,逃出西夏時,便將那書藏了起來,之後的醫術,全憑口耳相傳。李恆是知道這件事的,他見我爹娘不降,便向他們逼問這本書的去處。”


    小耗子點頭道:“蒙古的巫醫全不濟事,戰場上死人很多。若是找到這書,他不論是自己留著,或是獻給大汗,都是大有益處。”


    蠍子點點頭,忽然撲哧一笑,神情有些恍惚:“是啊,從前西夏人的學識文化,可比蒙古昌盛多啦,大理也是……大宋也是……嘿,嘿,最後還不都是一個個死的死,降的降?小耗子,你告訴我是怎麽迴事……你們蒙古那些亂七八糟的神,是不是真的管用……嘻嘻,嘻嘻……”


    小耗子抿了抿嘴,摟住她,說:“我不知道。”


    蠍子輕輕靠在她身上,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撫著她的小腿,突然問:“還有酒嗎?”


    蚊子和小耗子都搖了搖頭。


    蠍子歎了口氣,說:“算了,我不該喝酒的……剛才說到哪兒了?嘿,那本書……”


    蚊子問:“那本書,你知道在哪兒?”


    蠍子白了她一眼,“我要是知道,現在還能在這兒逍遙?可我爹娘都是知道的……那天李恆露出尋書的口風,他們便知道,這人定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那天晚上,我爹娘和我一宿沒睡,不斷地說對不起我,我娘一直在哭……”


    蚊子心中一凜,說道:“倘若你爹娘再不歸附,下一個倒黴的,就是你了。”


    蠍子點點頭,說:“到了後半夜,我娘下定決心,給了我一樣東西,讓我好好藏在身上,要是……要是再像姐姐一樣,被人帶出去,就……就不用怕了。”


    蚊子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問道:“你娘給了你什麽?”


    蠍子看著她,嗤的一笑,道:“你以為是什麽好東西?”說著目光投向了她手心的那個小瓷瓶。


    蚊子一下子明白了,立刻驚叫一聲,像被燙到一般縮迴手去。那瓷瓶落在草地上,滾了幾滾。


    蠍子皺了眉頭,喝道:“撿迴來。”


    蚊子定了定神,心想:“那瓶子外麵一定是沒毒的,不然,蠍子姐何以好好地將它藏了這麽多年?”於是小心翼翼地將竹筒拈了起來,還迴蠍子手裏。


    她此前還奇怪過,蠍子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現在她明白了。醫毒不分家,誰會做救人的藥,就必然也會做殺人的藥。


    小耗子也明白了,睜大了眼,問:“你娘讓你……讓你用它自殺?”


    蠍子漫不經心地將瓷瓶收迴懷裏,道:“我娘說,這麽厲害的毒,急切間是做不出來的。她被抓住時,正在整理藥箱裏的珍貴奇藥,順手便抄了這麽一件東西,本來是打算留給她自己的。”


    蚊子問:“那……你……”她本想問,蠍子最後到底有沒有用那毒`藥,但隨即想到,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蠍子緊緊皺著眉,緩了一緩,才說:“第二天,李恆又把我們請了過來,問我爹娘考慮得怎樣了。我娘一直在看我,我知道,她是讓我用那毒`藥。可那時我也就是蚊子的歲數,什麽都不懂的。直到我讓幾個衛兵抓了起來,也沒來得及將那東西拿出來。


    “李恆卻說,看在我是爹娘最後一個孩子的份上,年紀又那麽小,他便不毀我清白,也給自己積些陰德。可他馬上又對我說,叫我忍著些,等我爹娘答應交出那書,便立刻讓他們給我治。”


    蚊子聽她的語氣陰測測的,自己不禁起了雞皮疙瘩,問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蠍子歪歪斜斜的一笑,“什麽意思?他讓人把我按在地上,用錘子敲我的右腳。我聽得清清楚楚,敲到第三下時,腳骨就斷了。”


    蚊子腳下一軟,撲通跌坐在地上。


    蠍子平平靜靜地解釋道:“小孩子的骨頭軟,很不容易斷。蚊子,以那天你骨折的程度,你要是個大人,以後非殘了不可,可是你現在不是還活蹦亂跳的?當年那些衛兵沒有這麽對待過小孩子,下手太輕,所以敲了三下,才聽到響兒。”


