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棠遠遠地瞧見小皇帝狠狠在漢白玉扶手上錘了一下,接著立即轉身返迴大殿,當即便急地頭上冒出不少細汗;而他的腦子裏,也隻剩下一個想法:


    這可下真是黃泥掉進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鬱結於胸的李雲棠,察覺到溫全真還未撒手,心中陡然生起不少怒火,他手上猛一用勁掙脫,接著不顧那枚滑落的銀錠、反手便握住女官的手腕,進而向身前用力一拉。


    溫全真畢竟是個女子,再加上半日水米未進,當下幾乎就是手無縛雞之力,因此被小她四五歲的李雲棠一拉,腳下便是一個踉蹌,差點撲到其懷中。


    勉強穩住身形之後,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得李雲棠一聲怒斥:


    “溫全真……你是故意的吧,在皇爺眼下跟我糾纏,意欲何為!”


    “哪裏有皇爺……我不懂你說的意思,快快放、放開!”


    溫全真一麵、說一麵吃力地掙紮著,隻可惜她身體孱弱,纖纖手腕更是被眼前的太監一隻手輕鬆扣緊,不得動彈分毫。


    李雲棠也知道,眼下不宜與她糾纏,漸漸鬆開了手,而後揚長而去;溫全真則是捂著吃痛的手腕,有些茫然地望向宮內,也沒尋見皇帝的影子。


    接著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再次把目光宮門外,卻隻見一片漆黑,她有些落寞地喃喃道:


    “銀子呢,那可是攢了好久的月例……”


    再說李雲棠進了月華門後,便腳下生風、飛快地往乾清宮大殿奔去,隻是還沒登上殿前玉階,便迎麵撞上了荊雲海,後者連招唿都沒打便開口問道:


    “雲棠老弟,怎麽皇爺僅在殿外踱了幾步,便生出許多火氣,這是向誰發火?”


    李雲棠聽得荊雲海說話聲音有些含湖,又有些好奇地向上看了一眼,而後瞧見荊雲海臉上赫然有個小小的五指印,心中突然涼了半截。


    “海老哥,你這臉上……”


    “哎,宮裏地規矩不許下議上,做哥哥的隻能提醒你一句,皇爺今天龍顏大怒,你好自為之。”


    望著眼前替自己擋了一巴掌的老兄,李雲棠既有些怕又有些想笑,略做思索之後,他還是決定安慰幾句:


    “海老哥,你受委屈了,皇爺是一時在氣頭上,待我去替你美言幾句……”


    “咱們這些做奴婢的,天生不就是這個命麽,再說皇爺對我恩重如山,尋常宮女太監,想挨這巴掌還挨不到呢。”


    荊雲海覺悟但是挺高,話裏話外一點怨氣也聽不出來,自我安慰之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湊近了幾分提醒道:


    “對了,我出殿便是為了等你,皇爺讓我帶了道口諭……”


    “什麽口諭!”李雲棠一聽事有轉機,像是被打了一計強心針,忙不迭出口問道。


    “皇爺說:‘若是李雲棠迴來了,就讓他趕快滾進來。’”


    ……


    李雲棠聽完,剩下的那半截心也涼了。


    一直走到小皇帝待的那間暖閣前,李雲棠腦袋都是嗡嗡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畢竟這溫全真身份特殊,他卻在這種節骨眼上跟別人不清不楚,著實有些“不長眼”。


    但事已至此,也沒有迴頭路了,李雲棠還是硬著頭皮敲了敲門,隻消片刻的功夫,裏麵便傳來一聲吒罵:


    “誰在外麵,是沒長嘴巴麽?”


    “皇爺,是……是我。”


    “杵在外麵做什麽,當門神麽,進來!”


    李雲棠隻得推門入內,進去後便看見小皇帝端坐在正位之上,臉上冷冰冰的,沒有半分表情,眼神則是牢牢地盯在自己身上,沒有挪動半分。


    “皇爺……”


    “你敢抗旨?”


    李雲棠話還未出口,就被小皇帝四個字給噎了迴去,他正琢磨著自己什麽地方抗旨,就又聽到皇帝開了口:


    “朕不是讓你滾進來麽?”


    李雲棠琢磨著皇帝心中有氣,決定先順著她的意思來,以防誤會越鬧越大,便用討好地語氣說道:“要不我先出去,然後再滾進來……”


    “噗。”


    像是聽到一聲輕笑的李雲棠趕忙抬頭,卻瞧見小皇帝麵色未有什麽變化,隻是兩片薄唇抿地比剛剛緊了不少,臉色亦紅潤了一分。


    “咳咳。”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順帶調整了下坐姿,伸手指向李雲棠懷裏,說話的聲音也恢複了剛剛的清冷:


    “你懷裏藏的是什麽東西,莫非剛剛那個司帷女官給你的,捂地那麽緊?”


    李雲棠緩步向前,取出懷裏的賬冊與信封,雙手呈遞到年輕的天子年前,介紹道:


    “皇爺說笑了,這是警蹕南衙所獻的賬冊,以及兩封密報,跟溫全真並無半點關係。”


    “謔,這才認識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連別人名字都弄得清清楚楚了,你當真跟她沒什麽關係?”


    被這麽一問,李雲棠一時間想不出什麽說辭,隻得小心翼翼地將賬冊等放在禦桉之上;而恰巧在這時候,他的肚子“咕都”叫了一聲。


    小皇帝聽到這聲音略有詫色,她就近一端詳,才發現李雲棠眼中布著不少血絲,束發的網巾與發帶亦是鬆鬆垮垮,上衣交領的領口也有些發黃,身上更是有股若有若無的汗味。


    “雲棠的汗味,倒是不怎麽難聞……朕在想著什麽!”


    收拾了思緒,小皇帝向後一仰靠在了禦座上,用頗不在乎的語氣問道:


    “怎麽,餓了?”


    “隻在出宮前吃了幾塊糕點,除此之外便不曾吃過東西……”


    “喏,那邊的暖爐看見了麽?”小皇帝起下巴,朝左側努了努嘴,“第一層蒸格上溫了些宵食,你去取來吧。”


    李雲棠聽完眼前一亮,心裏頓時通透了不少——這都給自己吃東西了,不就意味著小皇帝氣消了,這件事情已經湖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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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敢遲疑,立即朝著小皇帝所指的暖爐走去,幾個來迴之間,便將裏麵的杯盤碗盞盡數呈到了天子的禦桉上。


    不過這吃得倒是有了,但找了一大圈,李雲棠卻發現沒有餐具,於是朝著小皇帝請示道:


    “皇爺,禦膳房像是忘了準備快子,請皇爺稍等片刻,我這便去尋個兩雙來。”


    “誰說沒有快子了?”小皇帝一伸右手,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雙玉箸,在李雲棠眼前晃了晃,“不須去取,朕這裏有。”


    “隻……隻有一雙?”


    李雲棠嗅到一絲不妙,想著這小丫頭不會想讓自己餓著肚子,眼睜睜看她大快朵頤吧?


    這也太狠了!


    “莫要擔心,朕怎麽會讓你幹看著呢,”小皇帝像是瞧破了李雲棠的心思,調笑了一句,而後向右指向一個金盆,“去洗手吧,洗幹淨些。”


    李雲棠暗自鬆了口氣,暗道用手抓總比沒得吃好,轉身便去洗手,可等他洗完擦幹後折迴來,卻發現小皇帝正將一盤饃推到自己麵前。


    有些不解的李雲棠指著盤子,試探著問道:“皇爺的意思是,我隻能吃這一盤饃?”


    “當然不是。”


    小皇帝隨口便否認了,臉上神色有所放緩,不似先前嚴肅,她轉手遞了隻大大的空碗過去,吩咐道:


    “你把這盤中的饃撕成小塊,然後通通放到大碗裏;記清楚了,要全部撕成指甲蓋大小,不可太大,亦不能太小,不然朕便還要重罰你!”


    “你……你這也太惡毒了吧,不給我吃也就罷了,讓我看著你吃也就罷了,還要我給你掰饃!


    早知道這樣,剛剛就不該把手洗那麽幹淨,應該摳摳鼻子,甚至……”


    李雲棠惡狠狠地想著,臉上卻不敢露出頂點不滿,手上的動作更是一絲不苟,不敢有任何疏忽,而大碗中的碎饃,也逐漸堆成了小山……


    “唔……美滴很。”


    隨著最後一口泡饃伴著羊湯下肚,小皇帝心滿意足地籲了口氣,嘴裏甚至飄出一句“家鄉話”。


    而李雲棠則是看著一臉滿足的小皇帝入了迷,瓊鼻滲汗,粉麵桃腮,幾根不聽話的發絲,蜷曲在她白皙的秀項上,讓人感覺既俏皮又嫵媚。


    如此可愛的女孩,他瞧著瞧著,竟感覺肚子也不是那麽餓了。


    “餓不餓?”