    蚊子捂住了嘴,嗚咽道:“你別說這些!你……後來……”


    蠍子微笑道:“當時我身體裏像燒著火藥一樣,要不是有人按著,真的要炸開、碎了……兩個男人按我不住,不得不踩住我的胳膊和肚子……那時候我叫的聲音可大了,把好幾個衛兵手裏的刀都震得掉了。你聽我現在的嗓子是不是有些啞?便是那時候叫的,小時候,我的聲音可好聽了……”她伸出手,摸著蚊子圓溜溜的小腳踝,輕輕按著,又逐漸按上她的小腿、膝蓋。蚊子渾身發抖,一動也不敢動。


    “敲得幾下,他們便停一停,問我爹娘,到底說不說那書的所在。我爹看得第一眼,便暈過去了,又讓他們潑醒,繼續問。後來,我也不記得過了多久,那錘子又開始敲我的左腳。我娘受不住了,跪下來,什麽都說了。”


    蚊子和小耗子緊緊拉著手,手上滑膩膩的全是冷汗。在她們心裏,蠍子娘這個舉動是完全沒有錯的。蚊子想,若是換成自己的母親,隻怕那錘子還沒落在自己腳上,她便會什麽都說的。


    蠍子道:“後來再怎樣,我也記不太清了。再醒來時,已經在城外的臭水溝裏。李恆大概以為我痛死了,就把我扔出去了。”


    壁虎道:“那,你爹娘呢?”


    蠍子歎了口氣,“躺在我旁邊。是真的死了,被殺的。”


    壁虎嚇了一跳,道:“他不是說……讓你爹娘給你治傷……”


    蠍子看著他,意味深長地冷笑了一下。大家便明白了。既然那禦醫冊子已經落在李恆手裏,他們又不肯歸順,便已是毫無價值。


    蚊子隻覺得毛骨悚然,寒氣慢慢爬上脊背。


    蠍子閉上眼,似乎迴憶著什麽,慢慢道:“他們都以為我死了。我躺在泥裏,還清清楚楚地聽到有過路的人,說這麽小的女孩,可惜了……可是我偏不死,我偏不死,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有了些力氣,便爬了出來,路上遇到了幾個人,都以為碰見鬼了,嚇得哭爹喊娘,掉了一地的鞋,哈哈哈……我慢慢想起來以前爹娘教過我的東西,自己給自己胡亂治傷,居然,居然慢慢的好了……碎掉的骨頭像泥巴一樣粘在了一起,不過早就不是原先的位置了……我還討過飯。那時附近的人家全都不寬裕,但我發現,隻要撩起裙子,把我那條腿亮出來,他們便會一邊捂著嘴,一邊扔給我一些飯菜,隻盼我快點爬過他們家門……不過還有人會打我,那就躲不過了……”


    蚊子鼻子酸酸的,淚水一點點鋪滿臉蛋。她本以為,自己所遭受的磨難已經夠多夠慘了。


    蠍子拉住小耗子的手,笑道:“後來遇見她,才好些。這個丫頭,敢在髒水塘裏撈死魚吃,自己把自己搞得一身病,躺在地上快死了。她讓我救她,又出不起診費,嘻嘻,隻好賣身供我使喚了。”


    小耗子臉一紅,卻沒說話。


    蚊子問道:“那你這幾年,都在什麽地方流浪?又怎的到了江西?”她記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在江西老家附近碰見蠍子和壁虎的。


    蠍子眯著眼,反問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我在襄陽討夠了飯,邊走邊問路,又去了郢州、鄂州、嶽州、常德,最後從湖南進的江西。怎麽,五年裏,走過這些地方,很多嗎?”


    蚊子大惑不解,“那……那些都是打仗的地方啊,你怎麽……”


    蠍子冷笑道:“我怎麽不能去了?反正已經躲躲藏藏習慣了。哼,李恆的軍隊打到哪兒,我打聽到了,就跟到哪兒。不然你以為,我留著這個小瓶子做什麽?”


    蚊子心中慢慢亮了起來,道:“難怪……難怪……”


    難怪她說,這毒`藥隻剩殺一人的劑量,可不能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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