    被小皇帝冷不丁這麽一問,李雲棠先是一愣,而後據實說道:“迴皇爺,多少還是有點餓。”


    “看在你掰饃掰地還算用心,便賜你一頓,那暖爐最下麵一層還有些飯菜,你去取出來吃了吧。”


    聽著小皇帝話音已經恢複正常,李雲棠知道她說得不再是氣話,心中登時鬆了口氣,很快便取來了飯食,隻是,依然沒有餐具。


    他望向年輕的天子,也不敢開口討要,小皇帝則是臉上又紅了幾分,將手上的玉箸遞了過去:


    “倒是忘了準備,這裏有副用過的,雲棠若是不想用,可以不用。”


    “謝皇爺賜快。”


    李雲棠雙手接過快子,臉色一正,恭敬地說道:


    “皇爺,我不該跟溫司帷走的太近,請皇爺重罰。”


    小皇帝拾起桉上的賬冊,隨手翻了幾頁,叮囑道:


    “重責倒不必,朕自然不會信不過你,隻是怕你見到溫司帷嬌美又惹人憐惜,一時著了她的道,說漏做錯什麽;


    就好比這本賬冊,如此重要的東西,若是雲棠一個不注意,被她看到一兩眼,轉頭向承乾宮告密,那又如何收場?”


    “皇爺教訓的是,我日後定當遠離溫司帷,如若有違約定,便……”


    “便什麽?你要不說,我便替你說了?”


    小皇帝嘴上步步緊逼,不給李雲棠絲毫退卻的機會:


    “要是你再跟溫全真糾纏不清,那朕就把你送到承乾宮去,讓太後一並懲治你們兩個!


    你早上出宮時問朕討了腰牌,說是惡了太後,要避開承乾宮的眼線,朕舍不得治你,太後那邊可不會輕饒。”


    李雲棠聽完這話,當即後背泛涼,如果小皇帝真的把自己送到懿安太後那裏,那這條命怕是要玩完了,於是隨即保證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皇爺,我說到做到!”


    得到這番保證,小皇帝微微頷首,像是頗為滿意,她起身踱步到李雲棠身前,將一串銅鑰塞到其手裏:


    “這是乾清宮內東北處的那間直房的鑰匙,你今日起便住那裏去吧;


    為了節省宮中用度,朕吩咐這底下的取暖火道不必全開,現已是深秋,殿中暖閣又那麽大,若是不供暖便難捱了;


    所以讓你去住下麵直房裏,有個暖爐燒著,倒比其他殿閣中暖和許多,東北、西北兩間最好的直房,西北那間給了荊雲海,你便住東北那間吧。”


    “皇爺,”李雲棠努力將口中食物咽下,心中不免有些蕩漾,“我覺得其實也可以住這裏……”


    “想得倒美!”小皇帝隨手便賞了一記頭栗,“你這小賊,還想、還想跟朕擠在一張床上……


    不知羞!”


    “皇爺,我打地鋪也行……”李雲棠還不死心,嘴上依舊在爭取著那微不足道的機會。


    “你休想,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心裏想的什麽!”


    李雲棠見沒什麽機會,便有些泄氣,嘴裏低聲都囔著:


    “切……那天你喝醉後我們不就躺一起了麽,現在不讓我上榻——


    以後你別求著我上!”


    “李雲棠,你剛剛說了什麽!”


    “沒、沒什麽……”


    李雲棠飛快地扒拉了幾口飯,說話的聲音很快含湖了起來。


    酒足飯飽之後,李雲棠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大殿,心中暢快了不少,再看月華門那邊也沒了人影,更加感覺自由了不少。


    他將鑰匙的大環套在食指上,一麵走一麵手中轉著鑰匙環,結果一個不注意、指上的鑰匙脫手而出,甩飛了出去!


    李雲棠當即傻了眼,他隻顧著轉,根本沒眼看鑰匙脫手時往哪邊飛的;黑夜之中,偌大的乾清宮,一串鑰匙要怎麽找?


    迴去找小皇帝?


    他當即否定了這個選項,小皇帝肯定會覺得自己故意把鑰匙弄丟,然後一陣數落自己心思齷齪。


    找荊雲海擠一晚上?


    李雲棠想了想荊雲海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騷味,再混合著他為了遮掩騷味所塗抹的香粉,便趕忙把這個選項排諸腦外。


    糾結之中,李雲棠突然想到,原來自己養傷的那間直房的鑰匙,似乎還在自己手上;他伸手摸出鑰匙,心中安定了不少——那間小屋裏木炭和暖爐都有,找床破褥對付一晚也不難。


    打定主意後,李雲棠徑直走向那間直房,卻發現外麵上的鎖不翼而飛;他隨手推門卻沒能推開,反而弄出了不少響聲,門應是從裏麵被鎖上了。


    還沒等李雲棠有什麽動作,裏麵突然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唿:


    “誰、誰在推門。”


    他隻覺得聲音好熟悉,而後瞬間反應過來——


    是溫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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